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 斗

郭華悅

這村子雖小，但長壽齋的名氣卻一點都不小。

長壽齋是老字號了，這么多年來，掌柜換了，但掌勺的沒換。掌勺的老師傅，發須皆白，被人尊稱為王師傅。這王師傅，來自何處，早已無人記得。村民們只知道，自從有了長壽齋，王師傅就在里頭掌勺了。

王師傅孑然一人，多年來未成家，更無兒女。長壽齋的名氣，乃因其而來。王師傅做得一手好菜，這也是長壽齋客似云來的原因。這附近一帶，慕名而來者，絡繹不絕。而這個小村子，也因此熱鬧了起來。

和別的師傅不同，王師傅做菜，從來都是廚門大開，愿意觀看者，盡可以在一旁觀賞。只要嘗過王師傅做的菜肴，無不豎起大拇指，贊不絕口。而且，長壽齋主打養生牌，吃過長壽齋的飯菜，健健康康，無病無災，這也是長壽齋大受歡迎的原因之一。

這日，掌柜叫來王師傅，笑著說道：“王師傅，剛才有一小伙兒，主動上門，說想來咱們長壽齋，給王師傅打打下手。那人還說，工錢不論，只要能跟著王師傅，學點廚藝，那便受用不盡了。”

王師傅呵呵一笑：“這種事兒，還是掌柜做主。”

掌柜點點頭：“咱們長壽齋的廚房里頭，一向只有王師傅一人。以前，倒也能湊合；如今，來的人多了，王師傅年紀也大了，若是能有人幫著打打下手，也能幫師傅分擔。”

王師傅也點頭道：“這倒是。老掌柜之前也提過這事兒，不過那會兒人少，我也還有點氣力，見咱們長壽齋掙的也不多，便沒雇人了。如今，倒也是時候了。”

掌柜把那人叫進來，讓王師傅過目。那人二十來歲，自稱二李子，身體挺結實，而且眼神靈動，頗有一股活泛勁兒。王師傅看得連連點頭：“既然掌柜都同意了，那就來幫我打打下手。”

二李子見狀，欣喜若狂，連連稱謝。

自從二李子來了后，長壽齋倒也笑聲不斷。二李子能說會道，人也勤快，不僅把廚房里的事，做得妥妥帖帖，還經常到外頭幫忙，頗得食客們的稱贊。

這日，看外頭沒啥人，王師傅擦了擦汗，打算歇會兒。

就在這時，二李子卻急匆匆跑進來：“師傅，貴客上門了！”

果然，話音剛落，外頭就傳來馬蹄聲。王師傅打開窗戶，往外看去，正巧看到一輛華麗的馬車，在長壽齋前停下來。車門一開，走下來一個胖乎乎的中年人。

二李子指著那中年人，對王師傅說：“剛才正要出去采購蔬菜，就看到這輛馬車迎面而來，看樣子就是來咱們長壽齋的。我認得這馬車，是鄰縣的陳員外。這陳員外，可是咱們這一帶的首富，連他都來了，咱們長壽齋可真是長臉了。”

聞言，王師傅笑了笑，倒也沒說什么。

二李子忙出去，招呼陳員外一行人。沒多久，便又進來，將菜單遞給了王師傅：“師傅，這陳員外果然豪爽，點了咱們長壽齋最貴的長壽全席！”

兩人忙著準備，二李子把鍋勺遞給王師傅，看到對方愣了一下，二李子想到了什么，忙滿臉堆笑道：“太高興了，一下子忘了師傅的規矩，炒菜只用筷子，不用勺子。”

這是王師傅最特別的地方。王師傅隨身攜帶著一雙鐵筷子，比一般的筷子沉重得多。每逢做菜的時候，就把筷子取出，代替鍋勺。在別人看來，用筷子炒菜，自然諸多不便。可在王師傅手里，那雙筷子上下翻飛，跟雜耍一樣，令人咂舌不已。

