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曠古幽

文 / 楊清博

如果將四川盆地比作一口盆，那青城山就好比這口盆西側(cè)的一面盆壁。立于青城山下，東望是一馬平川的大平原，西望是莽莽蒼蒼的山嶺群峰，這一列列山系，敦穩(wěn)雄厚，勢如刑天，綿綿不絕，一直聯(lián)絡(luò)到這顆星球上最為高峻挺拔的大屋脊——青藏高原。

青城山，仿佛是中原華夏文明對西南未知山區(qū)一次竭盡全力的勇敢攀登，登上彭祖峰后，見還有峰峰相連到天邊，不由得“側(cè)身西望長咨嗟”，這是熱血男兒的嗟嘆，也是旺盛文明的嗟嘆。

再往西去，自有那頑強的藏羌民族代表人類完成著對生命禁區(qū)的突破。王維在《送元二使安西》中說“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此情此景只有當你走到了文明的邊境，即將踏上異質(zhì)文明的未知之旅時，你才能切身體會為什么陽關(guān)之外無故人——那故人，其實何止是人，實在是故鄉(xiāng)故土故園風(fēng)景乃至一切故國文明的代稱。我未曾遠游過陽關(guān)玉門，那大漠孤煙、長河日圓的景象想必與青城山層巒疊嶂蒼翠入云的風(fēng)光迥然不同，但有一點相通的歷史和人文情懷，那就是——此路西出無故人。

兩千多年前，在這文明的邊陲形成了一個奇特的宗教，后來曾經(jīng)一度興盛，榮登國教，位列天師，奉祀榮典，至今不絕。魯迅先生說中國的根底都在道教，這論斷大體不差。道教有點類似印度的興都教，信仰駁雜神譜寬泛，也不知是生活習(xí)俗影響了宗教還是宗教影響了生活習(xí)俗，舊中國人的言行習(xí)慣常常透露出道教的影子，他們的喜怒憂思中也常常交織著道家的思維。來到青城山這座道教祖庭，我強烈地感覺到這座山的氣質(zhì)竟然如此深刻地影響了這個宗教的氣質(zhì)——孤高玄妙，質(zhì)樸幽藏。

時已黃歷六月末，人間尚是如火如荼的時候，青城小鎮(zhèn)卻已幾許秋涼。這里儼然是成都平原的避暑山莊、養(yǎng)老別院。老人們多不是本地人，卻被青城山的仙風(fēng)道骨吸引而來，太極、養(yǎng)生、燮理陰陽，對生命的渴望和珍惜讓他們在暮年與道結(jié)緣，在離神仙最近的地方迎接生命終點的那一抹斜陽，讓生命的黃昏更加美麗持久。

我夜宿小鎮(zhèn)，清晨入山，本已是曙色澄明，但是剛過山門，就感覺幽森晦暗，古木蒼蒼而沉寂，溪流涓涓而潛藏。緣溪而上，獨行之人不免有些惶恐。想在遙遠的古代，這里一定豺狼當?shù)溃⒈獧M行，飛湍瀑流，砰崖轉(zhuǎn)石。

彼蒼者天，被高高的大樹隔絕在外，古木蒼枝撐起了一片難見天日的小小蒼穹。上山?jīng)]多久就下起了雨，雨水敲打著樹葉，沙沙作響，看來雨勢不小，但樹下的行人卻能安然信步于雨露當中，添了一點“縱使晴明無雨色，入云深處亦沾衣”的意境。

滿山的樹冠如歲月交織出的大傘，過濾著人間的風(fēng)雨和日月的精華，那經(jīng)過自然的巨傘過濾后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便如道家所稱的元氣、科學(xué)所說的負氧離子，滋補著大地與眾生。上不見天而天雨紛紛，下不見水而水聲潺潺，在這樣的秘境當中，人仿佛忘卻了疲倦，甚至忘卻了自我。在溪谷深處，或蜿蜒于怪石之下，或疾行于飛瀑當中，偶聽游人長嘯，回音裊裊，四顧不見人影，抬頭唯驚鳥雀。我心中突然沖撞著一些沉埋已久的古人詩句，“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詩人的境界我不可及，但文豪的行跡卻可效顰，我朗聲吟誦著“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快哉，快哉！

