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之宴

夏南年

媽媽說，“爺爺去了一個很遙遠的地方，我們要和他分開很久。”

爸爸抱了抱小夜，“你會想他嗎？”

“為什么我們不能跟著他去呢？”小夜皺著眉頭問。

“很久以后，我們當然也會去的?！?/p>

媽媽的話音未落，小夜就跑走了。她已經十歲了，大人還總是把她當作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其實她早就明白，大人說的是爺爺去世了。

小夜明白離開的意思，但她知道，其實爺爺并沒有離開，他呀，一定是找鯨魚幫忙跟她玩起了捉迷藏，一不小心忘記了時間。所以小夜一點兒都不難過，她像往常一樣跑過金色的麥田，跑過那條爺爺總是給她買魷魚串兒的老街，就聽見了海唱歌的聲音。

這座靠海的小鎮不大，家長里短幾分鐘就會傳遍鎮上所有人的耳朵。小夜坐在沙灘上，任由海水弄癢她的腳丫時，就有鄰居拍拍她的蘑菇頭，“別太難過了。”

小夜真的不難過，只是她越來越頻繁地跑去海邊，有時候會疊一只紙鶴，在里面寫上一封信，噓，那可是秘密。小夜在等待一樣東西，那樣東西，爺爺像他那么大的時候也收到過。

“那可是鯨魚的邀請函呀，小夜想去嗎，7鯨魚掌管著整個大海，鬼點子多得像海底的水藻一樣。”

爺爺歡喜的聲音仿佛正流淌在耳邊，每當這時，小夜便緊緊地盯著海的那一邊，鯨魚的邀請函也許是一根水草，也許是一粒特別的沙子，小夜迫不及待地想收到，然后親自揪一把爺爺的胡子，懲罰他貪玩得都忘了回家。再得意地告訴大人，“不聽小孩言，吃虧在眼前。我帶爺爺回家了，你們都白難過了一場?！?/p>

小夜想著，忍不住笑起來，天邊的云朵晃悠悠的，像爺爺和小夜一同做的大朵玫瑰。

這樣的天實在是太漂亮了??！小夜驚喜地站起身，風一吹，云朵就更厚了，小夜情不自禁地叫出了聲：“喂，想踩著云朵到天上看看，一定輕柔得讓人忍不住完全陷進去。”

那些云朵格外聽話，像大雁一樣一字排開，一點點的，跳房子似的排成了圈圈樓梯。

跳房子也是小夜和爺爺最愛玩的游戲，單腳雙腳咚咚咚，小夜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跳起來，氣喘吁吁地忘記了時間，直到一個硬生生卻帶著奇怪笑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歡迎您來。”

“呀！”小夜嚇了一跳，一腳踏空了一朵云，身子一歪，那個青紅色的家伙竟然用手中長長的像槍一樣的東西挑住了小夜脖子上的蝴蝶結，“請小心?！?/p>

小夜就直直地吊在了那里，動也不敢動。

“快來幫忙啊?！痹贫渖贤蝗粺狒[起來，另一個青紅色圓盤似的東西不知道從哪里跑了過來，小夜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是蝦兵蟹將！

不等小夜出聲，青蟹便吃力地鞠了個躬，“這里是云海，鯨之宴的地方。鯨魚收到了您的信，就立刻迎接您來了。”說著，緊緊鉗住小夜的袖子，用力一拉，小夜爬上云朵時，荷葉袖“咔擦”一聲撕了一道口子。

小夜的眼眶一下子紅了，青蟹卻輕輕拽住她的手臂，有點兒癢癢的感覺，像是有安神的作用，“別擔心。請您先就坐，一頓甜點的工夫兒裙子準能恢復原樣?！?/p>

青蟹帶著小夜走進了一間餐廳，黃昏的光彩被遮擋了不少，整間餐廳都像沉浸在燭光中。實在是太美了啊，小夜一下子就忘記了想參加鯨之宴的原因。

這家餐廳雖說跟普通的餐廳沒什么兩樣，卻讓人覺得異常舒服，哪怕四周坐著的全是用鉗子大快朵頤的動物。

那只在喝一杯墨黑色飲料的是魷魚吧，7還有那個角落，正巧能看到夕陽的小窗旁，是一只溫柔的藏羚羊，她正優雅地端著一只裝滿漂亮又燦爛的湖水的玻璃杯，顯得高貴又憂郁，小夜一下子就看著了迷。

