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筱紅 余成龍
被形塑的社會選擇:兒童留守家庭決策的信息基礎研究
劉筱紅 余成龍
當前中國農村相當多數的家庭物質條件已大為好轉,但仍堅持做出將兒童留守這個并非最優的選擇。阿瑪蒂亞·森的信息基礎理論對此問題具有較強的解釋力。兒童留守從表面上看是家庭的適應性偏好,但實際上是一種被形塑的社會選擇。當下外出務工家庭持續將兒童留守農村,在很大程度上受限或受影響于政府與社會持續供給的信息基礎。功利主義的發展觀強力輸入,而其他更具包容性的信息基礎如家庭價值、個人發展等無法獲得外生性輸入。信息基礎的“納入”與“排除”機制,又進一步阻礙了信息基礎的內生性轉化。信息基礎的局限導致了社會選擇的“固化”。推動農村家庭做出適應性調整,關鍵在于信息供給側改革,擴大家庭決策的信息基礎,使兒童回歸家庭成為社會的必要選擇。
兒童留守 社會選擇 信息基礎 信息供給側 阿瑪蒂亞·森
大量研究已表明,因無法享受家庭正常的撫養、教育和關愛,留守兒童的成長環境極其不利,各種權益得不到保障,他們在人身安全、學習、道德、行為、心理發展等方面都表現出不同程度的問題。*可參見周宗奎,孫曉軍,劉亞,周東明:《農村留守兒童心理發展與教育問題》,《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范方,桑標:《親子教育缺失與“留守兒童”人格、學績及行為問題》,《心理科學》2005年第4期;葉敬忠,王伊歡,張克云,陸繼霞:《對留守兒童問題的研究綜述》,《農村經濟問題》2005年第10期;譚深:《中國農村留守兒童研究述評》,《中國社會科學》2011年第1期。但是這個眾所周知的問題卻長期得不到顯著改變。2010年和2015年《全國教育事業發展統計公報》公布的義務教育階段在校留守兒童數量,分別為2271.51萬和2019.24萬,分別占全國義務教育階段兒童總數量的14.92%與14.42%。*《2010年全國教育事業發展統計公報》,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官網,http://www.moe.edu.cn/publicfiles/business/htmlfiles/moe/moe_633/201203/xxgk_132634.html;《2015年全國教育事業發展統計公報》,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官網,http://www.moe.edu.cn/srcsite/A03/s180/moe_633/201607/t20160706_270976.html。相隔五年,義務教育階段留守兒童的數量趨于穩定,這說明農村留守兒童總數量實際上并沒有出現大規模銳減的趨勢。*全國婦聯于2013年發布《我國農村留守兒童、城鄉流動兒童狀況研究報告》,報告利用2010年人口普查樣本數據推算出全國有農村留守兒童6102.55萬,占農村兒童總數的37.7%,數據一經發布便被社會廣泛關注。2016年民政部牽頭在全國范圍內對農村留守兒童進行了一次摸底排查工作,官方公布留守兒童總數量為902萬。兩項數據的巨大落差使人產生留守兒童群體正在迅速消失的錯覺。由于兩次數據對留守兒童定義不同,統計口徑不一致,數據并不具有直接的可比性。
留守兒童群體從被社會關注到被學術界研究已二十余年,相關研究成果已相當豐富,且研究大多以實證調查為主。早期研究主要通過調查識別留守兒童的基本特征和生活狀況。*吳霓:《農村留守兒童問題調研報告》,《教育研究》2004年第10期;段成榮,周福林:《我國留守兒童狀況研究》,《人口研究》2005年第1期。進入“留守兒童問題”研究階段后,研究逐漸豐富和深入,表現為多學科、多角度切入探討家庭離散對留守兒童成長中的教育、身心健康、行為態度、情感道德以及社會適應等各方面的影響。*劉霞,范興華等:《初中留守兒童社會支持與問題行為的關系》,《心理發展與教育》2007年第3期;黃艷蘋,李玲:《不同留守類型兒童心理健康狀況比較》,《中國心理衛生雜志》2007年第10期;郝振,崔麗娟:《自尊和心理控制源對留守兒童社會適應的影響研究》,《心理科學》2007年第5期;陳在余:《中國農村留守兒童營養與健康狀況分析》,《中國人口科學》2009年第5期;等等。兒童留守成為“問題”被標簽化后遭到部分學者的批評,因此當前研究出現了一些對“兒童問題”研究的反思,*任運昌:《高度警惕留守兒童的污名化——基于系列田野調查和文獻研究的呼吁》,《教育理論與實踐》2008年第11期;江立華:《留守兒童問題的建構與研究反思》,《人文雜志》2011年第3期。