不一會兒的功夫，一桌子長壽齋最具特色的菜肴，就一一端上了桌。

陳員外身份尊貴，怎么說也是一方富豪，于是連平日里甚少路面的掌柜，也親自出來招呼。吃完后，陳員外摸著肚子，一臉滿足地對掌柜說：“果然名不虛傳！”

掌柜抱拳道：“客氣，客氣。”

陳員外想起了什么，忙對掌柜說：“對了，久聞這長壽齋，有一老師傅，人稱王師傅。今日這桌子的佳肴，想必就是出自王師傅之手吧？久聞大名，能否請王師傅出來一敘，也好當面道謝。”

掌柜面露難色。要知道，王師傅這人，比掌柜還不喜歡露面。可架不住陳員外的懇求，掌柜只好讓二李子去跟王師傅說說，看能否出來見見陳員外？

沒想到，這次王師傅倒是挺爽快，沒多久就跟著二李子進來。

一陣寒暄后，陳員外拉著王師傅的手，笑呵呵地說：“這次來長壽齋，正是不虛此行。王師傅，后會有期。”

王師傅點點頭，但總覺得陳員外的笑容里，似乎另有深意。

這晚，直至暮色深沉，送走了最后一名顧客后，王師傅也打算回去休息。就在這時，二李子走進來：“師傅，外頭都收拾好了。”

王師傅點了下頭，每晚這時候，師傅兩人都會收拾好，關上門，各自回去。可這次，二李子卻沒有要走的意思。

見狀，王師傅的腳步也停下來。

果然，二李子從懷里掏出一個鼓鼓的荷包，塞進王師傅懷里。接著，二李子壓低了聲音說：“師傅，今日招呼陳員外時，人家把這荷包塞給我，讓我一定要趁著沒其他人的時候，把這交給你。而且，陳員外就在村口的那家客棧等著，讓師傅過去敘一敘。”

王師傅臉上一片淡然，似乎一點也不意外，靜靜盯著二李子。

二李子被盯得渾身不自在，許久才吞吞吐吐道：“師傅，我，我——”

王師傅卻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道：“不用說了，你也收了吧？拿人手短，既然人家執意要見我，那就去見一見吧！”

聞言，二李子面露喜色，忙跟了上去。果然，王師傅走的，正是客棧的方向。

到了客棧，看到王師傅，等在那里的陳員外，一臉喜色：“王師傅，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既然王師傅來了，我也就直言了。這次請王師傅來，是想請王師傅幫忙。不久后，我也會開一家飯館，如果王師傅能來我這邊幫忙，酬勞方面，肯定會讓王師傅滿意。”

王師傅聽完，卻嘆了口氣。

陳員外忙又道：“王師傅有何要求，盡可提出來。”

哪料，王師傅卻道：“你不是第一個來挖墻腳的，也不會是最后一個。我也不兜圈子了，實話告訴你吧！長壽齋以長壽菜聞名，而我王老頭，就是活招牌。這附近的人，都知道我是個老不死了。年紀一大把，還能掌廚，這就是我們長壽齋吸引人的地方。而來飯館里吃過的人，也都覺得飯菜于養生有益。久而久之，這名頭也就一傳十，十傳百了。”

頓了一頓，王師傅又接著往下說：“這些年來，無數飯館都想把我請過去，想利用我重現長壽齋的奇跡。可說實話吧，我這把年紀，早已視錢財為身外物。之所以還留在這兒，是因為長壽齋的老掌柜，于我有大恩。當年，若不是老掌柜將我從冰天雪地中救回來，還給了我一口飯吃，我這條老命也活不到現在了。所以，你們所說的酬勞，對我沒有任何用處。抱歉，還是另請高明吧！說不得，過幾年，我也做不動了，只能安享晚年了。”