青城有四絕，本以為是山水石洞之類，沒想到四樣都是吃的，乃是茶、酒、果、菜。此四絕與道家養(yǎng)生文化相結(jié)合，于平淡中顯出神奇。道教不愧是中國人的宗教，超脫之外也不忘實際的效驗，若不著眼于現(xiàn)世的回報與功效，傳教恐怕是少人問津的。當年的張?zhí)鞄熑魺o一手岐黃妙術(shù)和符水治病的把戲，老百姓又如何肯買他的賬？

道教著眼的，絕不是縹緲難知的來世，它雖有對彼岸世界的設(shè)想，但并不面向彼岸，反而是在設(shè)想的彼岸時時觀照此岸，關(guān)懷現(xiàn)世的生活。故而，他們究天人之際，上窮碧落下黃泉，終極目的便是求得永久的生命和不朽的靈魂。在探索中，他們貢獻了哲學(xué)，貢獻了醫(yī)學(xué)，貢獻了堪輿地理、星相天文、丹鼎化學(xué)，他們或為良相，或為良醫(yī)，經(jīng)世致用而又遺世獨立。我甚至覺得，都江堰那樣巧奪天地造化之功的人間奇跡，正是先秦道家思想在工程實踐領(lǐng)域的偉大結(jié)晶。思想塑造了人格，人格凝聚成精神，這種精神存續(xù)在一代代人們的氣質(zhì)當中，或有潛伏，從未失傳。

青城四絕我沒品嘗到，青城山那漫山的“山珍”倒是揀拾了幾顆。這山珍，我姑且稱為“青城素石”，白色的小石子兒像碎瓷片一樣被山澗溪流沖刷攜帶，變得圓潤光滑，星散于道旁溝壑，又經(jīng)雨露浸潤，顯得晶瑩剔透，素潔優(yōu)雅。一路行來，始終相伴，它們仿佛是青城山的骨髓，順水而行，趨勢就下，大勇不爭，至潔至簡。

我總覺得，崖壁是山的風(fēng)骨，若一山翠色蔥蘢而無崖壁映襯，則少了些許格局氣魄，也淡了幾分格調(diào)境界。青城山妙在滿山蔥翠而又危崖壁立，蓊蓊郁郁之中透露著清奇磊落的氣象，也增添了神奇玄遠的想象。看著一處山體巖石如同中年漢子腰間層疊的贅肉，我撐腰望著它，會心一笑，登上山頂，我就不信不能清減腰圍！

行至半山，瀟瀟雨歇，不覺云起。回身反顧，山橫素練，冉冉煙霞，霧靄流嵐，如一條長龍蜿蜒于山間。正巧旁邊一座雨亭，就地取材，依山傍樹，小巧可愛。我步入亭中，坐在樹樁上，斜靠枯藤，吟賞煙霞，“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這是多么輕松自如的狀態(tài)，如蒼猿古鹿的生活，片刻的返璞歸真，洗凈數(shù)年的昏昏塵夢。

青城山頂是一座巍峨的老君閣，道教講究道法自然，青城山的建筑通常依山就勢，錯落有致，甚至穴居壁洞，與自然融為一體。唯獨老君閣兀立于彭祖峰之巔，體量龐大，氣勢凌云，遠在山腳都能仰觀它的絕頂氣象。我本欲登上老君閣一覽眾山小，但此時云霧已然由煙霞縷縷化作云海滔滔，游人往來路途，紅男綠女皆如霧里看花，老君閣上更是四望無涯，蒼茫莫辨。雖然看不到山河萬里的雄姿，但也收獲了騰云駕霧的仙意。

青城山號稱天下第五名山。世人有所謂“泰山天下雄，黃山天下奇，華山天下險，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的說法，其實山自無言水自流，聽憑小雀亂啾啾，人類的指手畫腳不僅于自然造化面前常顯得蒼白可笑，就是世人自己也是喋喋不休莫衷一是。登山則情滿于山，享受一份自然的質(zhì)樸，松懈一下文明的枷鎖，尋回一點作為“自然人”的情愫，或許才是我們與自然親近的最好理由。

透過青城山，透過道教的思路，我們看到在人類幾千年的文明中，竟然有過這樣一種將文明與自然高度契合的思想，有過如此執(zhí)著的自然本位的嘗試與探索，他們那份圓融與謙遜，永遠值得后來的人們銘記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