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亞楠
無論現實有多糟糕,孩童的世界自有一片凈土,就像小文雖被母親唾棄離家出走,卻也不忘帶上比自己更弱小的金魚保護。在文晏看來,越是懵懂,越是無辜,這種平實如常地去展現女孩們的心境,要比歇斯底里地悲哭更富有張力
在剛剛落幕的第54屆金馬獎頒獎典禮上,文晏憑《嘉年華》摘得了“最佳導演”獎。在此之前,《嘉年華》入圍今年的威尼斯電影節,并入圍本屆金馬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兩項提名,還在剛落幕的首屆平遙國際影展斬獲“費穆榮譽單元最佳影片獎”。這部國內首次以女性視角反映幼女性侵題材的電影,“儼然已成為今年華語電影的最大口碑”。
《嘉年華》如此受關注的原因,不僅僅在于它涉及的是社會一直以來不敢觸碰的議題,更在于它雖講述的是性侵,卻遠遠不止于性侵。
對于純潔的理解
因為同是未成年人被性侵題材,有看過電影的觀眾稱《嘉年華》是“中國版的《熔爐》”,也有人將其與韓國的《素媛》相提并論。但《嘉年華》與前面二者最大的不同是,它有著更加自然的節奏和更加克制的情感。
《嘉年華》只用了不過15分鐘的時間,就完成了對一場性侵事件的講述:黑戶身份的小米在濱海市一家海邊旅館里打工,一天夜里,一個中年男人帶著兩個未成年的女孩開了兩間房。通過監控視頻,小米親眼看到醉酒男人后來強行進入了兩個女孩的房間,她用手機拍下了那段畫面。第二天,學校的老師發現前來上課的兩個女學生身上有傷,就聯系了家長,少女被性侵的事情曝光,施害者的身份同時被揭露,是當地商會的劉會長。面對警察的盤問,目擊者小米為保飯碗選擇了沉默。自此,圍繞這件性侵案,旁觀者們紛紛登場。
事情發生后,受侵害的孟小文和張新新二人的狀態并沒有人們想象中的痛苦壓抑。文晏當時也做過一些這方面的調研,心理醫生認為,“這個年齡階段的女孩在受到這種一次性傷害后,會處在一種懵懂的狀態中”。未來尚遠,傷痛并未真正顯形。家長們帶她們去醫院做檢查,檢查后的小新坐到小文身邊輕問:“小文,什么是處女膜呀?”小文比小新性格敏感些,她下意識撫了下裙子,把手放在了兩腿之間。
無論現實有多糟糕,孩童的世界自有一片凈土,就像小文雖被母親唾棄離家出走,卻也不忘帶上比自己更弱小的金魚保護。在文晏看來,越是懵懂,越是無辜,這種平實如常地去展現女孩們的心境,要比歇斯底里地悲哭更富有張力。
最為難忘的是,小文和小新在游樂場巨型喇叭的心臟內玩耍,女孩們興奮地尖叫,很容易就將不快拋擲腦后。黃藍相撞的視覺畫面里,大喇叭如同秘境將渺小的二人包裹,當她們行至拐角處,女孩們發出感嘆,“這條路通往哪里呢”,一語雙關,對她們來說,一切都是未知,卻呈現吞噬她們的狀態,讓人唏噓。
文晏試圖用這部電影消除人們對于受侵害女孩們的偏見,“我們到今天都還在用純潔不純潔這樣古老、過時的標準要求女孩子,然而同樣的標準卻并不適用于男性”。《嘉年華》的英文片名是“Angels Wear White”,名字靈感來自于她在南方海濱城市寫劇本時對“純潔”的思考,“那些在海邊拍婚紗照的人們,可以接受穿了好多次已不那么潔白的婚紗拍照,是因為他們相信后期制作的力量,能夠保證最后掛在墻上的照片是白色的就行,白色象征著純潔。但表面的純潔和心靈的純潔,哪一個更重要?”
