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文子
在天災與戰爭面前,人性的美好與丑惡都在這種極端環境中毫無保留地展現出來
勞燕
作者:張翎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年:2017-7
“東飛伯勞西飛燕,黃姑織女時相見。”這句出自南朝梁武帝蕭衍《東飛伯勞歌》中的古詩,現如今已少有人聞;而由其演化出的成語“勞燕分飛”,只怕是無人不曉。此間的“勞燕”分別代指“伯勞”和“燕子”兩種鳥類。“勞”和“燕”在傳統詩歌的天空下分別朝不同的方向飛去,伯勞匆匆東去,燕子急急西飛,瞬息的相遇無法改變飛行的姿態,因此相遇總是太晚,離別又總是太疾。
東飛的伯勞和西飛的燕子,合在一起便構成了感傷的分離,成了不再聚首的象征;而塵世間每一則“勞燕分飛”的故事,都有一個凄惻悲涼的女性立于其后。對于小說《勞燕》中的女主角姚歸燕而言,她的“凄惻悲涼”既不是美人遲暮,也不是相思難了,而是時代和戰爭加諸于她身上的種種歷史重負。
這樣一部聚焦于大時代背景下女性命運的長篇小說,出自常年旅居國外的海外華文作家張翎之手。祖籍浙江溫州的張翎畢業于復旦大學外文系,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赴加拿大留學,并于九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小說曾多次獲得中國重大文學獎項。2010年,由馮小剛執導、改編自其中篇小說《余震》的電影《唐山大地震》登上熒幕。
回歸文字本身,張翎帶給讀者最大的感受便是痛感,無論是世道的痛,抑或是世人的痛。這種對生命褶皺深處的創傷與疼痛的持續直視,在張翎的作品中俯拾皆是、觸目可及。我閱讀小說《余震》是在其被翻拍成電影之前,這部中篇小說篇幅不長,卻闡述了一個無比沉重的主題:人性的寬恕。書中,張翎用最簡潔直白的語句展現出一個筆鋒輕觸卻痛及人心的世界。之后特地找來張翎的其他小說閱讀,最受震撼的當屬《金山》,而《交錯的彼岸》中特有的女性柔情又令人難以釋懷。從新歷史主義的角度對被世人忽略的歷史枝節之處進行重塑,以風月寫風云,可以說是張翎的筆下最深沉的部分。身為旅居作家,張翎對中西兩種文化的碰撞和認同體會尤其深刻。身處一種更為嚴苛也更為特殊的立場,張翎能更好地跳脫出固有束縛,書寫著現當代中國歷史變遷中的人因之改變的命運軌跡。
有別于其以往的小說,《勞燕》是張翎首次以宏大現實主義的姿態介入戰爭書寫,也是迄今為止中國第一部涉及美國海軍秘密援華使命的文學作品。很多讀者與評論對此頗為驚訝,然而事實上,這顆創作的靈感種子早已埋在張翎的心底,只等一個合適的時機抽枝發芽。
在成為專職作家之前,張翎在北美的職業是聽力康復師,因為工作的緣故,她接觸到了很多退役老兵,發現這些人的經歷是普通人難以想象的,“是他們給我開了如此大的一扇窗,讓我對疼痛、創傷、救贖、治愈這些話題有了全新的思考”。
在一次偶然的機會,張翎接觸到了抗日戰爭中的幾個退伍老兵,他們用平和的態度回憶起他們曾經熟知的一個女孩。此時張翎心里突然一震,她想象這個女孩曾經的光彩,也想象著她與那些少年們的情感糾葛。于是在其構思的一場原本關于男人戰爭故事的過程中,一個叫“阿燕”的女性角色的人物雛形誕生了。
從《望月》開始,張翎塑造了很多個性格鮮明的女性形象。《余震》中的小燈、《睡吧,芙洛,睡吧》中的劉小河、《陣痛》中孕育生命的三代女人、《流年物語》中那個說著蹩腳法語的中國女人,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這些女性形象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她們經歷多重苦難,最終參透人生,接納生活的一切。這些女性在生存的絕境面前,保持了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挺立。《勞燕》中的阿燕依然如此,區別只在于這部小說中張翎故事編織技術更加精湛,思想主題更為宏大,藝術技巧也越發嫻熟。
