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建紅
閑暇時翻看以往的博客,看到2007年11月中旬的一篇日志,寫的是有關哈羅德·伯爾曼先生去世的消息,心中一動,感嘆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間,伯爾曼先生去世已經十年。讓我心生觸動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讀過他的多本書,他的書總是高頻率地出現在我給學生推薦的參考書單中,更重要的是,他是我親眼見過的最“大”的法學家。
在伯爾曼先生著作的“作者簡介”中,對他的評價一般是這樣的:“世界知名的比較法學家、國際法學家、法史學家、社會主義法專家,是法與宗教關系研究領域最著名也最具代表性的學者。他的理論對中國當代法學界也產生過重大影響,是中國法學界比較熟悉的外國法學家。”這樣的評價誠非虛詞。記得在20世紀80年代法學譯著還鳳毛麟角的時候,伯爾曼先生的《法律與宗教》就已擁有了一大批中國讀者,他的那句名言“法律必須被信仰,否則它將形同虛設”也不脛而走,由此還產生了不少有關“法治信仰”的論文或著作;在90年代由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出版的“外國法律文庫”中,第一本即是伯爾曼先生的《法律與革命——西方法律傳統的形成》一書,法律人的案頭沒這本書的恐怕不多,而且他的這本書還“養活”了不少人。說實話,許多編寫有關中世紀西方法律教材的人,多多少少都“借用”過這本書的內容。遠在大洋彼岸亞特蘭大埃莫里大學的伯爾曼先生,卻可能對此一無所知。
2006年,筆者的一位同事去埃莫里大學訪學,在他的努力下,促成了伯爾曼先生的中國之行,也使他的中國“粉絲”們得以親耳聆聽他對法治的詮釋。伯爾曼先生曾在山大、浙大、復旦大學及北大做過好幾場講座,他用淺顯易懂的譬喻,解釋復雜的法律類型及法律的適用范圍,深入淺出,妙趣橫生。伯爾曼先生在不同的場合都講過這個“故事”:即便是一個五歲的小孩,從來沒有學過法律,他也會說:這個玩具是我的,別動它!這就說明他有財產法或物權的朦朧意識,因為法定的財產神圣不可侵犯。如果他說:他打了我,所以我才打他的,他應該道歉和罰站。這就說明這個孩子已有侵權法甚至刑法的觀念,因為傷害他人或侵犯他人合法權益,就應該受到懲罰。有時候他會說:你曾經答應過我的,不要反悔!這表明他已經有類似于合同法的意識,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承諾負責。而所有這些,都是一個五歲的從未接觸過法律的小孩自然而然擁有的法律觀念和意識。聽了伯爾曼先生這樣的解釋,相信即便是沒有受過法學教育的人,也多少能對法律類型有了初步的了解。其實,并不是只有說出來的話艱深晦澀難以理解才顯出其學問之大,所謂“大”學者 ,正在于具有這種深入淺出、春風化雨的神功。
伯爾曼先生的這種功夫,自然與他在法學領域里長期的“精耕細作”有關。我們從書評中得知,伯爾曼的《法律與革命》是多卷本,而《西方法律傳統的形成》即第一卷就是他“集40年心血寫成的一部力作”,只有經過這樣的“精雕細刻”,才有可能打造出傳之后世影響深遠的學術精品。
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筆者又找出了自己收藏并認真讀過的伯爾曼先生的書,在《信仰與秩序——法律與宗教的復合》這個文集中,信手翻到了《美國法律教育的危機》這一篇,這是伯爾曼先生在1984年于波士頓大學法學院做的演講。他認為當時美國法律教育的危機,并不是“法科學生在如何服務于公共利益方面沒有得到充分教導”,也不是像哈佛大學校長指出的,“我們要多制訂一些教育計劃來培養未來的法律從業者和立法者,以向窮人提供更多法律援助服務,來發展新的更經濟、更溫和的糾紛解決方式,探索新的資金募集方式來提高企業的生產力,并消除污染、犯罪、貧困及其他社會病癥”。真正的危機“是人們對法律的態度的危機,是法律思想的危機”。在法律人越來越功利的環境里,人們對法律的信仰日漸式微。而只有人們對法律有真誠的信仰,樹立強烈的合法性意識,才有可能實現社會正義。伯爾曼先生三十多年前的憂思,對當下中國推進全面依法治國或許有所啟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