開始關注政府、社會和家庭全方位因素來解釋和解決兒童留守難題*王秋香:《家庭環境與農村留守兒童社會化趨向》,《社會科學家》2007年第4期;李天鷹,王慧英:《完善農村社區教育體系緩解留守兒童教育危機》,《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楊匯泉,朱啟臻:《農村留守兒童家庭撫育策略的社會學思考——一項生命歷程理論視角的個案考察》,《人口與發展》2011年第2期;梅納新:《創新社會治理體制下農村留守兒童教育問題探析》,《中國教育學刊》2014年第10期;聶飛:《基于家庭視角下的留守兒童關愛服務體系構建》,《新疆社會科學》2014年第4期;等等。。有學者總結“留守兒童問題”實際上應該是“兒童留守問題”*劉筱紅,柳發根:《真問題與建設性矛盾:兒童留守的政策問題研究》,《中國行政管理》2016年第1期。。目前學界尚未從信息基礎角度來探討留守兒童家庭決策的社會機制問題,對當前兒童留守問題的持續發展缺乏進一步理解。
農村家庭最初選擇外出務工并將兒童留守農村的確是出于經濟上的壓力、全家遷移現實條件的不可能。因此,對于外出務工家庭何時不再把兒童留守農村,學者以及實踐部門的預設聚焦于兩點:一是家庭經濟的迅速改善以及城鎮化的迅速推進,能夠從根本上減少留守兒童群體數量。但事實是,依靠經濟發展來解決兒童留守問題的速度遠低于人們的預期。國家統計數據顯示:2010年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為5919元,2016年這一數據已上升至12363元,6年時間農民的收入翻了一倍多。*《中國2010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中國統計信息網,http://www.tjcn.org/tjgb/201102/17861_5.html;《中華人民共和國2016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統計局官網,http://www.stats.gov.cn/tjsj/zxfb./201702/t20170228_1467424.html。農村家庭出現了適應性選擇調整的最佳契機,但兒童依然被大規模留守。二是通過政府的行動來改善留守兒童的生存環境。政府也已經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并耗費了巨大財力、物力、人力來推行各項留守兒童的關愛政策。事實卻證明,這種類關愛的行動難以從根本上解決所謂的“留守兒童問題”。*劉筱紅,柳發根:《真問題與建設性矛盾:兒童留守的政策問題研究》,《中國行政管理》2016年第1期。本研究的問題也由此提出:其一,大規模的兒童留守是一種社會選擇,當這種社會選擇有了可以改變的條件,為什么原有選擇(兒童留守)仍然持續?其二,除了繼續推動農村務工家庭提高經濟收入、政府持續關注改善留守兒童生存環境外,政府和社會還能做什么來改變務工家庭兒童留守的選擇?
一個新視角被引入到我們的研究中來,阿瑪蒂亞·森的社會選擇理論認為,社會選擇的確定與改變,最重要的因素是信息基礎的供給。森的信息基礎理論對此問題具有較強的解釋力。兒童留守從表面上看是家庭的適應性偏好,但實際上是一種被形塑的社會選擇;形塑兒童留守這種社會選擇的物質條件發生了改變,但信息基礎的供給主體不主動做出相應的積極調整,則這種社會選擇會持續而緩慢變化;改變兒童留守的社會選擇,就必須相應改變固化兒童留守的信息基礎的輸入。
信息基礎是特定價值觀的評價、衡量及選擇的標準。人們在生活中會追求各種價值,如公平、正義、平等、法治、幸福等等,信息基礎對這些價值同時發揮著評價性與功能性作用。信息基礎的選定不同,人們對同一價值會形成不同的價值觀、正義理念,反過來,特定的價值觀通過信息基礎指明的手段來測量和實現價值目標。信息基礎理論能夠解釋多元價值社會中社會選擇做出的過程,以及因信息基礎局限造成的選擇如何困擾著個人最終價值目標的達成。在阿瑪蒂亞·森的學術思想中,信息基礎被作為一個核心的分析工具。盡管森本人并未圍繞“信息基礎”建構完整的理論體系,但從他清晰的邏輯分析脈絡中可以總結出一個實際生活中關于“價值、理性與選擇”的理論命題。
森對信息基礎的完整運用,來自對不同正義理論的分析,通過分析每種正義類型所依據的信息基礎的范圍和限制,解釋了各派別的優點和局限。*阿瑪蒂亞·森:《以自由看待發展》,任賾、于真譯,劉民權、劉柳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6-84頁,第48頁,第49頁。在他看來,標準功利主義的效率價值依據的信息基礎就是各種狀態下的效用總量;自由至上主義則要求一定的法權自由和正當行為規則得到遵守,并按照這些規則是否得到遵守的信息來評價事物狀態;羅爾斯的公平正義理論則根據各人享有的基本物品的信息來判斷各人的處境以評價一種制度是否正義。*轉引自吳紅梅:《論以基本公共服務作為社會正義的信息基礎——基于可行能力視角》,《浙江社會科學》2012年第3期。解決各種正義類型造成的社會非正義結果,需要通過擴大社會選擇的信息基礎,形成局部共識以達成理性的社會選擇。*轉引自侯杰耀,顧昕:《正義的信息基礎:阿馬蒂亞·森的社會選擇理論與政治哲學理論》,《學習與實踐》2016年第5期。在此基礎上,森提出以實質自由作為價值觀,以“可行能力”作為包容性更強的信息基礎來實現正義。
