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風(fēng)詞話》解讀

編者按：本刊今年自第二、三期選發(fā)熊文祥先生《〈蕙風(fēng)詞話〉解讀》之后，全國各地讀者，紛紛打來電話，希望能讀到熊先生后續(xù)解讀文字，是以本期連續(xù)刊發(fā)，以饗廣大讀者。熊先生有《〈人間詞話〉解讀》已完稿，明年將奉于廣大讀者。

四十

兩宋大僚，能詞者多，往往不脫簪紱氣。魏文節(jié)杞《虞美人·詠梅》云：“只應(yīng)明月最相思。曾見幽香一點未開時。”輕清婉麗，詞人之詞。（《蕙風(fēng)詞話》卷二）

解讀：寒月梅花，猶見清骨。明月相思之情，不必在盛開時，含苞待放亦楚楚動人也。此所謂“娉娉裊裊十三余，豆寇梢頭二月初”是也。詞人體物入微，全是情語，誠詞人之詞也。

四十一

“離恨做成春夜雨。添得春江，劃地東流去。弱柳系船都不住。為君愁絕聽鳴櫓。”楊濟翁《蝶戀花》前段也。婉曲而近沉著，新穎而不穿鑿，于詞為正宗中之上乘也。（《蕙風(fēng)詞話》卷二）

解讀：“做成”二字絕妙，換作他字，則熟矣，此新穎而不穿鑿也。離恨做成春雨，春雨添漲春江，春江劃地東流，一氣呵成，不容岔出。至“弱柳”句一折，步入正題，鳴櫓之聲，正宜愁絕矣！此“婉曲而近沉著”者。

四十二

《織馀瑣述》：《花庵詞選》謝懋《杏花天》歇拍云：“馀酲未解扶頭懶。屏里瀟湘夢遠。”昔人盛稱之。不如其過拍云：“雙雙燕子歸來晚。零落紅香過半。”此二語不曾作態(tài)，恰妙造自然。蕙風(fēng)論詞之旨如此。（《蕙風(fēng)詞話》卷二）

解讀：作態(tài)，做作也。《織馀瑣述》認為被前人盛稱的“馀酲未解扶頭懶。屏里瀟湘夢遠”有做作之嫌，不如過拍“雙雙燕子歸來晚。零落紅香過半”。妙造自然，蕙風(fēng)引其為同調(diào)。的確，“馀酲”是極搶眼的句子，容易為人稱道，然細思之，此種清高孤峭，富貴人言則可，貧寒子言則做作矣！“雙雙燕子”句，只寫眼前景，人皆可見，人皆可言，且情韻十足，真妙造自然也。

四十三

盧中之《江城子》后段云：“年華空自感飄零。擁春酲，對誰醒。天闊云閑，無處覓簫聲。載酒買花年少事，渾不似，舊心情。”……然終不如少陵之“詩酒尚堪驅(qū)使在，未須料理白頭人”為倔強可喜者。（《蕙風(fēng)詞話》卷二）

解讀：應(yīng)該說，盧詞也是很不錯的，雖不如少陵之倔強，但流麗過之。詩有詩的作法，詞有詞的寫法，豈可一概而論？

四十四

宋人詞亦有疵病，斷不可學(xué)。高竹屋《中秋夜懷梅溪》云：“古驛煙寒，幽垣夢冷，應(yīng)念秦樓十二。”此等句鉤勒太露，便失之薄。張玉田《水龍吟·寄袁竹初》云：“待相逢說與相思。想亦在、相思里。”尤空泛粗率，并不如高句，字面稍稱蘊藉。（《蕙風(fēng)詞話》卷二）

解讀：“古驛煙寒，幽垣夢冷”堪稱雅調(diào)，“忽念秦樓十二”俗之極矣，雅俗如此突兀，終顯輕佻之像。“待相逢說與相思。想亦在、相思里。”寄與紅顏知己大佳，寄友則不倫矣！此句并非空泛粗率，是對像錯位。

四十五

方壺詞《滿江紅·賦感梅》云：“洞府瑤池，多見是、桃紅滿地。君試問、江梅清絕，因何拋棄？仙境常如二三月，此花不受春風(fēng)醉。”此意絕新。梅花身分絕高，向來未經(jīng)人道。（《蕙風(fēng)詞話》卷二）

解讀：此詞寄托甚深。古人心有塊壘，往往托物寄興以出之。結(jié)句猶見風(fēng)骨。賀鑄才華卓越，因性格容貌皆不見容于世，以至仕途坎坷，賦此詞以“江梅”自許乎？因其“清絕”，故不受醉于春風(fēng)也。

四十六

《履齋詞》《滿江紅·九日郊行》云：“數(shù)本菊香能勁。”勁韻絕雋峭，非菊之香不足以當(dāng)此。《二郎神》云：“凝佇久，驀聽棋邊落子，一聲聲靜。”《千秋歲》云：“荷遞香能細。”此靜與細，亦非雅人深致，未易領(lǐng)略。（《蕙風(fēng)詞話》卷二）

解讀：它物可勁，香亦能勁乎？無理之語，極傳神語也。于夜深之際驀聽棋邊落子，靜極矣！狀靜境善擇物也。“有客不來過半夜，閑敲棋子落燈花”亦同一寫法。“荷遞香能細”，妙在一“遞”字。無風(fēng)香則唯遞，遞則極細；有風(fēng)，香則陣陣，豈能細乎？此寫無風(fēng)靜態(tài)，善體物者也。“遞”字精絕，若“溢”字，意雖同，意境大遜矣！