文晏認為,片中小米、小文對海邊巨型夢露雕像的注視代表真正的純潔。女孩們必然不會知曉夢露在現代文化中已是一個被物化的、對男性充滿誘惑的形象。她們只覺得夢露美,影片一開始,小米站在夢露白色的裙擺之下,又驚又羨,她上前輕撫雕像鮮紅的腳指甲。
片中的夢露雕像,映照的也是女孩們自身。夢露的雕像取材于文晏曾讀到的一則社會新聞:廣西貴港曾建造過一個巨型夢露雕像,半年后,因為裙擺過高,“有傷風化”,而被有關部門勒令拆除。看到夢露雕像被擱置在卡車上等待運走的照片,文晏感覺這個畫面太符合自己的故事了。“一開始你極度渴望窺視穿短裙的女人,但逐漸感到不適,轉而去怪罪這個雕像的裙擺太過上揚,真是諷刺。”
無論片里片外,夢露雕像都逃不開被拆的命運,這是由于社會對它所指的意象所致。而女孩們的悲劇,則來自于性侵僅僅是傷害的開始。
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就像《大紅燈籠高高掛》中代表男權的老爺永遠只有一個背影,《嘉年華》中的施害者劉會長也總是一個模糊的形象,雖然他從未真正露臉,觀眾能看到的也只是他在視頻畫面中模糊的樣子、他的背影和側臉,但他的“威懾力”無處不在。文晏在點映會交流環節中表示,壓迫者沒有面貌,意味著他可以是“任何人”,“一切代表那些認為自己可以為所欲為的強大勢力”。
犯罪者的形象隱去,則留給旁觀者更大的施展空間,“我更想探討其他人是不是盡到了責任,社會又給予她們什么保護。”文晏說。
從帶著強烈羞恥感的小文母親在醫院給了女兒那一個巴掌開始,周圍人對受害者的“二次侵害”便開始了。誰都清楚那個巴掌的含義,“蒼蠅不叮無縫蛋”,沒有關懷和支持,有的只是母親的偏見和責怪。
曾有在童年時遭遇過性侵的女孩回憶,自己在受侵害后,本來沒有覺得有多“災難”,反而是父母的怒吼和發狂,給她造成了巨大創傷,從此留下嚴重的應激反應和抑郁癥。家庭單位里方式正確的紓解和撫慰,在這種情況中往往缺席。
回家之后,小文母親將失婚之苦連并這禍事引發的全部羞恥宣泄到了女兒的身上,母親瘋狂地扔掉女兒柜子里的裙子,嘶吼著:“讓你穿這些不三不四的衣服!”無助的女孩只得抱著魚缸離家出走,在夢露雕像的腳下夜宿睡去。
生活過得潦倒的小文父親,算是影片中唯一正面的男性角色,但即便是影片結束,他也沒能為女兒的事情做出些什么。而小新的父親選擇與劉會長私了,因為“就算判了劉會長又怎樣?他關幾年再出來可以繼續呼風喚雨,但我們的孩子呢?就要被人們說三道四”。小文父親問了句,“那公道呢”?