跳出對正義信息基礎的討論,上升到一般分析,信息基礎理論在涉及各種價值爭論與社會選擇的問題中都具有較強的解釋力。信息基礎的評價性作用決定著人們對價值的理解,從而形成不同的觀念認識(常常表現為不同的正義類型)。信息基礎的功能性作用決定著人們選擇什么手段來實現價值目標。以個人選擇為例(如圖1所示),信息基礎決定了實現價值目標所形成的不同正義觀、價值觀的分立,是識別相互競爭評價性方法的基本途徑。在圖1中,同樣的價值目標,信息基礎的選定不同會形成正義類型的分立,因為每一種評價性方法都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以其信息基礎作為特征來說明。*阿瑪蒂亞·森:《以自由看待發展》,任賾、于真譯,劉民權、劉柳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6-84頁,第48頁,第49頁。森指出,“事實上,一種正義理念真正的‘切中要害’,在很大程度上可以通過其信息基礎來理解:哪些信息被認為是——或者不是——直接切題的?!?阿瑪蒂亞·森:《以自由看待發展》,任賾、于真譯,劉民權、劉柳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6-84頁,第48頁,第49頁。
特定的價值觀念對應著不同的信息基礎,代表著這一派別達成價值目標所采用的手段不同。信息基礎決定著哪些變量對實現價值目標是重要的。為了實現價值目標,實際上需要考慮多方面的標準(如信息基礎1、信息基礎2……)和條件,正義類型1僅選擇了信息基礎1作為評判、評價與測量結果的依據。因此,信息基礎1決定了正義類型1對“價值目標”的理解,以及實現“價值目標”所需要考慮的主要方面。未被納入考慮的其他的信息基礎(如信息基礎2、信息基礎3……)對于價值目標的實現可能也非常重要,但都不會被正義類型1所重視。

圖1 阿瑪蒂亞·森信息基礎理論簡化模型
個人做出某種選擇會受到其持有的價值觀念的影響,這種價值觀所對應的信息基礎通過信息“納入”與“排除”機制,影響著他們對實際生活處境的進一步理解和判斷。個體在具體情境中會接觸到紛繁復雜的信息,這些信息可以被歸納為影響價值目標的不同變量。具體的信息基礎被選定(個人有某種明確的價值觀)便會形成一組對其而言有用的“信息串”,即“效用信息”,只有這些信息因為“契合”信息基礎的定義,是實現價值目標的“重要變量”,從而被納入個人思考與選擇的范圍。另一些信息對實現價值目標可能也具有某種重要影響,但會被當作“非效用信息”遭到“剔除”,被剔除的信息無法對評價性判斷有任何直接影響。在一定的情形下,某種信息基礎可能抓住影響價值目標的主要方面或重要變量,個人選擇基于適應性偏好存在一定的合理性。隨著客觀環境的改變,其他信息基礎對實現價值目標可能具有更重要的意義,而信息基礎的“納入”與“排除”機制則可能會阻礙適應性偏好的轉變,從而形成個人選擇的“惰性”,呈現出選擇“固化”的特點。因此,當信息基礎范圍較窄且具有明顯局限性時,信息基礎之外的非效用信息產生的負效應,可能會導致最終的選擇行為與當初的價值目標相悖,從而出現理性選擇的非理性結果。
因此,本文運用信息基礎理論的分析框架來解釋和解決兒童留守家庭決策“遲滯”的現實問題。需要首先了解這種家庭決策背后的價值觀念及信息基礎,其次分析誰在向農村家庭供給這種價值觀與信息基礎,從而導致他們選擇上的“惰性”。最終的目的是通過擴大家庭決策的信息基礎,改變兒童留守的適應性偏好,推動兒童留守問題解決,早日結束因信息基礎局限做出的社會選擇給兒童造成的持續性成長剝奪。
城鄉之間巨大的經濟差異和收入差異被認為是人口向城市流動的最主要原因。*李強:《影響中國城鄉流動人口的推力與拉力因素分析》,《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1期。受限于中國戶籍管理制度,面臨城鄉生存的雙重壓力,農民被迫選擇“候鳥式”遷移。從農村家庭的角度看,農民在自己進城的同時無力解決孩子進城面臨的諸多現實難題,只能選擇將孩子留在農村,并托付給他人代為照看,最終形成了農民工父母與孩子分隔兩地的局面。*葉敬忠,王伊歡,張克云,陸繼霞:《對留守兒童問題的研究綜述》,《農村經濟問題》2005年第10期。上述解釋只能說明兒童留守的家庭決策是一種個體適應性選擇,問題的關鍵在于外出務工家庭的客觀經濟條件得以改善后,適應性選擇卻沒有做出相應的調整??梢詳喽ǖ氖?,其中必然存在其他選擇機制也在發揮著重要作用,所以我們必須深入認識影響農村家庭的父母對所處環境判斷與選擇的依據,更具體地說,依據的信息基礎是什么,什么價值觀支配著他們。
