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生怨

鳳麟

楔子

冬月初八，微寒。

這一天洛陽城里人人都爭相到街道上等著王爺府的馬車經過。

據說，王爺的美妾無雙有著傾國傾城的容顏，她一笑比楊貴妃的回眸一笑百媚生更能媚倒眾生。

據說，王爺這次親征沙場就是為了博美人一笑。

據說，王爺府中的王妃身體虛弱，成親至今未給王爺生過一兒半女，這才是王爺納妾的原因。

據說王妃人如其名，膚白如雪，氣質脫俗，如白荷般清雅而嬌弱，而且精通刺繡，還曾獲得當今圣上嘉獎。

1.初見

我叫白荷，是當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爺的正室。

街頭巷尾的議論早已傳遍整個王爺府，當丫環珠兒細說給我聽時，我正在荷塘邊繡荷花。

“荷塘里的水清透如墨。”他說，“那是特意從太湖運過來的水。”

“荷塘邊鑲著的是孔雀玉片，”他說，“這種玉有靈氣可以讓荷開得更加嬌麗。”

“就連河塘底的淤泥，也是從洪湖挖來的。”他說，他要讓他的白荷開滿荷塘，香滿天下。

“王妃，王爺找您。”一個丫環跑過來，“他讓您來大廳一趟。”

刺痛，才發現居然不小心用刺繡的針刺到了指頭。

血珠緩緩滑過手指掉在了綢布上，正好渲染成了紅蓮。一朵，兩朵，開滿了繡盤。

珠兒用手絹按住傷口卻依然止不住，這些蓮像是積蓄了好久的力量，此刻正在爭先恐后地盛開。

在陷入黑暗前，我最后望了一眼布滿枯黃的荷塘。那些枯黃的荷葉在湖面上像是一只只垂死老人的手，血色盡失，筋脈分明。

“我可憐的荷。”

身邊所有的聲音一點一點都褪去，直到黑暗靜寂的那一刻。

我還在嘆息著：“我可憐的荷。”

我是西湖白堤東端白家的獨女，白家世代以刺繡和行醫為生。那一年，仲夏。

地區父母官向天子進供，獻出了白家刺繡的百荷圖。百朵荷花，形態各異，嬌艷絕倫，各有風情。

我獨愛荷花，更愛畫荷，繡荷。但沒想到繡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成果居然換來了白家的聲名大赫，皇上欽點我爹為專用皇家刺繡御使。

那時，西湖的荷花盛開。我在自家的閣樓上撫琴，不遠處，西湖里的荷花綻放與我遙遙相望。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閣樓下，有人故意大聲吟詩打斷了我的琴音。

“無禮。”我的丫環呵斥著。

他一揮手中的折扇說道：“詩經中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且，姑娘琴音寂寞，想是未有心上人吧。”

我的心一顫：“珠兒，扶我回房。”

我轉頭，不敢與他相對。

他的眼神如同西湖的水，深不可測。更會讓人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2.定情

晚宴上，又見到了他。一身白衣勝雪，在人群中像是鶴立雞群。

“來，荷兒。”爹招呼我過去，向他躬身說道，“王爺，這正是小女白荷。”

“白荷。”他微笑著，重復著我的名字，“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今日多有得罪，姑娘莫怪。”

“小女子不敢。”我邊說邊準備躬身作揖，卻讓他伸手攔住。

“不用了，本王下江南，還多有勞煩姑娘的地方，這些俗世禮節就暫且免了吧。”他望著我，劍眉星目的臉近在咫尺，打亂了我的心思。

“哪有勞煩，是承蒙王爺看得起，小女自當受寵若驚。”爹在一旁，說道，“明日如果王爺想要游歷杭州，可讓小女同行，為您一一介紹杭州美景。”

“爹。”我想要拒絕。

他卻已笑著應聲答應：“小王求之不得。”

“白姑娘，明日可就勞煩你了。”他說道，“明日本王想去看看斷橋。”

泛波于西湖上，輕舟近了橋邊。遠處孤山環繞，橋上亭軒細細可見。白袂飄飄，背手立在船頭的他回頭對靜默的我說道：“許仙與白娘子可就是在這橋上相會？”

不期然，四目相對。我居然忘記了怎么開口，許久，才點點頭。

原以為他是王爺，出游必也是大隊人馬，前呼后擁，哪知，他卻只帶上了我。

從上船開始，我一直無語。而他卻突然如此問我。我的臉不由自主有些發燙，心像這被船槳攪動的湖水，不復平靜。

“船家，靠岸。”他跳上岸，轉身伸出手來。

我遲疑著，最終還是將手遞過去。他的手細長卻充滿力量，手心的溫度一直燃燒了我的全身。

他說：“白姑娘，今日我們也在這斷橋上相會。”

岸邊，想要抽回被握住的手卻被他握得更緊。我咬唇，想示怒卻成了嬌嗔：“但我不是白素貞，你不是許仙。”

“但你將成為我唯一的王妃。”他說。

3.唯一

唯一，這個詞讓我怦然心動。

只是，他是我的唯一，我不是他的唯一。我是唯一的王妃，是正室，但他還可以有好幾個偏房小妾。

曾幾何時，他一個月都不曾踏入東廂一步，曾幾何時，西廂住進了別人我都不知曉。

“王妃，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嗎？你就想開些吧。”珠兒端著湯，一臉的苦口婆心，“王爺對王妃的好，大家都看在眼里呢。這每日煲的補湯可都是王爺特意找御醫配回的藥方。”