故事開端于一個春和景明的采茶日,阿燕和青梅竹馬的戀人劉兆虎正各揣心思。隨著一顆炸彈呼嘯而至,美麗的茶園瞬間化作一個巨大的彈坑,阿燕的母親也慘遭不測,然而真正的不幸才剛剛開始。
張翎將一個女性悲慘命運的故事講述得蕩氣回腸而又引人入勝。阿燕,一個中國浙南山村的普通女孩,卻有著與其不相稱的悲凄多舛的命運。她先被日本兵性侵,又遭同胞欺凌,未婚夫也離她而去。更為可悲的是,同村的人卻沒有對她施以援手,反而是各種風言風語,甚至連小孩都拿她作為笑柄。所有的這一切,都使阿燕走向崩潰的邊緣。戰爭不僅吞噬了人們的日常生活,還將所有人的命運吸附到一個駭人的黑洞中去。曾經擁有的貌似恒久的東西,一瞬間全都化為烏有。
小說之中,阿燕的命運同三個截然不同的男人交織在一起。他們分別是其未婚夫抗戰老兵劉兆虎、美國牧師麥衛理以及美國一等軍械師伊恩·弗格森。他們在戰爭的腹臟里,就此開始了世事的艱辛。活著或者死去,成了每天面對的現實。這樣的恐懼,既碾壓著小說里的人物,同樣也碾壓著讀者的感受。
為了完整敘述阿燕一生中所遭受的苦難,張翎在《勞燕》中采取了獨特的敘事方法——幽靈敘事。這種結構用于長篇小說極其罕見,可貴的是,張翎在倒敘的整體框架中安放了一個被順序講述的故事。劉兆虎、麥衛理、伊恩于70年后故地重聚,以回憶的方式講述自己所看到的阿燕。在戰爭炮火下的中國,他們分別與一個因遭日寇強暴而逃離家鄉的女人之間產生了復雜糾結的情愫。三個鬼魂如同三個圓,阿燕是其唯一且共同的交集。
可以說,張翎用三個男人的講述編織了一張網,全方位地透析了阿燕的各個側面,反映出不同文化價值觀念之下所呈現出的復雜、多樣的女性形象。三個男人如同三面鏡子,分別照出了阿燕所具有的三種迥然不同的特征:勇氣、膽識和智慧,清新、淳樸和動人,以及苦難、隱忍和勤勞。三個男人都愛著阿燕,“以愛之名”聚集起來的男性卻悄然不覺地從阿燕身上取走了“信任、耐心、慰藉、勇氣、善意”以及她的身體和靈魂。
敘述至此,與其說張翎是在講述戰爭中苦難的人們的故事,不如說她是借時代的苦難來展現男性對女性的剝奪,以及種種男性的偏見所導致的女性的災難人生。終其一生,姚歸燕都未能獲得幸福,男人們窺視著她的身體,從身體到靈魂榨取了她所擁有的一切。由此來說,《勞燕》分明是一曲女性苦難的史詩悲歌。
但阿燕并不是被動、怯懦的。恰在這種境遇中,張翎筆下的女主角展現出女性對于恥辱和傷痛的隱忍與對于周圍人的愛。這個被戰爭摧毀最為嚴重的女人,漸漸在嚴酷中站立起來,她習醫治病,陪伴身邊的人,寬恕戀人的丟棄,一人照顧孩子。她以寬容、憐憫和慈愛,原諒了加諸她身上的種種罪惡。面對苦難和背叛,阿燕最后的還擊是“以德報怨”,以“愛”的力量讓所有的苦難都長出新生的花瓣。
張翎在展示戰爭的兇殘與人性的丑惡之后,又執意拿人性另一面的溫暖照亮一雙雙失魂落魄的眼睛。張翎在這些感人的抗爭中,給這個戰爭的廢墟點了火把,給讀者心里照了亮。這就是張翎直面戰爭的勇氣所在,她最終是要將這一切的傷害,通過人的復原,將它踩在腳下。
“我其實是想探索災難把人性逼到角落的時候,它會迸發出怎樣的能量。”這句話仿佛概括了《勞燕》的實質。在天災與戰爭面前,人性的美好與丑惡都在這種極端環境中毫無保留地展現出來。
張翎在《勞燕》中敘述了一個歷史塵埃里的中國故事,劉兆虎、麥衛理、伊恩,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共和國歲月,三位男主角,三個歷史階段,兩種文化背景,被張翎網羅在同一個故事里。既有戰爭、苦難,也有性別、宗教,亦有罪惡、寬宥。《勞燕》如一只翩飛的燕子,掠過滄桑歷史的水面,蕩開久久不散的波紋。
張翎就像是一個收集者,她冷靜地收集著這些被撕裂的人性片段,并用自己的手重新構建起一個更為鮮活的世界,告訴人們災難背后的希望。而在這部讓人動容落淚的小說中,阿燕這個形象溫柔又有力量,寬容又有原則,堅韌卻又豐沛,寬恕但不遺忘,獨立卻又承擔。作者借由阿燕這樣一個角色,展現了在苦難的涅槃和命運的蹂躪下,我們民族的女性所展現出來強韌的生命毅力和令人動容的情感動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