四十七

宋宗室名汝亮者，詞筆清麗，格調(diào)本不甚高。《詞旨》取其《戀繡衾》句：“怪別來，胭脂慵傅，被東風(fēng)，偷在杏梢。”此等句不過新巧而已。余喜其《漢宮春》云：“故人老大，好襟懷消減全無。漫贏得、秋聲兩耳，冷泉亭下騎驢。”以清麗之筆作淡語，便似冰壺濯魄，玉骨橫秋，綺丸粉黛，回眸無色。（《蕙風(fēng)詞話》卷二）

解讀：“偷在杏梢”雖新巧，終傷纖弱，不及“秋聲兩耳，冷泉亭下騎驢”有歷盡滄桑的人生況味。新巧雖好，然重、拙更不易得，欲趨上乘者，當(dāng)以重、拙為格。

四十八

馮深居《喜遷鶯》云：“涼生遙渚。正綠芰擎霜，黃花招雨。雁外漁燈，蛩邊蟹舍，絳葉表秋來路。世事不離雙鬢，遠夢偏期孤旅。送望眼，但憑舷微笑，書空無語。 慵看清鏡里，十載征塵，長把朱顏污。借著清油，揮毫紫塞，舊事不堪重舉。間闊故山猿鶴，冷落同盟鷗鷺。倦游也。便檣云舵月，浩歌歸去。”此詞多矜練之句，尤合疏密相間之法，可為初學(xué)者楷模。（《蕙風(fēng)詞》卷二）

解讀：此詞凡寫景處皆實，皆密，如繪畫之工筆也。亦唯實唯密，方見景麗如畫。凡抒情處皆疏，如繪畫之寫意也。唯疏，方見性情之空靈。

四十九

詞筆“麗”與“艷”不同。“艷”如芍藥、牡丹，慵春媚景；“麗”若海棠、文杏，映燭窺簾。薛梯飚詞工而刷色，當(dāng)?shù)靡弧胞悺弊帧！蹲砺淦恰吩疲骸皢我抡е鴸|風(fēng)作。珠簾壓定銀鉤索。雨弄初睛，輕旋玉塵落。 花唇巧借妝梅約。嬌羞才放三分萼。尊前不用多評泊。春淺春深，都向杏花覺。”（《蕙風(fēng)詞話》卷二）

解讀：“艷”不涉俗，“麗”不犯妖，方為正格。歐陽烔之“蘭麝細香聞嬌喘”，艷而俗者也，張泌之“晚逐香車入鳳城”，麗而妖者也，皆非正格。此《醉落魄》麗而有則、艷而有格。“春淺春深，都向杏花覺”得春之神韻，寧不動人千種綺思乎？

五十

密國公（鑄）詞，《中州樂府》著錄七首。姜、史、辛、劉兩派兼而有之。《春草碧》云：“舊夢回首何堪，故苑春光又陳跡。落盡后庭花，春草碧。”《青玉案》云：“夢里疏香風(fēng)似度，覺來唯見、一窗涼月，瘦影無尋處。”并皆幽秀可誦。《臨江仙》云：“薰風(fēng)樓閣夕陽多。倚欄凝思久，漁笛起煙波。”淡淡著筆，言外卻有無限感愴。（《蕙風(fēng)詞話》卷三）

解讀：譽之太過，有幾人姜、史、辛、劉兼而得之？余唯從《青玉案》中略窺白石道人筆意，至辛之沉郁頓挫、盤旋郁結(jié)何曾夢見？《春草碧》《臨江仙》可望放翁項背。

五十一

《明秀集》《滿江紅》句：“云破春陰花獨立。”清姒極喜之，暇日吟諷不已。余喜其《千秋歲·對菊小酌》云：“秋光秀色明霜曉。”意境不在“云破”句下。（《蕙風(fēng)詞話》卷三）

解讀：一寫春花，一寫秋菊，寫春花出之以麗，寫秋菊暗含傲意，皆可誦。“秋光秀色明霜曉”誠為佳句，尚不足比肩“云破月來花弄影”也。古人作詩話詞話，常有不敵人情處，袁枚作《隨園詩話》尤甚。

五十二

清姒學(xué)作小令，未能入格。偶翻《中州樂府》，得劉仲尹“柔桑葉大綠團云”句，謂余曰：“只一‘大字，寫出桑之精神，有它字以易之否？”斯語其庶幾乎。略知用字之意。（《蕙風(fēng)詞話》卷三）

解讀：此句從唐人詩句“芭蕉葉大梔子肥”化出，皆寫仲春景象。“芭蕉葉大”唯“梔子肥”可匹，“綠團云”唯“柔霜葉大”能狀。試換以“嫩”字“碧”字，則纖。“燕山雪花大如席”，如無“片片吹落軒轅臺”則成何話？大如席之雪花，唯“軒轅臺”方可托之。察此，方審用字之妙。

五十三

劉無黨《烏夜啼》歇拍云：“離愁分付殘春雨，花外泣黃昏。”此等句雖名家之作，亦不可學(xué)，嫌近纖近衰颯。其過拍云：“宿酲人困屏山夢，煙樹小江村。”庶幾運實入虛，巧不傷格。（《蕙風(fēng)詞話》卷三）

解讀：詞乃言情之物，凡至情之語，若以衰颯視之，則李易安之《聲聲慢》，無處立錐矣。當(dāng)此離愁，當(dāng)此殘雨，傷別人宜作黃昏泣也。過拍句，與“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同一妙境。

（作者系國家一級劇作家、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湖北省戲劇家協(xié)會理事。曾任黃岡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本刊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