韓瓶插梅賀新年

□國勝連

丁酉年，日子過得飛快，天未覺冷，卻已到了農歷小雪日。臨近午夜，闌珊的夜空中忽然飄起了零星的雪花，在未眠的城市里漫天飛舞著，城中明暗的萬家燈火含蓄地閃爍著含情脈脈的眼睛，天地間仿佛變成了一個溫馨祥瑞的童話世界。古語說：小雪雪滿天，來年是豐年。真心祝福這個世界、這座城市、每戶家庭、每個人都會越來越好。

濱城飄雪時，遠在江南的蘭香屋主人袁戩兄很應景地在微信上曬出一株樹齡三五十年的朱砂老梅樹樁。“待到冬日植老樁，插枝梅花好過年。”這位諸暨才子出口成詩，梅樁攝影也是老道。我本心生歡喜，就在我心中游移：朱砂梅是否適合在北方海濱生長時，袁兄告知：梅樹已結緣。愿這株朱砂梅結成善緣，梅開五福，如意生祥。袁戩兄是獨輪車高手趙鵬飛的好友，居紹興，喜藏木器，為人俠義。我們未曾晤面，卻有一書之緣。2015年1月，浙江省博物館舉辦《六舟：一位金石僧的藝術世界》特展，并出版同名專著，印刷一千冊，一時洛陽紙貴。當時不能親赴杭州，受我相托的趙兄自然想到相求紹興好友蘭香屋袁戩。于是袁兄不辭勞苦親赴武林，玉成好事。很快這部金石寶典快遞到了大連，自此便成為自在書屋案上的不掩書卷。

釋六舟（1791-1858年），是早期全形拓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俗姓姚，名達受，字秋楫，別號萬峰退叟、慧日峰主、南屏退叟、西子湖頭擺渡僧、寒泉、同壽、小綠天庵僧，齋號磨磚作鏡室、寶素室、玉佛庵、萬峰山房等。浙江海寧人，早年出家海寧白馬寺，拜松溪老和尚為師，曾住持湖州演教寺、杭州凈慈寺、蘇州滄浪亭。六舟多才多藝，精通詩書畫印，篤嗜金石，富收藏，精鑒別，兼擅傳拓，堪稱一絕，阮元以“金石僧”“九能僧”稱之，一時名播海內。

清代金石藏家，大致可分為權貴型和富賈型兩類。阮元、翁方綱高居顯位，其蒐羅古物，多得力于門生、幕僚、同年等官場人脈資源；而張廷濟、陳介祺家境殷實，經營有方，財力雄厚。六舟乃一方外和尚，卻能在當時金石圈內立足，引得名流碩彥，競相交攀，憑借的是傳拓古器物全形拓的絕技。《六舟：一位金石僧的藝術世界》書中收錄有六舟傳拓繪畫代表作《百歲圖》《剔燈圖》《禮佛圖》，令人愛不釋卷。這兩年陸續見到幾幅當代金石學人摹臨六舟的《剔燈圖》《禮佛圖》，總感到氣韻不足，想來金石之氣絕非一朝一夕便可達成。

六舟工花卉，尤擅畫梅，管庭芬《南屏退叟傳》言六舟繪畫的師承淵源：“學畫于南屏付法師松光，然雜卉以白陽為宗，畫梅兼擅二樹、冬心之勝。”杭州博物院藏有六舟的一幅《瓶梅圖》，墨筆寫意，一只雙唇、弧肩、直腹、下部斜收、周身旋紋、古樸頎長的粗瓷梅瓶，斜插數枝寒梅，凌霜怒放。左上落款識：“窗間有客清于玉，天下無花白于梅。”畫上鈴有朱文印“六舟隷古”“曾向天臺行腳回”，白文印“磨磚作鏡之室”。這幅畫作用筆鮮活，氣韻生動，甚得宋人梅花精神，堪稱六舟畫梅佳作。

瓶花的出現，最早在魏晉南北朝，真正興盛是在宋代。如果說牡丹是唐人的花，那么梅花可算作宋人的花。宋代王安石的“墻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傳吟千年，經久不衰。“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日暮詩成天又雪，與梅并作十分春。”宋代有一位詩人盧梅坡，原名、原字早已散佚，卻因為這兩首《雪梅》詩，千古留芳。“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擱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揚之水先生《宋代花瓶》說：“梅花卻如同沉香一樣，長在書室與宋人詩思相依傍，由花瓶護持的一縷冷香因此總能為各種環境下的生存帶來閑適和清朗。”

宋代花瓶主要有設于廳堂的大花瓶，造型來自糧罌食瓶，還有設于幾案的小花瓶，如膽瓶、小瓶、小壺、銅瓶等，式樣多取自上古青銅禮器。清代六舟畫作《瓶梅圖》中的梅瓶在宋代確有存在，但這種瓷瓶當時并非花器，而只是一種盛酒、盛水的容器。古器物這種非同尋常的千年流變如此神奇，令人驚嘆。