說完，王師傅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只留下陳員外，留在原地，一臉陰沉。

之后一段時間，日子倒也平平靜靜。自從發生了那件插曲后，陳員外再也未到長壽齋。沒多久，就連掌柜的也把陳員外淡忘了。

二李子人勤快，也好學，每回王師傅做菜，他總在一旁看著，時不時請教些做菜的竅門。時日一久，就連二李子做的菜，也都像模像樣。

可這天，二李子信心滿滿地炒了一盤菜，嘗了嘗，皺著眉對一旁的王師傅說：“師傅，學了這么長時間，我怎么還是覺得，炒出來的菜，和師傅做的差了一大截？”

見王師傅沒搭話，二李子接著說：“師傅，我聽來長壽齋吃飯的人說，師傅您之所以堅持用鐵筷子炒菜，是因為那雙筷子是神物。用那雙筷子炒出來的菜，不僅色香味俱全，更重要的是，能讓做出來的菜，具備養生功效，食之可延年益壽，不知道是否真有此事？”

看著二李子炙熱的眼神，王師傅笑了笑，想到了什么，又嘆了口氣。

見狀，二李子一肚子疑問，也只好吞回肚子里。

幾天后，就是長壽齋的施齋日。每年的這一天，長壽齋都會燒一些飯菜，免費施舍給附近的貧窮之家。可正當眾人忙得團團轉時，二李子卻跑進廚房，一臉焦急地對王師傅說：“師傅，不好了，柴火間失火了。”

王師傅一聽，忙招呼掌柜，還有里頭的食客，一起前往柴火間滅火。眾人一團亂，所幸火勢不大。可就在救火的時候，二李子卻一個踉蹌，整個人撞在了王師傅身上。結果，王師傅沒站穩，一下子跌倒在一堆燒著的柴禾上。

眾人大驚失色。不過，那堆柴禾經王師傅一壓，也就滅了。二李子連忙脫下王師傅身上的衣服，拍滅火星，將其扶起來。看王師傅沒事，二李子這才松了口氣：“師傅，實在對不住，剛才沒站穩。這衣服不能穿了，我扶您到后頭，擦點燒傷的藥膏，換身衣服。”

王師傅看看火勢，已經被撲滅，便點了點頭，隨二李子進屋。

可隔天，正要做菜時，王師傅卻突然發現了一件事：鐵筷子不見了！細細一想，似乎昨晚失火時，眾人手忙腳亂，可能筷子就是在那時掉地上的！如今，失火的地方早已收拾干凈，東西也都扔了，上哪兒找那雙筷子？

果然，找了大半天，也不見那雙鐵筷子的蹤跡。

二李子一臉內疚：“師傅，實在對不住了。要不是我昨晚那么莽撞，筷子也不會丟了！”

王師傅搖搖頭：“也不見得是你撞丟的。可能人太多，磕磕碰碰在所難免，筷子沒準兒就是這么掉的。算了，也就一雙筷子。”

話雖如此，可王師傅的臉上，還是閃過一絲遺憾的神色。

見狀，二李子心頭一動，壓低了聲音說：“師傅，外頭的人都說，師傅全靠那雙筷子，才能做出長壽菜。沒了筷子，咱們長壽齋怎么辦？”

王師傅倒也沒說啥，搖搖頭，又點點頭，把這二李子看得一頭霧水。

這事兒，倒也在當地引起了一陣小旋風。聽說王師傅的筷子丟了，附近一帶的人都唏噓不已。來長壽齋吃飯的人，一開始確實有所減少，但后來見飯菜還是一個味道，來的人也漸漸多了，長壽齋又恢復了以往的門庭若市。

可過了一陣子，二李子卻突然要辭工。面對掌柜和王師傅的挽留，二李子面露難色：“實不相瞞，這才辭工，是因為家中雙親病重，百善孝為先，我自然得回去照顧。”

掌柜嘆著氣道：“既然是雙親的緣故，我也不便強留了。”

