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保羅·卡拉尼什
2013年,獲得美國耶魯大學醫學博士學位、即將達到人生巔峰、只有36歲的保羅·卡拉尼什,忽然被診斷出患有第四期肺癌。自此,他開始以醫生和患者的雙重身份,記錄自己的余生,反思醫療與人性。當你讀到這本書時,他已經不在人世。
我草草瀏覽著眼前這些ct片子:肺上布滿了數不清的腫瘤,脊柱變形,一整片肺葉被侵蝕。這是癌癥,而且已經擴散得很厲害了。我是一名神經外科住院醫生,這是我接受培訓的最后一年。過去六年來,我已經看過幾十套這樣的片子,每次都懷著微茫的希望,想幫患者找到某種可能有效的療法。但眼前這套片子不同:患者是我自己。
大概六個月前,我的體重開始下降,背上疼痛難忍。早上穿褲子的時候,皮帶先是緊了一個扣,接著緊了兩個。于是,我去找我的保健醫生。
我穿了一件薄薄的藍色體檢服,躺在冰冷的檢查臺上,向醫生描述我的癥狀。“當然,”我說,“如果這是醫生資格考試中的問題,36歲,體重莫名其妙地下降,初發性背痛,那明顯該選——癌癥。但也說不定只是我工作太拼命了。我想做個核磁共振確定一下。”

“我覺得還是先照X光吧。”她說。背痛要做的核磁共振價格不菲,而且最近全國上下都在不斷強調,為了節省醫療成本,不要做這種不必要的檢查。很多醫生覺得,這么早就做核磁共振有愧醫者之心。她說:“X光是沒有那么敏感,但也是個合理的開始。”
“那我們做個屈伸X光,看看更現實的診斷是不是狹部脊椎滑脫?”
墻上有面鏡子,我能看到她正在手機上搜索我說的術語。
“一種椎弓骨折,發病率大概是5%,年輕人背痛經常是這個原因。”
“好,那我就約你說的那個X光。”
“謝謝。”我說。
為什么我穿著白大褂,就說話自帶權威,穿著體檢服,就這么溫良恭儉讓了?說實在的,在背痛這件事上,我可比她在行。
X光檢查的結果沒啥問題,我們把所有癥狀都歸咎于工作太累。我馬上就要從醫學生變成神經外科教授了:十年無情殘酷的訓練都過來了,我下定決心,要把接下來的十五個月熬過去,圓滿結束住院醫生的生涯。等工作強度降低,我的背痛也會減緩。
幾個星期以后,我開始感覺到間歇性發作的嚴重胸痛。是不是工作的時候撞到什么,肋骨骨折了?偶爾我會在夜里驚醒,大汗淋漓,床單都被浸濕了。體重又開始迅速下降,而且速度更快了,從175磅急劇跌落到145磅,還不停地咳嗽。我對自己的病情已經不做他想了。我和妻子很早就安排好去度假,到紐約去找幾個老朋友。我對自己說,如果最后真的診斷出癌癥,我不會告訴她。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去過自己選擇的生活。
飛行途中,我的背部感覺非常僵硬。等我終于來到紐約中央車站,趕火車去北部我朋友家時,全身都已經痛得不行了。過去幾個月,我有過不同程度的背部痙攣,從可以忽略的小疼痛,到痛得我咬著牙說不出話來,再到痛得蜷縮在地上尖叫。這次的痛接近最痛的那種。我躺在候車室一張硬邦邦的長椅上,感覺背部肌肉全都扭曲了。每感覺到一塊肌肉抽搐,我就背出它的名字,好把眼淚忍回去:豎脊肌、菱形肌、背闊肌、梨狀肌……
車站保安走到我身邊:“先生,您不能躺在這兒。”
真的很抱歉,但我得了癌癥,要死了。
這些話都到嘴邊了,但我努力站起來,蹣跚著走向月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