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陵：那座千年無字碑

張秀峰

去拜謁乾陵，是在陜師大進修時候的事兒了，許多細節早已忘卻。但那碩大的“無字碑”卻實實在在地讓我感到了震撼，至今無法釋懷。

乾陵，地處秦川梁山，以山為陵。《太平御覽》有云：“伏羲坐于方壇之上，聽八風之氣，乃畫八卦。”以“—”為陽，以“--”為陰，組成八卦：乾為天、坤為地、震為雷、坎為水，艮為山、巽為風、離為火、兌為澤，以類萬物之情。八卦分據八方，中繪太極之圖。“乾為八卦之首，因而乾陵又被稱為天陵。此陵便是武則天為厚葬唐高宗精心遴選之福地，故意義深遠。

謁陵，最終的目的卻成了謁碑。當我看到那巨大的、鏡面一般的高大墓碑時，那一份凝重與厚實，渾然一體，讓我有些驚訝、有些茫然，一如乍起的腰鼓聲驚破久坐昏睡時的頓覺。驚愕、感嘆，繼而感到強烈的震撼，同時，也堅定了我的想法：別無他去，就在這碑前好好地瞻仰一番吧。

一代女皇，剛烈而又威儀。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后人在關于她的記述中，又有幾分真實？一個紅顏女子，不愛胭脂愛乾坤，難道僅僅只是野心的激蕩，抑或是貪欲的膨脹？

傍晚的乾陵，沉郁而又滄桑。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頭頂是高而遠的藍天，沒有一絲風，靜謐營造出強大的肅穆的氣場，自我感覺來得正是時候。

武則天，在沒有君臨天下之前，她曾經有過無數的身份，她定然不會從一開始就目標明確地奔向那個令無數人眼熱心動的無上權力，叫武媚娘的時候或許沒有想過，成為武才人的時候也可能沒有過這樣的念頭，即便是作了昭儀，也未必會想過像自己的丈夫一樣去享受萬邦來朝時的那種威儀。作為一個女人，一個妻子，一位母親，她要的也許不是這些，然而，在遭受了太多的凄苦與磨難、經歷太多的寡義與柔情、目睹過太多的傾軋與鐵血之后，原本柔軟的心開始變硬，原本滾熱的血開始變冷，原本溫和的目光變得冷峻……這一切，誰能理解她，誰又能明白她？

——所有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能在殘酷的斗爭中活下去，活得長久些再長久些。

透過歷史的迷霧，我們能夠想見，千年前某個冷月凄然的夜晚，在那個有著厚厚宮墻四圍的小院里，一代女皇，從九五之尊的軀殼中逃離，還原女子本來的嬌柔與脆弱。當她在面對所有人因敬畏而營造出這盛大的孤寂里踽踽而行的時候，她會不會恨。

她是一代女皇，同時，也是女人。“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看看吧，這，便是她寫的，情意纏綿，柔情若水。我們又怎能武斷地說，她天生的一副鐵石心腸？

漫步于這滄桑的石階上，不設定什么明確的目的，就是隨意地游走。惟其如此，才能更清楚地審視歷史的真實。看腳下青苔斑駁，聽任那滯重的足音把厚重的歷史叩響。那塊無字碑，就矗立在那里，靜默、散淡、平和，客觀而又唯物，遠遠地與我對視著。一代女皇留下的那一方空白，究竟要告訴我們什么呢？

也許，由于太過于厭惡那些勾心斗角的宮闈之爭，或者說，在一生的宮闈斗爭中，她實在是太累太累了，她想在自己百年之后不再為后人留下什么用以爭論的話題，已經懶得再為自己想想那些后世留名的事，就這樣無言地離去不好嗎？留下空碑一座，燭照空寂的孤影向晚，功過是非，褒貶譽詈，就讓給后人去評說吧。

也許，她實在不想再理人世間的蜚短流長，“功到雄奇即罪名”。我不知道，唐朝若沒有了這樣一個女人在，還會不會是那個千古流芳的盛世王朝呢。如果真是那樣，歷史說不定將會重新改寫，也必然會影響到后世歷史既有的格局。而今，我們再耽于假設似乎太過于無聊，歷史就是那樣，切實而又客觀，容不得誰用任何的臆想來填補。我想說的是，“時勢造英雄”并不只限于男人，女人也可以。是機遇造就了這樣一位雄才，這樣一位不亞于須眉的女中豪杰，她的雄才大略，她的眼光與氣度，當得起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集天下所有褒揚之辭，贊頌其豐功偉績難以盡表；聚世間一切貶抑之句，抵毀其暴虐淫蕩并不為過。

然而，她終究只是個人，并不是神，所以，我們不必苛責她應當如何如何，以女兒之身而君天下，“武后任事率性，好惡無定，終其臨朝之日，計曾任宰相七十三人”。

褒貶若何，作為女皇的武則天，——留芳千古也可，遺臭萬年也罷，百年之后，一切都是過眼煙云。再怎么說，她都是一位才杰。試問，泱泱中華，從歷史的深處走來，有哪個王朝敢比大唐？有幾人又能有她那樣的胸懷與氣度？

是啊，關于她，我還是比較認同黃光任的說法：“巾幗英才扭乾坤，一代女皇絕古今。雖為嫵媚入宮闈，卻因智謀贖尼身。孤鳳展翅騰龍位，弱女揮手伏眾臣。功過論爭千秋去，無字碑上遍詩文。”

光陰荏苒，時過境遷。千百年來，無字碑歷經著雨刷風蝕，碑頂處的八條螭龍浮雕已身形隱然，梭角已經不再分明，變得圓潤了很多，看上去便多了幾分祥和、幾分親切。站在碑前，我在想，那個叫武媚娘的女子當真不是一般的人啊！要知道，言有意拘，神為形聚，最妙的，莫過于無字無言，不拘于什么，任由想象地去肆意發揮好了。無限無止，想它是什么都不為過。這一方無字碑喲，是要顯示你的絕頂智慧嗎？是要展示你那寬闊的胸懷嗎？還是你對自身名譽的刻意保護？抑或是要顯示出你對肆意詆毀者的輕視呢？

我無從知曉，也不愿作過分的解讀。有無字碑在，任何的解讀都顯得無謂、無聊甚至是流于了輕薄。極目四望，高遠的天宇清亮而又明凈，不著塵埃，湛藍得一如嬰孩的眼睛，倒是讓那即將西沉的落日竟無端地變得深邃起來了。偌大的曠野，那寂寂的神道上，前后左右、上上下下，被一片空曠與寂寞詩意地包圍著，那種深深地震撼直通心底。制造出一個浩大的空間，什么也沒有，真正的心底無私，只有無限的深廣，空靈得純粹，直至天荒地老的那一刻。

夜色下，那一塊傲然滄桑的無字碑，已經完全隱去了它白日的風采，矗立的，只是一個高大的黑色輪廓，漸漸地，幻化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驚嘆號！慢慢地，我坐下來，幾近于要將自己完全地化作這神道上的一塊磚、一方土，甚至于一株小草，就那樣永遠地留在這里，深深地嵌進歷史的肌膚里去，與這無字碑一道兒永恒。

冥冥之中，似乎聽見有歌聲傳來，如水一般，遙遠，卻字字清晰：“天朝第一君，是個女兒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