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麗
提起四十年前那場雨,父母至今依然心酸。場上的麥子生芽,他們的心上扎針。
那年土地剛承包,難得風調雨順,風吹麥香,農人心里在開花。父親說,今年可有白饃吃了!不等麥子焦頭,父親就忙著收拾碾場事宜。他挑來井水灑濕地面,套上滾框、榫頭和鐵鉤,拴上繩子開始碾場——把長滿荒草的麥場收拾得瓷頂頂,光溜溜,真正才是麥天的開始。我感覺,碾場讓麥收有了神圣的儀式感。
麥子陸續割完后,就攤在場上,曬得焦干。父母的肩膀上勒著繩索,在大太陽下,一圈一圈拉著石滾碾場,然后就是起場,用木杈虛虛麥秸,目的是碾凈碾勻實。我和哥哥們也會上陣,舊衣服雖然墊在肩膀上,可嬌嫩的肩膀還扛不起粗重的活計,脖子也勒得生疼。腳底下,麥秸時不時打滑。幾圈下來,汗珠子像泉涌一般,吧嗒吧嗒落了下來。
收麥天,急促而緊張。老天爺心意難測,雨說來就來。見勢不妙,父親吆喝一聲:快!我們頓時慌了手腳,攏麥稈,扯塑料布,也擋不住風雨襲來。雨點子,噼里啪啦就砸了下來。一會兒功夫,麥場成了河灘,麥子一股一股被沖向場邊的溝底,堵了這邊又跑了那邊。
雨呼呼啦啦下了一夜,天仍然沒有放晴。這時候,最怕那些捂著塑料布、蓋著麥秸的麥子遭水泡后會發脹發熱,那可是要生芽兒的!父親焦躁不堪,不停用木杈挑開散熱,而母親扒開麥子,一遍一遍念叨著:老天,晴了吧,老天,晴了吧。雨又下了一天才停,父親扒拉著黏成一團的麥子,癱坐在濕地上,麥子毫不留情地發芽了。七畝地的收成啊!父親嘆息著。
麥罷,父親攥著錢攆了幾場牛馬市后,買了一頭牛犢回來。父親百般將養,從不懈怠。這樣過了一冬一春,父親摸著滑溜溜的牛背說,咱今年打麥可落不到人后了。
麥頭剛泛黃,父親提前就給牛加料。青草、玉米桿加麥麩,灑水拌勻,再摻雜些黑豆面,父親說,這樣上膘快。碾場了,父親給牛上套,可它蹭身歪脖就是不肯,捯飭了好半天才算妥當。這是小牛的“首秀”,它聽不懂號令,該拐彎不拐,該轉圈兒不轉,總是拉偏套。父親也不急,手抓著牛鼻兒,慢慢誘導它先轉小圈,后轉大圈……有了牛,打麥的效率就高了許多,我們手上的饃饃也越來越白了。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鄰村有人用上了脫粒機,父親和叔伯們一商量,也從縣農機站買了一臺脫粒機。脫粒機通上電,馬達隆隆響起來,既不等天,也不等人。就這樣起五更搭黃昏,三家人白天黑夜輪流打麥,時不時還有七姑子八大姨前來“加塞兒”。
我雖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可打麥如救火,打麥也少不了我。大哥那年剛滿十六,初生牛犢不怕虎地挑戰著父親在農事上的“權威”。他站在凳子上面,在脫粒機入口處推送麥稈,吩咐我和二哥守在脫粒機兩旁充當幫手。父親用木杈把麥子一杈一杈挑到機器旁,母親拿木锨守在出口處掏麥籽兒。大哥一句話不說,雙臂像擰滿勁兒的發條,一刻也不停手。麥稈這邊剛推進去,麥籽兒就從脫粒機肚子底下呼啦啦流了下去。
麥垛越來越小,終于見底了,我們都松了口氣。拉下電閘后,麥場安靜下來。再看我們,頭發上落滿了麥糠,老的像是黑老包,小的變成了花臉貓。汗水、麥灰早在臉上混成一道道黑水,鼻子喉嚨也干癢難受,胳膊腿兒劃滿一道道的血淋子,骨頭更是散了架。看著飽滿金黃、小山丘般的麥子,父母在笑,我卻恨恨地想,長大說啥也不種莊稼!受死的罪啊。
二十一世紀后,我們兄妹幾個陸續在城里安了家,總算逃出了農門。我們還勸父母也丟了莊稼來城里住,可父親說,現在過麥天,一眨眼就完了,因為有了全自動的收割機。麥子直接裝進麻袋里不說,連秸稈也能粉碎還田。父親還說,要是擱到現在,那年的麥籽兒咋著也不會發芽,而打麥場,木杈、石磙、脫粒機,這些早年的物事,漸漸成為了時代進步的符號,被陳列和淹沒在了歲月的長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