人們總是追求各種各樣的生活目標或價值。對農村家庭而言,追求幸福的生活、尋求生活質量的提升是他們為之奮斗的現實目標。什么樣的生活才算是幸福的生活?他們選擇了什么手段或方法來實現他們所追求的有價值生活?這一系列問題都與他們信息基礎的選定有關。農村家庭毅然選擇進城務工,將兒童留守在家,即使物質條件得以改善仍選擇繼續外出,顯然當前家庭決策基于的信息基礎優先考慮的是經濟收入。農民之所以選定經濟收入作為家庭決策的依據,事實上有非常充分的理由。
阿瑪蒂亞·森充分理解人們選擇經濟收入作為價值的信息基礎,“實際上,我們總是有極好的理由,想要更多的收入和財富。這并不是因為收入和財富就其自身而言是極好的理由,而想要更多的收入和財富。這并不是因為收入和財富就其本身而言是值得向往的,而是因為,一般地,它們是極好的通用手段,使我們能夠獲取更多的自由去享受我們有理由珍視的生活。”*阿瑪蒂亞·森:《以自由看待發展》,任賾、于真譯,劉民權、劉柳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0頁,第5頁,第10頁,第70頁。不管人們追求什么樣的生活目標與生活價值,每種生活方式都會對物質形成不同程度的依賴,而物質匱乏則往往會嚴重阻礙價值目標的達成。正如森所言,“由于極端貧困而造成的經濟不自由,會使一個人在其他形式的自由受到侵犯時成為一個弱小的犧牲品?!?阿瑪蒂亞·森:《以自由看待發展》,任賾、于真譯,劉民權、劉柳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0頁,第5頁,第10頁,第70頁。
從歷史的角度看,一般農村家庭的物質生活從未富足過。改革開放以來,工業化迅速推進,現代市場經濟體制下的農村、農業成為了絕對的弱勢。客觀環境使農民感受到經濟收入與他們想要的生活之間存在越來越重要的關聯。因此,在物質生活并不富足的條件下,經濟收入被選定為實現有價值生活目標的信息基礎,是一種適應性偏好,也能給家庭帶來最大效用。
為了追求有價值的生活目標,經濟收入成為兒童留守家庭決策的信息基礎。信息基礎一旦被鎖定,便會發揮評價性與功能性作用,既會影響他們價值層面的認識,同時也限定了哪些信息被視作對實現價值目標具有重要意義。
經濟收入作為信息基礎評價性作用的發揮,導致的直接后果是狹隘發展觀的形成。狹隘發展觀認為,發展就是國民生產總值(DNP)增長,或個人收入提高,或工業化,或技術進步,或社會現代化,等等。狹隘發展觀最大的弊端在于模糊了目的與手段的關系。經濟收入的增長常常被隱含著替換成了目的,而不是當成實行有價值生活的手段。因此,森提出了一連串的反問:“如果我們有理由追求更多的財富,那么我們必須問:這些理由究竟是什么?它們如何起作用?它們取決于哪些條件?我們有了更多的財富,可以‘做什么’”*阿瑪蒂亞·森:《以自由看待發展》,任賾、于真譯,劉民權、劉柳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0頁,第5頁,第10頁,第70頁。。對于普通農村家庭的父母而言,主導他們生活選擇的往往是源于生活經歷的經驗認識。因此,即使農村家庭的父母也感知到家庭、孩子做出的犧牲,甚至受到了傷害,他們也會毅然地選擇外出務工。因為在他們的生活認知中,再怎么強調物質的重要性都不為過。
經濟收入發揮信息基礎的功能性作用,作為家庭實現有價值生活目標的手段,同樣會存在明顯局限。家庭團聚、良好的家庭氛圍、父母對兒童的教育與陪伴、兒童的成長與發展等都對實現有價值生活的目標具有重要意義,而經濟因素始終只是其中一個非常狹窄的方面。事實上,因為收入始終只具有工具重要性,所以除非考慮到收入差別在具有最終重要性的空間中的后果,我們可能不知道一定的收入差別有多大的意義。*阿瑪蒂亞·森:《以自由看待發展》,任賾、于真譯,劉民權、劉柳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0頁,第5頁,第10頁,第70頁。在不同的發展階段與客觀情形下,不同信息基礎對實現家庭生活目標的相對重要性會發生變化。人們生活中除了需要物質的滿足,還有精神層面的更高追求,有價值的生活遠不只是物質層面。具體說來,經濟收入作為實現家庭有價值生活目標的手段,具有“邊際效用遞減”特點。隨著家庭經濟收入的逐步提高,其他如家庭價值、個人發展、兒童成長等信息基礎,對生活目標的重要性則會呈現“邊際效用遞增”態勢。如果信息基礎只限定為經濟收入,其他因素即使重要也不會對選擇產生實質影響。
總體來看,農村家庭選擇經濟收入作為信息基礎,選擇兒童留守作為一種策略,在一定階段對實現家庭有價值生活目標是有利的,也能給兒童成長提供堅實的物質基礎。但也必須認識到,這種信息基礎存在明顯缺陷,范圍過于狹窄,進入選擇參照與檢視的信息變量非常有限。農村家庭經濟狀況獲得較大程度改善時,經濟收入作為信息基礎的局限便會愈發顯現出來。家庭決策仍基于單一的信息基礎,反而可能因主觀的有限理性造成客觀的非理性結果,從而阻礙最終價值目標的實現。