他對我好？他是對我好，每日除了讓我繡荷，其他的事都讓我不必理會。納妾的事也就不與我商量一聲！他要置我于何地，讓帶著王妃名銜的我情何以堪？

心里，像被堵上了一塊大石，那碗湯牽強著喝下去，卻還是吐了出來。

“王妃，你怎么了？珠兒一臉的驚恐。”我才發現吐出的不僅有湯還有血絲。

“去叫王爺來一趟吧，我想見他，我要見他。”我抓緊珠兒的手，氣若游絲。

“王爺，王爺出府了啊。王妃，王妃……”

“西湖山水還依舊……看到斷橋橋未斷，我寸腸斷，一片深情付東流！”白衣女子一揮水袖，哀怨的歌聲隱隱傳來。

黑色的劇幕下，那一抹白色人影孤單得讓人心寒。

“白荷。”有人在喚我，是他的聲音。

白衣女子的身影越來越遠，面目模糊不清，但那眼神卻格外讓我驚心。

“白荷。”

是他，我睜著眼，看著他，恍若隔世。

“大夫說你身體虛弱，要好好調理。”他扶起我，雙目相交，他眼中依然是一片不見底的漩渦，讓我不由自主地沉溺。

“你看看你，又瘦了許多。我要好好責罰珠兒，看她是如何照顧你的。”他的手穿過我的發絲，輕輕梳弄著，一如曾經的溫柔。

“我一向不如常人體健，珠兒伺候我已是盡心盡力。”我望著他，“為何這么久都不來看我？”

“這幾日公務繁忙。等忙完這些時間，我就好好陪你。娘子，可好？”

“那你納妾的事為何府里人人皆知，為何獨獨瞞我？”

梳弄的手停了下來，他握緊我的手：“無雙姑娘只是暫住在西廂而已，況且她是皇上讓我照顧的人，怎會是我的妾室？”

說到這里，他的臉色暗了下來：“是誰在你面前胡說，我要命人撕了那賤人的嘴。”

“既是皇上要你照顧的人，怎能委屈住在西廂，明兒讓人家搬到東廂來吧。”我微微一笑，現在，我如此成全他，日后，他可會記得我的好，給我一條生路？

“娘子。”他輕喚我一聲，許久不曾見過的情緒在臉上閃現。

“王爺，白荷有個不情之請。”我說，“你每日吩咐下人備的補湯我喝不慣那個味，明天開始我可不可以不再喝了？”

“不行！”他氣惱，起身道，“你的身體這么差，怎能不補！”

“我知道了。”我靠在床枕上，已沒有太多的精力與他對話。夢中白娘子的眼神在腦海中陡然出現，悲痛欲絕。

4.分別

一日復一日，我都在他為我建的荷塘邊繡荷。

從病倒日日服用湯藥那一年開始，荷塘里年年除了荷葉，湖面上連一朵花蓇都不再有過。

但我依然對著那些年年復開復敗，復敗復開的荷葉來繡荷花。看著那些荷葉，便能想象出荷花的美好。

某日，他來看我。

“我看著你，便知天下的荷花都無法比上你這朵白荷。”他難得地擁著我，在我耳邊輕語。

突然，他的視線落在放在一邊的繡盤上。

“這是自從我嫁給你之后繡的第九千九百朵荷花。”我說，“這是單瓣荷。”

“娘子，那等我凱旋歸來，你豈不已繡好了萬朵白荷？”他的眼睛里閃著興奮的光芒。

“不會只是白荷，荷有白、淡綠、淡黃、金黃、黃綠等多種顏色呢。”我望著他，雖然早已將他的臉深深地刻在心上，但這一次離別，卻讓我心如死灰。

我要望著他，才能找到自己的知覺。身體，痛著。心，更痛。

“為何沒有紅色的呢？粉紅、桃紅的荷多喜人。”他問。

“等你回來，就能見到了。”我說。

“好好照顧自己，要按時喝補湯，等我回來時必將給你一個驚喜。”他風采依舊，臉上的柔情讓我有欲哭的沖動。

“我會等你回來的。”說完，淚已滑落，“王爺，你可會記得白荷？”

“我怎會不記得你？”他輕拭過我的臉龐，指尖的溫度成了我吸取的最后的溫暖。

“等我回來。”他說。

等你回來？目送他翻身上馬的英姿，我苦笑著，在那馬隊中間，一頂紅色的錦轎如此引人注目，里面坐著的應就是那位傾國的紅顏無雙。

5.王妃之死

冬月初八。微寒。

這天，洛陽城里出大事了。

王爺府里的王妃因失血過多而死，據說，她的血染紅了整個王爺府內的荷塘。

凱旋歸來的王爺殺了他本來準備要納進門的小妾無雙。

王妃是被繡荷的銀針刺破了手，而失血的。

據說，那天，她正好繡好了萬荷圖。

萬荷圖是無雙向王爺要的提親禮品之一。

王妃臨死前對王爺說了一句話。

她說：“白家世代不僅以刺繡為生，也都精通醫術。”

她喝的第一碗補湯其實就是下了慢性毒藥的催命湯。

她知道的，她知道一切。

那一天，王爺府里的荷塘里居然開滿了紅色的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