可這個相信公道的父親,也只是在最后,聽到警方在醫院召開新聞發布會,公布兩位女生下體無損傷的結論時,暴跳如雷,撲向警察和醫生,被人攔住掙脫不得。很多人希望父親這個角色真正能為孩子們主持正義,就連小文父親的扮演者耿樂,也希望能在劇本里翻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但看到自己只能在片中扮演“懦弱和壓抑”。片中父親的壓抑讓人不適,“恰恰表現出小人物在社會中長期‘失聲的狀態”。
“這個社會有太多的憤怒和太少的思考,把最真實的東西還原出來,讓人有思考,這個才是我想達到的目的。”文晏說。
家庭之外,整個社會愿意伸出援手的人太少。這幾乎是所有受害者們的現實經驗。反映在片中,是只手遮天的劉會長暗中賄賂了警察和醫生,讓警察在調查取證中消極處理,讓醫生在煞有介事的檢查后撒謊;是掌握唯一證據的小米為求自保,選擇沉默后又以此來勒索劉會長謀利;是為規避影響,窩藏視頻證據的旅館老板;是勸小文的父親老實聽話的同事……沒人能真的說自己真正無害且無辜,明哲保身在這個時代非常常見。文晏以讓·雷諾阿電影《游戲規則》中的一句話為電影總結,“這個世界最糟糕的地方就在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整部影片最冷酷的一場戲,是小文躺在醫院里進行二次檢查,掛著專家名號的醫生盯著女孩張開的雙腿,把手探進她受傷的私處,卻最終在新聞發布會上得出“沒有損傷”的結論。從手術臺下來的小文哭了,她終于了解性侵在這個社會中到底意味著什么。
旁觀者和受害者可以互換
《嘉年華》是一部“雙主角”的電影,16歲的旅館服務生小米,是電影里最獨特的女性角色。黑戶、童工、離家出走,除此之外,人們對她的身世一無所知。對于這個事件旁觀者的設定模糊,文晏是希望她能代表一部分人。“那些在經濟發展迅猛過程中,被外出打工的父母留在家鄉的孩子,這些孩子在沒有呵護的環境下長大,他們可能被傷害、被侵犯,甚至也可能走向犯罪的道路。”
影片里,小文的女律師在向不配合調查的小米尋求真相的時候,一語道破小米選擇保持沉默的原因,除了想保住自己的工作,小米還認為,像小文這樣家境良好,一晚上要住700元價位旅館的女孩,受到傷害后,不值得她同情。早年的坎坷經歷,讓她多了幾分冷酷和狡黠。
但看似與事件沒有直接關系的小米,實際上同小文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小米的沉默使小文的冤屈難以伸張,而小文的遭遇,也永遠影響了小米后來的抉擇。小米在片中與女律師的對話令人印象深刻,她說:“我不會遇到那種事情的。”但很快,為了籌得能解決黑戶的錢款,她選擇拿著證據向劉會長勒索謀利,最終落得被黑勢力毆打虐待的結局。小米從旁觀者,變成了像小文一樣的受害者。
“她們同樣作為少女,在今天的社會里面,需要面對的東西其實是一樣的,只是說環境不同,境遇不同,但其實會面對同一個問題,也是我最核心的問題,就是女性的價值和女性的身體。”文晏說。
《嘉年華》中出現的四個女性,其實都是某種意義上的受害者。旅館的前臺墮入風塵的莉莉,很有可能是小米的未來。小文被社會有色眼鏡看待,有一天可能會成為小米。而莉莉有一天可能站到小文母親的立場上。“你可以把她們理解成過去、現在和未來,她們有什么樣的選擇,就有什么樣的境遇。”文晏說。
嘉年華,社會景觀的縮影
電影之所以取名為《嘉年華》,一方面是文晏覺得,“我們生活在一個嘉年華的時代,天天都在狂歡,而忙于狂歡的時候,卻往往忽略了那些光鮮亮麗背后的東西,背后的這些人和故事。而我的電影想講的就是這些被遺忘和忽視的故事”。另一方面,“嘉年華還有美好年華的意思,這些孩子原本都有著美好年華,卻在遭受不幸”。
總體來說,沉靜、寡淡,“不事聲張”,是《嘉年華》的總體風格,這和文晏的導演趣味有關。直到最后片尾曲的出現,才讓人有情感釋放的感覺。
電影的最后,小米穿著白色的裙子,騎上了逃亡的電動車,奔馳在公路上,逃過了出賣自己肉體的命運,此時裝載夢露的貨車從她的身旁經過。沒人知道小米會去向哪里,她的神情像是在追隨,又像有更多的可能。
“我的結尾就是通向遠方的那條路,來自未知,只要有一點點可能性,有一點點做選擇的勇氣,那就是希望。”文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