從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開始,農民涌入城市的規模不斷擴大,時至今日,農村流動人口依然龐大。農村家長不約而同地選擇將子女留在家里由老人或親戚照看,實際上是一種社會選擇的結果。從父母內心情感的角度看,他們固然極不情愿與孩子割舍,也能深刻地感受到孩子對他們陪伴的需求有多么強烈,卻仍堅持這個并非最優的選擇。是什么主導著他們生活中注意的焦點?為何他們始終將注意力放在經濟收入一個方面?對當前依然選擇兒童留守的家庭而言,經濟就真的是一個解決不了的問題?客觀上來說,大多數留守家庭基本的物質生活已完全不是問題,關鍵在于賺多少錢在他們看來是足夠的。適應性偏好只能解釋人口流動早期農民工被迫做出殘酷抉擇的初始,但解釋不了當下選擇“固化”的現實。因此,對兒童留守問題的更深入認識需要將研究視角從家庭決策轉向社會選擇。
社會選擇過程中誰是選擇的主體?顯然是民眾而不是哲學家,但民眾的思想觀念在很大程度上受所輸入價值觀的影響,而不是思辨式的自發形成。那么又是誰在向民眾進行正義與信息的供給?阿馬蒂亞·森對這一問題沒有給出明確解答,但給予了重要提示:“個人對正義和正當概念的掌握,影響著他們對所擁有的多種自由的應用,而這些概念也取決于社會聯系——特別是在相互交往中形成的公共的感知以及對所面臨的問題及其解決辦法合作達成理解。”*阿瑪蒂亞·森:《以自由看待發展》,任賾、于真譯,劉民權、劉柳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3頁。森的言外之意是,政府和社會是民眾最主要的信息供給主體,政府和社會供給的正義、信息基礎會深刻地影響著社會選擇的過程。社會選擇外在的看是單個個體偏好的趨同性,但他們選定信息基礎的過程,無不受到外界的影響。政府與社會對個體進行正義與信息基礎的供給,從而使社會成員的價值觀與政府、整個社會的價值觀趨向一致,個體發展符合社會整體的發展需求,最終個體決策呈現出集體一致選擇的特點。從這一角度看,兒童留守實際上也是一種被形塑的社會選擇,政府和社會在其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當前政府和社會到底在向農民輸入什么樣的信息基礎與正義,從而導致了兒童留守社會選擇“固化”的結果?比較能夠代表官方對農民意識形態供給的是《農民日報》,筆者選擇刊載其中的2015全年報紙的第一版(要聞)進行文本分析,來尋找線索。通過翻閱《農民日報數字報》,2015年共刊載 300份報紙,第一版共計發布2310條新聞。*《農民日報數字報》,http://szb.farmer.com.cn/nmrb。其中涉及增產、增收、創業、致富及扶貧等物質生活方面的新聞1165條,占該版面新聞總數的50.4%;而涉及家庭、教育、文化、兒童成長等直接涉及精神、文化層面的新聞僅111條,占該版面新聞總數的4.8%,后者甚至不及前者的10%。此外,筆者對近年“全國十佳農民”評選出的農民模范進行主特征分析發現,當選的代表“清一色”為農村一線致富模范。根據政府和社會的定義,成功的農民就是那種通過勤勞而致富甚至帶領其他農民致富的“物化能人”。不僅如此,政府工作規劃、工作考核、工作報告等無不強調著經濟的重要性,我們的社會媒體則時刻充當著經濟發展能改變未來生活的宣傳員??梢缘贸龅幕窘Y論是:政府向農民持續供給的發展觀中,經濟收入作為單一的信息基礎被不斷強化。
這種發展觀最大的局限在于“只見物而不見人”。需要始終明白的是:物質發展僅僅是實現我們有理由珍視生活的工具,而不是生活的最終目的,我們完全有更好的理由追求家庭和人的發展。現在的鄉村充斥著庸俗物質主義價值觀,從婚喪嫁娶的操辦場面與“隨禮”風氣中便可得知。鄉村人與人之間比較的不再是才干、能力與德行,攀比的是物質的富足。鄉風日趨墮落,而農民卻以“經濟收入困難”為由選擇兒童留守。這種矛盾頗具諷刺意味,卻深刻揭示著鄉村的物質財富觀。而這種畸形物質觀的形成,政府和社會負有不容忽視的責任。政府和社會在信息供給側角色的發揮,使農村家庭追求有價值生活目標的“信息基礎”——經濟收入——被不斷強化。也正是在這一價值觀的持續引導下,農民進城務工“脫貧”的初衷悄然轉入了“致富”的軌道。農民被反復輸入一個簡單的觀念:你需要賺更多的錢,才能過上更好的生活。但實際情況是,財富與更好的生活之間并不是“一因一果”的關系。
“致富”作為農村家庭對經濟收入這一信息基礎新的理解,完全是一種被輸入的價值認同。當選擇回鄉與子女共同生活或帶子女進城務工的經濟條件基本具備(脫貧目標基本完成)時,致富的目標阻止了外出家長適應性偏好的轉變。致富終究是一小部分人能夠做到,尤其是致富形成的競比心理將導致人們對經濟收入的追求永無休止。這并非忽視經濟增長的重要性,而是我們為了更有價值的生活就不得不超越它。
農民在現實生活中實際接觸到的信息紛繁復雜,但人類利用信息的能力是有限的(有限理性),人的理性只能在一個有限的范圍內理解信息所傳達的意涵,并據此做出合理的判斷。*侯杰耀,顧昕:《正義的信息基礎:阿馬蒂亞·森的社會選擇理論與政治哲學理論》,《學習與實踐》2016年第5期。信息基礎決定著哪些信息與價值目標是相關的,而其他信息則是無關緊要的,即形成效用信息與非效用信息的分離。人們正是通過信息的“納入”與“排除”機制,建立了信息基礎(內在的判斷)與信息(外在的世界)之間的互動聯系,并使這種聯系趨于穩定,使選擇趨于一致。
