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土豆花

肖復興

我第一次看到并認識土豆花，是來北大荒三年后的那個夏天，那時候，我在隊上的小學校里當老師。應該說，我還是個負責的老師，很喜歡這樣一群鬧翻天卻活潑可愛的孩子，所以當有一天發(fā)現(xiàn)五年級的一個女孩子一連好多天沒有來上課的時候，心里很是惦記。一問，學生七嘴八舌嚷嚷起來：她爸不讓她上學了！

為什么不來上學呢？在當?shù)刈钪饕脑蚴羌依锖⒆佣啵话愕募彝ザ甲屌⒆訋兔Ω苫睿謸依锏睦щy，這些我是知道的。那時候，我的心里充滿了自以為是的悲天憫人的感情，希望能夠幫助這個女孩子，說服她的父母，起碼讓孩子多上幾年學。于是，在一個沒有課的下午，我前往這個女孩子的家。

她是我們隊菜地老李頭的大女兒，家就在菜地最邊上。這是荒原上開出的一片地，用拉禾辮蓋起了茅草房。那天下午，老李頭的女兒正在菜地里干活，大老遠的就看見我，一邊高聲沖我叫著“肖老師”，一邊從菜地里跑了過來。她的身上粘著草，腳上帶著泥，一頂破草帽下的臉膛掛滿了汗珠。我心里想，這樣的活兒，不應是她這樣年紀的孩子干的呀。我跟著她走進菜地，找到老李頭。老李頭不善言辭，但很有耐心地聽我把勸他女兒繼續(xù)上學的話砸姜磨蒜地說完，而他翻來覆去只是對我說：“我也是沒有辦法呀，家里孩子多，她媽媽又有病。”她的女兒眼巴巴地望著我，又望著他。一肚子的話都倒干凈了，我不知道該再說什么好。

那天下午，我不知道是怎么和老李頭分手的。一種上場還沒打幾個回合就落敗下場的感覺，讓我很有些挫敗感。老李頭的女兒一直在后面跟著我，把我送出菜地，我不敢回頭看她，覺得有些對不起她。走出菜地的時候，她倒是安慰我說：“沒關(guān)系的，肖老師，在菜地里干活也挺好的。您看，這些土豆開花挺好看的！”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們剛才走進走出的是土豆地，她身后的那片土豆正在開花。我也才發(fā)現(xiàn)，她頭上戴著的那頂破草帽上，圍著一圈土豆花編織的花環(huán)。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土豆花，那么的小，小得讓人注意不到。淡藍色的小花，一串串的穗子一樣串在一起，一朵朵簇擁在一起，確實挺好看的，但在陽光的炙烤下，像褪色了一樣，有些暗淡。我望望她，心想她畢竟是個孩子，居然還有心在意土豆花。不知為什么，從那時候起，土豆花就在我的心里有了一種憂郁的感覺，讓我總也忘記不了。

前幾年的夏天，我有機會回北大荒。過七星河，直奔我曾經(jīng)所在的生產(chǎn)隊，我一眼就看見了隊上那一片土豆地的土豆正在開花。過去幾十年了，土豆地還在隊上最靠邊的位置上，土豆地外面還是一片萋萋荒草包圍的荒原。真讓人覺得時光在這里定格了。

唯一變化的是土豆地旁老李頭的茅草房早已經(jīng)拆除，隊上新蓋的房屋整齊地排列在隊部前面的大道兩旁，一排白楊樹高聳入天，巴掌大的樹葉撲打著，吹來涼爽的風。我向人打聽老李頭和他的女兒。隊上的老人告訴我：老李頭還在，但他的女兒已經(jīng)死了。我非常驚訝，他女兒的年齡不大呀，怎么這么早就死了？他們告訴我，她嫁人搬到別的隊上住，生下兩個女兒，都不爭氣，不好好上學，老早就退學，一個早早嫁人，一個跟著隊上一個男孩跑到外面，也不知去干什么，再也沒有回過家，她活活地給氣死了。

我去看望老李頭，他已經(jīng)病癱在炕上，癡呆呆地望著我，沒有認出我來。不管別人怎么對他講，一直到我離開他家，他都沒有認出我來。出了他家的房門，我問隊上的人，老李頭怎么癡呆得這么嚴重了呀？沒去醫(yī)院瞧瞧嗎？隊上的人告訴我：什么癡呆，他閨女死了以后，他一直念叨，當初要是聽了肖老師的話，讓孩子上學就好了，孩子就不興死了！他好多天前就聽說你要來了，他是不好意思呢！

在土豆地里，我請人幫我拍張照片留念。淡藍色的、穗狀的、細小的土豆花，生長在這片遼闊得幾乎到了天邊的荒原上的土豆花，多少年來就是這樣花開花落，關(guān)心它們，或者偶爾想起它們的人會有多少呢？

（選自《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