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六首

鄧朝暉

蘆葦開花的時候

蘆葦開花的時候

春天就來了

春天是遙遠的事

如同要走過漫長的洞庭湖大橋

從朦朧之美走到血肉橫陳

愛人在月光下袒露出

丑陋的傷口

春天蘆葦是不開花的

它只有細嫩的稈

油綠的葉子

它們在大橋下飄搖

如一片青色的小洞庭

如一個少年的身體

太冷的時候它也不開

它只有白色而謙虛的頭

它的身子忽略掉了

手臂也忽略掉了

只有一顆顆白色的頭，一片一片

在寒風里搖，在陽光下搖

一片一片的，蕩漾

很少有人看見它開花

在秋天，很短的時候

它結出了紫色的稻穗

像一個紫色的女人奔進了海洋里

那巨大的沼澤

巨大的春天

路上

起床，熬藥

吃早餐

為身體里的漏洞填補

糧食和藥方

我不知道這樣活著是不是

過于荒廢

稻禾有一茬沒一茬地割著

像一把斷齒的梳子

青山還很遙遠

眼前只有一條灰白的路

直愣愣撲向遠方

在路的盡頭

是不是有一條青色的河流等在那里

如一只腰形的船

月光下閃著誘人的光芒

我們將在那里下車

各自消失在茂密的草叢

有一些影子隨河流而去

有一些化為蘆葦和蒿草

分水嶺

船過了幾座橋之后

分水嶺到了

上游是荊江，由此可去重慶

下游是長江，可順流而下揚州

荊江是清澈的，長江也是清澈的

唯洞庭混濁

如一個滿腹泥沙的人

遲緩而被動

他被看不見的力量裹挾

推向遠方的港口

那里，三江交匯

喜歡和不喜歡的身體抱在一起

年輕與皎潔

腐朽和沉默

麋鹿，麋鹿

麋鹿，麋鹿

我這樣喚它的時候

它像一匹馬等在園子里

它掛著淚珠般的睫毛

晴天也會流淚

蘆葦還沒有白頭的時候

是它親密的戀人

它啃一口

蘆葦就顫動一下

越深愛越沒負了自己

它警覺的耳朵

從不讓人觸摸

如同孤獨的受傷的身體

名山渡口

風叫我的時候

母親也在叫我

1978年，南縣茅草街

我們在寒風里等一條渡車的船

車隊很長，從渡口排到堤岸

我數了又數

還是沒算清我們該輪到第幾趟

我最怕的是下午越來越暗

快要擦黑的時候

船夫揮一揮手

讓我們倒回去

過去多少年的事了

我渡的仍是同一片水域

這些年繞來繞去

還是繞不開洞庭這個

沒有邊際的湖泊

時光也看不到邊際

那些錯過的事像水鳥一樣多

水鳥沉在湖底

有的時候

像花兒一樣開放在灘涂

沼澤地

一道閃電之后

它低了下來

仿佛濕地的一片沼澤

愈想抽身愈深陷

我抹上藥膏，種上蘆葦

讓它干燥，堅硬

凝結健康的土壤

它遲遲不肯愈合

周遭起了紅暈

像是為自己的任性道歉

它執意要比別處低一點

病態一點

讓我時時想著它

它不肯回到沒有懸念的日子

執意要在我身體里留下一個

柔軟的旋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