森對信息“納入”與“剔除”機制進行了詳細闡述:“每一種評價性方法都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以其信息基礎為特征來說明:即采用這一方法來作出判斷所需要的信息,以及——同樣地重要的——被該方法‘剔除’在直接的評價性作用之外的信息。信息剔除是評價性方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被剔除的信息不能對評價性判斷有任何直接影響。盡管這種剔除通常以隱含的方式作出,對那些被剔除的信息的不敏感性會強烈影響一種方法的特征?!?阿瑪蒂亞·森:《以自由看待發展》,任賾、于真譯,劉民權、劉柳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8頁。信息基礎的“納入”與“排除”機制使農村家長關注的信息焦點局限于狹小的范圍之內,經濟收入具有絕對的重要性,家庭價值與兒童發展等信息被漠視或遭到“剔除”。
從微觀層面看,對農村父母而言,子女任何物質層面能解決的需求(如生活狀況、健康狀況、教育費用等)會被納入他們信息收集的范圍,因為這些信息證明了他們選擇的正確性,并不斷呼應信息基礎的各種暗示。相反,孩子的性格、品行、生活習慣、情感狀況、學習成績等方面的信息會自主或不自主的被父母感知到。當子女這些特征趨于常態或良好時,他們會將其歸因為自己外出辛勤務工付出的回報;一旦子女出現這方面的負面信息,他們會保持沉默,這些信息則往往難以逃脫被“剔除”的命運。這些與物質需求不切題的負面信息,其實是在否定著父母長期以來的努力,他們往往會表現出無奈,甚至有可能將其視為一種交換的代價,并不自覺地弱化這種代價的程度。信息基礎的這種功能,可以稱為信息基礎的“自保功能”,因此信息基礎單一化常常會外在表現為種種“執念”、“執著”。該功能使得兒童留守的適應性偏好趨于穩定,家庭決策容易“鎖入”難以脫離的軌道。
從宏觀層面看,政府與社會倡導的狹隘發展觀被農村家庭所接受,這種信息不僅與農民關于兒童留守家庭決策所依據的信息基礎相吻合,同時還進一步改變著他們對這一信息基礎的理解。農村家庭因貧困而選擇務工、兒童留守,脫貧任務完成后,“致富”作為經濟收入的信息基礎的延續,繼續占領著“高地”。相反,我們也能聽到政府宣傳家庭美德,強調以人為本,但小康目標卻更多地被理解為經濟的發展,家庭和人作為發展目標的精神層面、文化層面則被不自覺地遭到了“剔除”。
歸根結底,如果政府自身對發展的認識存在局限,將會直接影響農民對發展的認識。如果政府和社會錯過了擴大信息基礎的最佳時機,仍然對留守家庭進行單一的信息供給,向他們輸入一種狹隘的發展觀,則會誘導農民對物質形成近乎偏執的認識,從而形塑兒童留守的社會選擇。如果客觀物質環境不發生質的變化,信息基礎的一致性會導致適應性偏好的穩定。當客觀物質條件獲得質的改善時,農村家庭便出現消除兒童留守的契機。此時社會選擇能否獲得調整,完全取決于社會選擇的信息基礎是否被調整或擴大。
當前的現實情況是,單一的信息基礎使其他更具包容性的信息基礎如家庭價值、個人發展等無法獲得外生性輸入。信息基礎的“納入”與“排除”機制,使其他對實現有價值生活目標更重要的變量或信息被“剔除”,阻礙了信息基礎的內生性轉化。因此,我們可以基本解釋,即使農村家庭物質難題已基本解決,他們依舊會選擇兒童留守。只要經濟收入始終作為農村家庭單一的信息基礎,兒童留守便會持續大規模存在下去。除非家庭經濟收入提高到他們主觀上認為是足夠的時候,但問題是,狹隘發展觀釋放的信號是——他們的收入還遠遠不夠。這才是為什么人們期望通過經濟的快速發展來大規模減少留守兒童數量宣告失敗的根源。
經濟究竟能夠在多大程度上帶來我們想要的?當我們認真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會發現,人作為文明程度如此之高的社會動物,追求的很多內容如親情、幸福、快樂、感動、知識、品位、素養等等,都無法通過物質獲得滿足,至少無法獲得直接的滿足。經濟收入作為家庭生活目標的信息基礎存在明顯局限(在一定范圍具有合理性),這種信息基礎存在無法直接轉換的其他內容。對兒童成長而言,重要的是家庭關愛,陪伴與溝通,心理健康,愛心、同情心的培養,生活習慣、修養、氣質養成等,甚至還包括品德培養、是非判斷、人格塑造等方面,而這些恰恰對兒童未來過上有理由珍視的生活(即阿瑪蒂亞·森所闡述的基于可行能力的實質自由)具有更重要的意義。經濟收入僅僅是我們生活中一個非常有限的方面。家庭生活目標的信息基礎必須超越經濟收入,唯經濟因素做出的社會選擇必然會造成當前留守兒童群體持續大規模存在。