“打擾了，請讓我替您縫補衣裳。”一個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將小夜拉回了思緒，是一只紡織娘，她正背著一卷金色的線團，“正式介紹一下，我是鯨之宴餐廳的御用縫紉師，不是我自夸，我的手藝，這個世上絕無僅有。”

“透明的溪水線用完了，您看換成這種顏色可以嗎？這可是用太陽的光一縷縷抽下的，一百根擰在一起，才做成一條這樣的線。穿上用它縫的衣裳，整個人從里到外都會暖得像掉進了蜜罐子。金色的線，也能補好心里的傷口呢?！?/p>

紡織娘熟練地替小夜縫上袖子，小夜的心里便涌起一陣兒暖流，那種感動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了，像極了小時候爺爺抱著她在夕陽下跳舞的感覺。每次兩個人跳得筋疲力盡滿身大汗，臉也弄得臟兮兮的時候，就一同莫名地哈哈大笑起來。

想到這里，小夜有點兒口渴了，“這里是餐廳吧？請給我一杯那種橙黃色的果汁?！?/p>

“稍等。”一個扁扁的聲音“嘭”地落在了桌上，小夜被震得差點兒從板凳上彈下去，原來是一只海星。

“小心點兒，再風風火火傷到客人，就立刻解雇。”剛才的青蟹不知道從哪兒躥了出來，兩條長須上頂著的正是小夜想要的果汁。

這次小夜終于看清了那種好看的顏色，忍不住“咕咚”喝了一大口，像是還未成熟的麥田，毛絨絨卻泛起紅潤和黃色的桃子、還有不知名的花的味道。青澀里帶著點兒甜，好熟悉的味道。

“請慢慢品嘗，我們家的果汁分前味、中味和后味，最后呀，還有一點兒特別的滋味?！鼻嘈吩谝慌越榻B。

小夜又喝了一大口，這次她嘗到的味道就更奇特了，綠豆沙的清涼，海風的咸味，好像……小夜抿了一小口，是沙灘的風呀，和大朵大朵的合歡花，那么淺的香氣，小夜的眼前一下子就浮現出了爺爺為她做的合歡花墜。

小夜喜歡穿裙子，媽媽卻只喜歡給她買簡單樸素的棉布裙。每次小夜去爺爺家，第二天清晨，裙擺上準掛著一圈兒合歡花，只是花凋萎得太快了，像合歡花的尾端藏著苦澀的汁水。

那么后味是什么呢？不等青蟹提醒，小夜便一口氣喝了一半，是荷葉呀，輕快的荷葉在水里打著旋兒。小夜的心突然雀躍起來了，爺爺總是會帶她劃小舟，每次都讓她在船上捉蝴蝶，自己下水不顧腿上劃出白色的道道，摘來一簍簍的蓮蓬，青青的蓮子像個小人兒。去年假期臨走時，爺爺還和她拉鉤一百年不許變，等這次來，爺爺要學會做蓮子糕。endprint

小夜想到這里，更堅定爺爺是跟她玩起了躲貓貓，爺爺可不像媽媽，說周末帶她去書店，轉眼就走在了去往補習班的路上。

正想著，小夜的嘴巴“噗”地被什么輕輕拍了一下，小夜定睛一看，驚訝得嘴巴都合不攏了。

那瓶回味悠長的漂亮果汁，喝到最后，冰塊融化的時候，杯底就涌起了有形狀的水花，水花漸漸棱角分明起來，接著便扇動起了翅膀，果汁變成了近乎透明的亮堂堂的顏色，一瞬間，小夜突然全都明白了。

這杯果汁是夏天啊，每個時期不一樣的味道，不正是從立夏開始劃分的嗎？就連喝到嘴巴里，若隱若現的也是夏天時發生的事兒。小夜忍不住將果汁一飲而盡，那些蝴蝶飛進了她的嘴巴里，融化成涼涼的甜意，像夜晚的螢火蟲，像深邃夜空中的星星，更像有一年她和爺爺賭氣后不知不覺睡著在田野中，爺爺焦急地喚著她時手中提著的小燈籠。