蓮韻堂中藏有數只古拙掛釉、型如橄欖的粗瓷瓶，平素用來種養藤蔓小花，放在桌案上，盡得山野之氣，有時隨意斜插三兩枝紅梅，瞬時便讀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的宋人清趣。這幾只粗瓷瓶便是清代六舟畫作《瓶梅圖》中的梅瓶，即為宋代民間常用的“韓瓶”。

韓瓶是一種流行于南宋和元朝時期的瓷瓶，外形瘦長，小口，雙唇，弧肩，直腹，下部斜收，小平底，飾旋紋，大多高19厘米，大型器有雙系或四系，高達34厘米。瓶體粗瓷厚胎，瓶外施一層薄薄的橄欖色青釉或褐色釉，器型具有宋代修長之感。韓瓶在上海地區宋代墓葬及宋代堆積層中普遍有發現，長江中下游、黃河中游一帶時有出土，相傳是南宋名將韓世忠部隊抗擊金兵得勝慶功的酒瓶，因此而得名。在上海青浦區青龍鎮、嘉定區封浜鎮都有大量出土，當地有“酒瓶山”“韓瓶山”之說。相傳在明清時期，北方人們普遍用它儲裝臘月花瓣上的雪水，封口后埋入土中，來年用這種雪水可沏茶、治熱毒病，對小孩更為靈驗。人們稱此瓶為“雪瓶”。2002年12月，江蘇鎮江市丹徒鎮發現南宋抗金將領岳超石室墓，出土了韓瓶一只、還有打仗用的石彈數枚及其他一些器物，此物實證韓瓶，這種可用于汲水、裝水、盛酒的容器，確曾做為一種行軍、作戰裝備運用于韓世忠及其部下的軍隊中。而據考古發現，韓瓶在元、明兩朝的民間仍在繼續使用。我手上的這幾只韓瓶分別來自河南、山東、江蘇等地，大小形制各異，年份不同，但都因韓世忠的抗金傳奇而統稱“韓瓶”。

韓世忠（1090年—1151年），字良臣，延安人 ，南宋名將，與岳飛、張俊、劉光世合稱“中興四將”。韓世忠勇猛過人，英勇善戰，胸懷韜略，在抗擊西夏和金的戰爭中為宋朝立下汗馬功勞，為官正派，不肯依附奸相秦檜，為岳飛遭陷害而鳴不平。建炎三年（1129年）冬，金兀術率軍渡江，連破臨安、越州。次年，韓世忠率水師八千，乘海艦從海口進趨鎮江，截擊其歸路。據傳韓夫人梁紅玉親自擊鼓指揮，使金兵不得渡。民間還有傳說：鏖戰黃天蕩時，一天有人送糕到韓世忠軍中，此糕兩頭大，中間細，梁紅玉感到事有蹊蹺，遂掰開此糕，發現內夾紙條，上書“敵營如定榫，頭大細腰身；當中一斬斷，兩頭不成形。”梁紅玉依計說服韓世忠傳令連夜出兵，直沖敵營中部，攔腰截之，大獲全勝。從此民間稱這種兩頭大、中間細的糕為“定勝糕”。

南宋紹興二十一年（1151年）韓世忠病逝，并葬于蘇州靈巖山麓。葬后26年，宋孝宗追封韓世忠為蘄王，并為他立碑。韓世忠墓碑全名為“宋故揚武翊運功臣太傅鎮南武安寧國軍節度使充禮泉觀使咸安郡王食邑一萬八千三百戶實封七千二百戶進封蘄王謚忠武神道碑”。碑寬近3米，連同龜趺碑座高達10余米，碑文主要記述韓世忠的抗金事跡，共計約13200余字，世稱“蘄王萬字碑”。清道光十二年（1832年）林則徐任江蘇巡撫時，曾為韓祠寫過一副楹聯，上聯：“祠廟肅滄浪，更尋來一萬字，彎碑新煥巖前榱棟。”下聯：“威名鎮吳越，還認取七百年，華表遙傳江上旌旗。”此聯威振環宇，讀來蕩氣回腸。

2017年末濱城刮起了一股懷舊曲風，天王張學友北上辦獨唱音樂會。雖然沒有到現場聽歌，但心頭依然懷舊。傍晚下班，暮色四合，路上車流如織，城市燈火闌珊。突然想起了那英、王菲兩位天后演唱的那首余音繞梁的經典老歌《相約九八》：“打開心靈，剝去春的羞色，舞步飛旋，踏破冬的沉默。”“來吧，來吧，相約九八，相約在甜美的春風里，相約那永遠的青春年華。”二十載匆匆而過，時光無情，早將青絲染成白發，但腳下路在延伸，明天的太陽依然新鮮。“山家除夕無他事，插了梅花便過年”，此句誰人所做至今無解，但祝福新年的美意相通。我想洗凈韓瓶，插上一枝新梅。2018年，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