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魚頭的故事

雷丁一

父 親在信里說，老魚頭躺床上已經半把個月了，估計是挺不過這個春節了。信放在桌案上面，忽然來的一陣大風吹得信紙到處飄。

我得回去見他最后一面。

老魚頭本名于二柱，出生的時候左手缺了兩根指頭。還好他老爹不嫌棄，給他起名“二柱”，說這小子余三根手指頭，是留了兩手備急。于二柱“素心腸”得很，一直長到十五歲，愣是從沒打過架，慈悲得連只螞蟻都不敢踩。他爸一直想培養個大丈夫，結果攤上個畏手畏腳的于二柱——嘆氣喲。

于二柱十六歲那年，抗日戰爭爆發了。當家的想，“時勢造英雄”，要把于二柱送去國民黨參軍。據說于二柱當年抱著于家祖宅門口的大榆樹死活不肯放手，那大樹葉子跟著風和那叫喊直搖撼喲，結果還是因為左手只有三根指頭，吃不上力，才硬是給拉走了。老魚頭后來每給我講這段往事時，對他當時殺豬一樣的哭喊真是一點都不諱言，常常把我逗得大笑。

于二柱參軍當英雄去了。去的時候黑眼睛黑頭發靦靦腆腆，回來的時候面容連帶著表情都是灰的。于家祖宅在戰爭中給炸沒了，于二柱在村口搭了個棚子，草草收拾了點陳設，過起了日子。

餓肚子的那年月，各家的自留地稀罕寶貝得很，于二柱居然在自己巴掌大小的自留地里，挖出個小魚塘養魚。他的魚養得又肥又大，骨碌碌十幾二十條，怕缺氧死，他經常用鋤頭攪動塘子里的水。他即使很久不沾肉腥，也絕不吃魚。一回有人半夜偷魚，第二天他發現少了兩條，氣得當即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村里人都說，于二柱不務正業，是個敗家子，沒有哪家敢把閨女嫁給他，所以打了一輩子光棍。他一直沉默寡言，深陷的眼窩里總揣著痛楚。傳聞說他戰場上殺人殺紅了眼，踩著人家尸體當的英雄，可不體面。但他為何性情變成這樣，沒有個確切答案，他整死不說參軍那二十年的事。大家叫他“老魚頭”，說他腦筋跟芋頭一樣悶。

我家和于家是舊交，父親總關照著老于家如今這根獨苗，時不時要捎帶些東西去，也常和他聊天。不過老魚頭和我最聊得來。“當英雄”的事他只給我一個人講過。說他入伍的時候，戰友錯以為他是炸掉了兩根手指頭的老兵。其實他一輩子沒開過槍，自己有點醫護的本事，被調到后方補給部去了。老魚頭說他真不是不愛國，他也想拿槍的，但他三根指頭吃不上力。

我念完中學就離開故鄉。給老魚頭寫個傳的事一再擱置。

站在村口大魚塘子邊上，那塘子魚依舊又肥又大，躺在床上的老魚頭胳膊細得賽兩根釣魚竿。他窩在被子里，眼睛凹陷得更深了，盛了一眼窩子的痛楚。“修啊……”老魚頭把頭盡力抬高，忽然眼里就蓄滿了淚。“你要把我的故事寫下來吧？我瞞了你，我本來能把這事帶到土里去，這樣我頂多是個性格古怪的老頭兒……但我過不去這坎……我這半條命，不堪啊……”

這一段故事，老魚頭藏了幾十年，誰也沒告訴。

那時他才從戰場上退下來，見識了不長眼睛的子彈，被戰爭嚇壞了膽。他跟著大部隊過河，一連一個月沒有吃過飽飯，背著傷兵，老魚頭幾度要在水里窒息。臘月的風刮刀子一樣，行到河中央的時候，老魚頭放了手。

“我也不曉得我是不是真的沒有力氣了，不放手我就可能死。我只想活命……活命……我殺了人……作孽……我竟留了這么一手……賴活，我騙自己幾十年——三根指頭使不上力拉不住他。”

“我聽說溺死的人都化成魚。我對不起他……贖不清我的罪……后半輩子養著魚，守著他……”

老魚頭沒過幾天就咽了氣。照他說的，他自由了。榆樹的風呼啦啦地刮，活著的、死了的，英雄、心結，最后都被卷進風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