那時候爺爺跟她再三保證，絕對不會主動離開她超過一整天。小夜的心突地跳了一下，果汁里最后一顆黑加侖酸得她忍不住縮成了一團，隱隱約約的，小夜竟然看見了爺爺離開的背影。

難過的情緒洶涌起來，小夜問那只多嘴的海星：“這杯飲料叫什么名字？”

“和我們的餐廳只差一個字，叫心海。很棒的名字……”海星話音未落，餐廳突然晃動了一下，緊接著，是稀里嘩啦玻璃杯碎掉的聲音，青蝦和青蟹驚呼起來，“有雷陣雨的日子鯨魚怎么會讓我們開張？”

小夜腳下厚實的云層已經微微散開了，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開始下陷，忍不住大叫起來：“今天的風不大，請快點兒找到云海散開的原因吧。”小夜這樣喊著，那些云朵漸漸減輕了晃動。

青蟹努力維持著餐廳的秩序，急得甲殼都變得紅通通的。

“喂，你心里一定很難過吧？”只有本身就會飛的紡織娘什么都不怕，看了一會兒，她突然在小夜耳邊問，“是因為所有悲傷的情緒涌動在心海里，一不小心被鯨之宴特調的果汁發酵了，就變成了幾乎要把鯨魚的餐廳沖毀的巨大浪花吧？您的心海有一道裂口啊。”

小夜噙著淚，手足無措地望著紡織娘，“如果云海破掉，那些無辜的客人就會和我一起去遙遠的爺爺所在的地方了吧？”

“不止如此，鯨之宴這么奇妙的餐廳也不會再有了，真是可惜?！奔徔椖飮@了口氣。

小夜害怕起來，“您是御用縫紉師，一定有辦法，拜托了?！?/p>

“能涌進這么洶涌的浪花的裂口一定不小，得用屬于自己的線才能真正縫上?！奔徔椖飺u了搖觸須，從背上的口袋掏出一個紡錘，“想好了用什么織線就告訴我，得快點兒，這件事只能靠你?！?/p>

一塊云朵已經完全散開了，一杯果汁掉了下去，連同晶瑩的高腳杯，小夜慌得蹲在了地上，“該用什么呢？”

“萬分火急的關頭，請努力想一想。”餐廳里驚慌失措的客人們全都圍了過來。

“就用回憶吧，回憶是永恒的，做成的線一定最結實。”小夜的心里回蕩起爺爺說過的話，“長大就是學會從哪里跌倒，就自己從哪里爬起來。”爺爺的聲音沙沙的，像風聲似的，“爺爺老了，想看小夜快點兒長大的模樣?！?/p>

想到這里，小夜使勁兒憋住快要洶涌而出的淚花，在云朵上玩起了跳房子，單腳雙腳咚咚咚，咚咚咚，每跳一下，爺爺和自己在一起的故事就會想起一件。

紡織娘紡起線來快得讓人眼花繚亂，一邊紡，一邊又掏出一根格外大的金針，飛快地在云朵間穿梭起來，云朵漸漸溫暖了起來，氤氳開淡淡的花香，紡織娘驚喜地笑了，“已經好多年沒紡過這么美妙純凈的回憶了?！?/p>

鯨之宴終于一切如初，小夜悄悄擦掉了眼淚，“請給我一塊抹茶蛋糕，蜜汁烤翅應該也有吧？”

爺爺說過，用甜甜的東西填滿自己的胃，一切都會美妙起來。除此之外，青蟹還端上一杯釀了許多年的葡萄汁，像酒似的，小夜醉倒了。

再醒來時，小夜已經躺在了自己的小床上。

“被海風吹著睡著，差點兒就發燒了，還說了不少夢話?！眿寢寭鷳n地收拾好行李，第二天就帶著小夜和奶奶去了城市，汽車嘟嘟嘟路過那片熟悉的沙灘，小夜想起，其實是自己故意忘掉了故事的另一半。

爺爺說過，鯨之宴是鯨魚開在云海上的餐廳，如果有最親近的人離開了這個世界，就會收到邀請，僅對動物和十二歲以下的小孩開放，因為鯨魚會用神奇的魔法，讓那些美妙的回憶陪伴你長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