政府和社會狹隘發展觀的強力輸入,導致了當前兒童留守社會選擇的困境。解鈴還須系鈴人,問題出在信息供給側,解決問題的思路還必須從信息供給側著手。信息基礎理論已揭示出實現兒童留守社會選擇的調整,關鍵在于向農村家庭供給新的正義,擴展他們選擇的信息基礎。具體說來,推動社會選擇的調整需要同時進行信息供給側的價值觀、信息基礎及效用信息三個層面改革。
政府關于發展的認識會無形地影響普通民眾。狹隘發展觀強調物質層面的發展給生活方式帶來變革。多元發展觀也包容經濟作為發展的基礎,但更強調經濟作為發展的手段,認為家庭和人的發展才是最終的目標。經濟發展應當服務于人的發展,而不是束縛人的發展,是為人的實質自由、過一種幸福而有價值的生活而服務。
目前我國經濟發展已經進入中高收入發展階段,但人的發展明顯滯后于經濟的發展,狹隘發展觀亟待轉變為多元發展觀。已有研究表明,“兒童留守問題的矛盾不是家庭貧困與經濟發展的矛盾,而是兒童發展與經濟發展的矛盾。農村有成員外出打工的離散家庭并不貧困,他們家庭真正的矛盾在于就學和就業之間,即兒童發展與經濟發展的矛盾。說到底,就是人的發展與經濟發展的矛盾。”*劉筱紅,柳發根:《真問題與建設性矛盾:兒童留守的政策問題研究》,《中國行政管理》2016年第1期。如果政府一味迷信依靠經濟發展來解決一切問題,必然會在實踐中受挫。經濟發展過程中產生的許多社會問題必須依賴社會手段而不僅僅是經濟手段來解決。我們可以認為留守兒童群體是社會發展過程中的階段性產物,假定隨著經濟的發展這一群體最終會消失,這一社會問題似乎也就自然消失。如果該假設成立,關鍵在于我們需要等待多長時間?此外,這一社會問題的消失意味著這一問題被解決?顯然不是,社會變遷的代價悄然轉移到農村家庭、留守兒童這一弱勢群體身上,社會對他們顯失公正。
狹隘發展觀無助于解決兒童留守的社會問題,反而持續不斷地在給家庭傳遞誤導性的發展觀,扭曲了農村家庭對發展的認識,強化了他們做出“兒童留守”家庭選擇的信息基礎,使家庭選擇“鎖入”到背離最初生活目標的軌道。
要想實現這種觀念的轉變是艱難的,但政府不得不這么做。觀念的轉變往往需要強烈的反省意識與自覺意識,需要擺脫對物質的絕對崇拜。問題不在于否認經濟發展的重要性,而是基于多維理論構建多元化信息選擇。溫茨教授提出了“同心圓理論”,為解決這一難題提供了一種思路,*何秋:《環境正義的信息基礎》,《社會科學家》2015年第2期。盡管對如何解決這一問題尚且并不成熟,但已走出了重要一步。這就需要政府進行自我反思,需要社會開展廣泛的討論,在轉變發展觀念的基礎上,形成經濟發展與人的發展、經濟發展與兒童發展之間關系的正確認識。同時,社會媒體在價值傳播的過程中應強調經濟發展作為工具性的作用,正確引導社會對發展的最終目的進行反思,逐步使社會成員形成多元發展的共識。
大量實踐已表明,代替家庭進行選擇的政府行為通常難以收到實效,這些規定既無助于家庭決策的轉變,更無實際的約束力。通過擴大信息基礎,解決家庭內在選擇的機制問題,才是破解價值與選擇難題的關鍵。森提出的解決辦法是“共同考慮,區別對待”*阿瑪蒂亞·森:《以自由看待發展》,任賾、于真譯,劉民權、劉柳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64頁,第67頁。,共同考慮的意思是不把某種、某些價值事先排除在外,區別對待的意思是給予特定價值要素以特定權重。這意味著在對不同選項進行選擇之前,必須開展一輪有關不同信息選擇的社會選擇。*侯杰耀,顧昕:《正義的信息基礎:阿馬蒂亞·森的社會選擇理論與政治哲學理論》,《學習與實踐》2016年第5期。政府對農村家庭進行多元發展觀的正義供給,首先應當放棄單一信息基礎的輸入,扭轉人們對經濟收入這一信息基礎的狹隘認識,從而給信息基礎的外生性輸入提供可能。
擴展信息基礎的具體努力會存在諸多挑戰,當初經濟收入被選定為信息基礎的優勢依然存在,農民缺乏對其他信息基礎的運用能力與自信。盡管如此,森認為我們不得不這么做,“公眾在知情的情況下進行審視,這對于任何社會評價都具有中心意義,那么就必須使隱含的價值標準更明白地顯示出來,而不是根據似是而非的理由,說他們已是一種‘現成的’度量尺度,社會可以直接運用它們而無須再找任何麻煩,從而使隱含的價值標準免受審視?!?阿瑪蒂亞·森:《以自由看待發展》,任賾、于真譯,劉民權、劉柳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64頁,第67頁。
