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瑋
軍哥和慶哥剛來法國求學時,臨時住在同一間宿舍。
他們都是山東人,軍哥學物理,慶哥學生物。軍哥纖瘦,慶哥壯實,軍哥拘謹,慶哥從容,生活中二人幾乎形影不離:慶哥去超市,軍哥就跟著。軍哥去公園,慶哥也隨著。初來法國,二人黏在一起的固定形象,譬如牛頭和馬面,白無常和黑無常,出雙入對,不可分割。
每到商店關門、街上悄無行人的周日下午,慶哥和軍哥就在屋里琢磨,究竟該吃點什么好,后來他們各自有了單身宿舍,也不過是分別不約而同地關在屋子里,自己琢磨究竟該吃點什么。
如果在周日下午,軍哥突然在群內不言不語,我們就能猜到,他或許又在做好吃的了。只要摸準了點兒,在傍晚時分突然敲他宿舍的門,開門的軍哥一定會露出一副秘密被發現的慌張神情——他當然早已知道,以我為首的吃貨團體,如此言笑晏晏地無端降臨,好比黃鼠狼給雞拜年。
果然,進門就看到他桌子上,已堆了座小山,那可是一層摞著一層,略微發黃的,手掌般大小的饅頭啊!
在外留學的人,深知饅頭這東西的技術含量。
它是國內街頭最常見的食物,但在國外,絕對是稀罕物。饅頭的制作得花費大量的人工,和面揉面發面都需要技術,再加上蒸制的設備不全——想起新鮮的大饅頭,留學生只能咽咽口水,或者用速凍的小饅頭解饞,或者索性吃面包,把它想象成饅頭。
猛然看見一堆大饅頭,所有人頓時兩眼放光,手也顧不上洗,一把抓起一個:“軍哥,給個饅頭吧!”

軍哥激動起來,側著身體,緊緊護住了饅頭小山:“手下留情!一共七個饅頭,從周一到周日一天一個,你吃一個,就少一個,少了一個,就少一天!”
看打劫不成,同學佯嗔著,白他一眼,笑道:“軍哥,你也太小氣了吧。”
人在國外,可吃的中國食物是極其有限的,正因為資源稀缺,分享中國美食就成了一個人異常珍貴的品質和許多友誼的起點。
可是我們愛軍哥,更愛逗護食的他玩兒,就連慶哥聽到這樣的事,也笑呵呵的,最后總不忘補一句刀:“你看他老這樣,所以我早就不跟他過了!”軍哥聽到,就抬高脖子,瞪大眼睛,朝著慶哥的方向笑著喊:“是我先不跟你過了!”
日子就在我們對軍哥周日美食的偵察和反偵察中漸漸溜走了。暑假,軍哥與慶哥又先后回了趟國。這一趟回來,他們都因飽食終日而容光煥發,又不約而同地帶回了些“好東西”。
軍哥帶來的,是家里種地的親戚親手包好的種子:香菜,小蔥,菠菜。還有做廚師的親戚親自配好的調料:鹵肉,辣子雞……
說是樹,其實只是一株小苗,顫顫巍巍的,根部裹著一點兒慶哥家鄉的泥土。他把樹苗用塑料布里外包裹得嚴嚴實實,裝到箱子里托運,樹苗坐了數十個小時的飛機,轉了半個地球,居然還活著——為了那銷魂一口,軍哥和慶哥幾乎都冒著被海關查禁的危險,做了一回“亡命之徒”。
來到法國后的香椿樹,種在慶哥找來的陶土盆里,換上這里的泥土,倒也氣息微弱地生長起來。
而軍哥的香菜、小蔥和菠菜這些種子已經在他的花盆里慢慢發芽了。
可是,或許是營養不良,它們的體型過于纖弱,繡花針一樣細的苗兒,一陣風吹來都能壓倒一片。這小小花盆里的小小植物,究竟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吃呢?
軍哥宿舍旁不遠處是一個自然公園。軍哥晚上吃完飯,常常去公園散步,沒多久就看中了這塊隱蔽的角落,于是他做了一個決定——為了他的種子,他要在這里墾荒種田。
幾次踩點、反復觀察后,軍哥還真找到一塊較為平整的草地,藏在灌木叢中間,又被樹木遮擋住。于是每天晚上他從實驗室出來,吃完飯就拿上工具直奔空地。掀草皮,翻土,下種,澆水,一個人忙得不亦樂乎。
可是,種子發芽了,長大了,卻在一夜之間,詭異地一半被埋,本來齊整的田地也泥土四濺——有東西闖入他的田地。
他像一個頑固的老農民一樣,輕輕刨去覆蓋在小苗上的泥土,再慢慢整理自己這塊希望的田野。剩下的一半小苗在軍哥細心地照顧下,又歡快地長起來了。
夢想中的菜肴近在眼前。
可是,一個暖風微拂的傍晚,當軍哥再次站在田地前時,卻發現自己的夢又碎了——他的田地再次被毀,小苗也折腰斷莖,好像被什么動物用腳狠狠踏去,這次就連土壤也翻起來,散亂地堆著。
是公園里挖洞的老鼠嗎?軍哥終于著急起來。
每天和小白鼠打交道的慶哥幫忙分析道:“這不像是老鼠的行徑啊!所有的小苗又沒被吃,地上也沒洞,老鼠沒有毀田的動機啊。”
“兔子?”我突然想起自己曾在公園里見過一只飛跑的野兔。或許軍哥的田地無意中侵占了一只流氓兔的領地,影響了它的出行,導致兔子階段性情緒不穩,最后打擊報復?
軍哥不置可否,但他仍像一個堅定的老農民一樣,每天去自己的田野里,想著清理土壤,再次下種。
可當他再次于一個傍晚蒞臨田野,準備耕作的時候,卻發現那里站著一個警察。
警察似乎已經等他很久了。他嚴肅地問了軍哥更多嚴肅的問題。軍哥在緊張中,最后只聽懂一個意思:“這里是公共用地,你私自種植已經違法,特此提出警告。自行毀掉田地,下不為例。如有再犯……”
至此,那些新鮮香菜、小蔥、菠菜的美食之夢也徹底破滅。
這邊希望的田野覆滅,那邊慶哥的香椿樹也沒什么生氣。香椿已經出國好幾個月,可還是只有兩簇葉桿,也不落,也不長,半面生,半面死。
這種狀況后來一直持續了好幾年。
我曾經問慶哥,他有沒有在這年的春天吃到香椿拌豆腐。慶哥特別悲涼地看著我:“你看,一棵孤獨的香椿和我住在一起。我去實驗室,它就一個人,我回來,也沒人說話,我看著它,它也看著我——葉子還不夠我一盤菜。我越看心里就越難受。”
慶哥說這話的時候,軍哥已經畢業回國。
慶哥最終還是沒有在法國吃到不遠萬里帶來的香椿,他也不愿讓它再在異國他鄉飽受作為一棵樹孤單的痛苦。慶哥回國那天,一把火燒了那棵養了好幾年的香椿樹。
人在食在,人走食亡,這也是我所見過的留學生吃貨中最悲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