可就在二李子辭工后沒多久，附近又開了一家飯館，就叫養年齋。更巧的是，新開張的養年齋，也是以養生齋菜為主打，顯然是沖著長壽齋而來的。

一開始，因為貪新鮮，長壽齋的不少老顧客，都被養年齋搶了過去。且養年齋聲稱，其有獨特秘方，只要常年吃養年齋的飯菜，便可得享高壽，頤養天年。

可后來，被搶過去的食客，漸漸又回到了長壽齋。據其所言，養年齋的飯菜貴，這倒也算了，關鍵是一段時間吃下來，非但沒有長壽之效，不少人還吃出了毛病。

這消息一傳來，養年齋頓時門可羅雀。

終于，熬了一年，養年齋關門大吉。歇業這天，有位不速之客卻不請而至。當王師傅站在養年齋門口時，果然看到陳員外。而陳員外身后，則是二李子。

王師傅盯著二李子：“你應該姓陳吧？”

二李子低下頭，面有愧色。一旁的陳員外面色不善，冷冷說道：“他是我兒子。你們長壽齋把這一帶飯館的生意都搶了。本來，我們打算開一家飯館，但正常情況下，肯定競爭不過長壽齋。我兒子對做菜，倒是有著不小的天分和興趣。于是，我便讓他進長壽齋，跟著王師傅，伺機學藝，把長壽齋的秘訣學到手。到時候，自然能與長壽齋抗衡了。”

王師傅看著二李子，嘆了口氣，卻沒說話。

陳員外接著道：“哪料，到了長壽齋沒多久，就聽聞了一件事。外頭的人都在傳聞，長壽齋的王師傅，之所以能做得一手長壽菜，不僅味道好，且有長壽養生之功效，全仗著一雙神奇的筷子。正是那雙筷子，才有了那些神奇的長壽菜。”

王師傅接下去：“所以，二李子學不到長壽菜的精髓，便把主意打到了筷子上。那晚的失火，是你故意為之的吧？只怕是，后來你趁著一團亂的時候，偷走了我的鐵筷子。再后來，你們兩人便開了這家養年齋。”

二李子從懷里掏出一雙鐵筷子，果然是王師傅遺失的那雙。二李子將鐵筷子扔在地上，恨恨道：“可誰知道，用這雙筷子做菜，完全沒有預想中的那種味道。”

王師傅走上前，撿起筷子，看了看兩人，呵呵笑道：“愚昧至極，可笑，可笑。”

說完，盯著二李子說：“所謂的訣竅，一直都在你的眼前，只是你視而不見罷了。”

見對方不信，王師傅又接著說：“以己度人，方是所謂的長壽訣。用最天然的食材，以愛人如愛己之心，才能做出于健康有益的美食，這也是長壽齋屹立不倒的原因。可反觀你們，仗著一雙自以為是的神筷，食材以劣充好，分量少，甚至還添加了有害健康的調料，只為了賺取最大的利潤。這樣做出來的菜，要說養生長壽，簡直是貽笑大方。”

接著，王師傅嘆著氣說：“至于那雙鐵筷子，我也不怕你們知道，確實與養生有關，但與飯菜無關。早些年，我身體不好，后來有位名醫便給了我這么一個法子。據說，人的雙手，和雙腳一樣，都是大量穴位匯聚之處。只要平日里用筷子摩擦或搓揉，刺激穴位，便能對人體的五臟六腑，起到養生之效。我之所以用鐵筷子，是因為鐵筷子沉重，搓揉之力更大，效果更好。后來，就連做菜的時候，我都用筷子，就是用這種方式鍛煉，以達到養生之效。所以，這鐵筷子確實能養生，但卻僅限于自身，與飯菜無關。”

聽了這番話，陳員外的臉，也不禁紅了。

王師傅撿起筷子，慢慢往回走，一邊嘆著氣自言自語，這人心呀，才是長壽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