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擔擔近作 [組詩]

孫擔擔

供詞或證詞

我爸病了

他開始著急地

掏出身體里的很多舊事

他流淚，淚水的味道都是藥的味道

那些事都明閃閃的，不曾被修改

越掏越多

原來，有些疾病是為了說出供詞

是為了讓隱藏一生的恐懼

見到天日

他變得像一個活的靶子

每天都有一部分身體被擊中

被擊中的部分就傾斜、失靈

左手、左腿、眼睛、耳朵——

原來，這些疾病也是證詞

證明一個人曾將萬里江山擁攬入懷

又一寸寸丟掉

西 瓜

切開西瓜

我的猶如一位戰國夫人的臉

那么紅

王在遠眺，我吃一口瓜瓤

西瓜就丟了一塊江山

人間尚安好

被挖空瓜瓤的西瓜瓢

虧極始盈

我可以把一切都扔進去

哭泣、歡欣、生死，甚至詛咒

甚至我丟了幾個朝代都沒有丟掉的

那個眼神

大唐的秋風來了

大宋那個哀傷的皇帝開始唱歌

我在西瓜瓢里看到判決書

一切維持原判

夏 夜

悶熱有多種形狀，多種容器的形狀

我住在城市高樓里，窗外沒有蛙聲

一只飛蛾撞向玻璃

這座樓，像一顆牙齒一樣松了松

今晚，六月就走了

明天叫七月

沒有一個月份敢早走，敢不來

人呢，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出生多歡愉

死亡多悲涼

我只好在這個悶熱的夏夜里

心生大片報春花

用這些報春花，蓋住一個人走后

留給我的無盡悲涼

藝術化

幾種顏色，糾纏

一塊布抽搐起來

幾種味道，糾纏

一杯水懂得恐懼

幾種腔調，糾纏

一個回憶錄找不到主人

幾種聲音，糾纏

很多只蛾子在低音和高音之間

殉情

幾種生死，糾纏

我看到了你的眼睛里

有一些事物等待被安葬

等待——

薄荷敘事

我一步步走出自己的葉脈

游蕩在空中

葉脈倥傯。靈與肉，都不肯被收留

我知道，再深重的味道

也不能擊退病的味道

泥土輕輕翻個身，那些綠色

就被溺亡

許多時候，我穿梭于鼻息

我更愿意潛入某種心脾

那里山川豪邁，滄瀾萬丈

被傾吐時，只是一聲長嘆息或一聲

短嘆息

我的味道深重

包住那么多秘密

苦，不過比甜站的緯度低一些

當天空很藍，那些藍是被涂抹上去的

因為有些心脾需要那些藍

不妄言

我想讓喜鵲學唱一首歌

悠揚。像我一樣唱，慢慢唱

柳樹枝就變成喜鵲的肋骨

可以微微彎曲

向上彎曲，不可以折斷

疤痕都是身體上的教科書

表述的真理似是而非，我擇疑而信

我擇疑而畫，畫出我在史前的臉

我細數北斗

棋盤上的末路無數

無數歸于一，天地萬象都被我認領

什么都不會丟了

所有的預感歸于泥土，在泥土中

根根樹須都是佛陀

經文往下寫，恩澤向上長

有一根是我，修長的樣子

我呼出如是言，言微寒

梨花之白之川端康成

總有謬誤，魂靈

謬誤和魂靈共同殘忍

有一些殘忍是為了降服樹枝的

樹枝裂開皮膚

吐出一些白

謬誤和魂靈共有的白

只有謬誤和魂靈才可以書寫的白

白花朵

有一個人也可以書寫白

可能叫川端君

白花朵是魂靈還是謬誤

川端君都認得。他一一指認后

看清了自己的顏色

過敏癥

過敏癥是一種多么重要的功夫

如果練就了過敏

就學會了甄別

該交出的交出吧

該捂住的一定要捂住

我練就了如下功夫

鼻子對空氣中的異質過敏

我就打噴嚏

皮膚對棉花中的異質過敏

我就長痘痘

耳朵對話語中的謊言過敏

我就流眼淚

大腦開始對哲學過敏

我看到文本堆里都是撕咬的牙齒

我交出耳舌口鼻身

我捂住體內的異己

我看到樹上的小螞蟻

一邊勞碌，一邊給了我

清晰的嘲笑

一杯茶中的寫意之春

春天來時

翠綠的茶葉芽，是片片春苗

在水中立著，安安靜靜，蕓蕓朗朗

陽光穿透水，穿透溫良的葉脈

我的味蕾在香氣中醒來

我的謙卑也醒來

心里的小河也醒過來了

茶香引路，每一片葉子各有皈依

我亦敬畏萬物

在一杯茶中

我看到葉子們

在沸騰的水中飛舞綻放后

水回報以極致的顏色之美

我因此確信自己的頭發變白之后

我會得到極致的寧靜之美

在一杯茶中，我的手指也同葉片一樣舒展

我對愛的寓意漫出水杯，越來越高

高過最高的那縷茶香，高過了云朵

斷 橋

每走一步，鐵板橋都有沉悶回聲

一支大軍從歷史課本中走出來

在我胸口間行進

鴨綠江上的風，不擇岸

如果岸邊有麥，就有人收

或者是廣場，就會有人跳舞

是的，人和亡靈一樣

都熱愛月亮和星光

斷橋是一只傷殘的眼睛

看不清文字

卻看得清江水被撕開的樣子

因為橋啊，明了水

深深難過

我坐在橋頭，按不住胸口的行軍

看不清橋

我也深深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