通過社會討論來擴展信息基礎,防止單一標準造成的社會選擇的局限,是森破解各種有價值爭論難題的方法。具體說來,政府需要在兩個方面做出努力:一是引導社會對信息基礎進行廣泛而深入的討論;二是培養農村父母對其他信息基礎的認知能力。對農民而言,幸福的生活、家庭和睦、個人發展、兒童成長,甚至包括經濟收入,都對他們過上有價值的生活具有重要意義。哪些方面應該被納入信息基礎的范圍,對這些不同甚至相互競爭的方面如何賦值?這些都可能會存在爭議。政府和社會的首要義務是要將所有信息以公開明晰的方式羅列出來,并讓民眾公開而廣泛地參與討論。尤其需要讓農村家長參與到討論中來,政府和社會幫助他們形成對這些信息基礎的全新認識,并學會自己賦值。信息基礎擴展以后,農村家長存在信息納入的系列難題(如對信息基礎的認識、解釋、處理和利用等)。因為靜態的信息基礎集中關注達到理想境界“基本手段”,卻忽略了個體運用這些基本手段的可行能力。*侯杰耀,顧昕:《正義的信息基礎:阿馬蒂亞·森的社會選擇理論與政治哲學理論》,《學習與實踐》2016年第5期。以兒童發展的信息基礎為例,農村家長可能會認識到兒童在成長中的心理健康、性格特點、情緒管理、習慣培養、人格塑造等等都非常重要,但他們不知道如何獲取這些信息,更不知道如何解釋和解決信息背后的家庭教育難題。這意味著政府和社會還需要幫助農民提升信息獲取和處理的能力,改變他們的“心智構念”,在兒童成長認知與家庭教育方面進行培訓,在知識普及方面進行更多的制度安排。
政府在信息基礎供給方面的努力,不在于一時具體降低了多少留守兒童數量,而是讓父母學會重新定義家庭和孩子的重要性,將其納入信息基礎范圍,自主進行兒童留守集體選擇的調整。換言之,在信息供給側進行信息基礎的重新輸入,最終目標是實現信息基礎的內生性轉化。即使對那些當下經濟條件確實仍不具備的家庭,與孩子團聚也能夠成功地進入他們的時間表。
不同方面效用信息的占有量不同,農民對不同信息基礎的賦值會存在差異。效用信息能夠幫助社會成員作為個體自主地選擇自己的生活目標。因此,政府在信息供給側的任務并沒有結束,還需要對家庭價值、個人發展、兒童成長等方面的“效用信息”進行供給,使曾經被“剔除”的重要信息(非效用信息)重新獲得“納入”。政府要始終明確解決當下兒童留守問題的根本方法是讓兒童與父母團聚,制度安排、信息供給以及社會引導方面都必須圍繞這一共識來展開。因此,政府應當開誠布公地強調父母對兒童的監護與教育責任。更重要的是要向所有父母傳遞政府正在創造條件解決他們后顧之憂的有利信號。
近年來,政府大力推進城鎮化速度,在解決隨遷子女就學、高考等方面做了大量改革,也取得了很大成效,這方面改革的力度需要進一步加強。當下更需要關注的是農村方面,要讓更多的優惠政策和制度安排能夠讓部分外出務工的父母安心回到家里。對人口流出地政府而言,要解決農民返鄉就近就業和創業問題,進一步發展鄉鎮企業,發展現代農業,鼓勵現代農場和新式農業工人,為農民創業提供資金扶持與優惠稅收等政策。地方政府還可以利用資源,建立農村就近就業人才交易市場等。通過類似舉措,讓一部分家長能夠安心回家陪伴和培養自己的孩子,也能在新農村建設過程中獲得新的發展機遇。
政策努力最終仍然需要轉換成一種效用信息供給,并且要讓這種供給明顯有利于家庭做出恰當決策。政府需要有效的平臺將這些政策優惠信息即時傳達到農村父母手中。事實上,農民獲取信息的能力非常有限,尤其是當信息作為重要資源的時候。政府可以抓住手機通信時代的優勢,注重信息供給渠道的多元化和有效性??傊枰獋鬟f農村家庭的父母以信心,而這種信心是在可期望政策和制度安排下的信心。同時政府還可輔以強化父母責任的信息供給,時刻“警醒”外出務工的農村家長,讓他們明白家庭和孩子教育是他們不可推卸的責任。
政府需要通過供給側價值觀、信息基礎以及效用信息三個方面的改革,來對兒童留守的社會選擇進行重構。除了繼續推動農村務工家庭提高經濟收入,持續關注改善留守兒童生存環境外,政府和社會更需要推動此方面的改革。從社會選擇的主體角度看,家庭決策的情境會更復雜,考慮的因素更廣,選擇的難度更大。政府和社會就是要幫助他們克服唯物質論的簡單傾向,讓他們認識到生活中還有更重要的因素——家庭、個人發展,尤其是兒童成長,這些信息基礎對他們追求有價值的生活更為重要。此外,政府和社會創造利于農村外出務工的父母做出選擇調整的外在條件,提升他們選擇的可行能力,防止因信息基礎的局限導致選擇結果與最初家庭價值目標背離的社會結果。最終,通過擴大農村家庭決策的信息基礎來重構他們的適應性偏好,讓兒童回歸家庭成為一種必要選擇,從而推動兒童留守問題的解決取得更具實質性進展。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四化’同步發展背景下的農村留守婦女家庭離散問題治理及公共政策研究”(編號:13AZZ008)和湖北省婦女聯合會委托項目“湖北省關于加強農村‘三留守’群體權益保護”(2016年)階段性成果。
2017-08-29
劉筱紅,華中師范大學農村婦女發展研究中心主任,中國農村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政府發展與社會政策、農村婦女與村莊治理;
余成龍,華中師范大學公共管理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政府發展與社會政策。
湖北武漢 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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