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 磊
權利國際用盡原則與平行進口的法律規制
文/韓 磊
在國際貿易自由化不斷發展的大背景下,平行進口﹙parallel im ports﹚問題長期以來都是國際貿易法與知識產權法等領域研究中的一個熱點。平行進口也常被稱為灰色市場﹙greym arket﹚,是一個集經濟、貿易與法律等多方面因素于一身的復雜問題。從法學的角度來看,平行進口是因商品在世界范圍內自由流動所引發的知識產權保護問題與國際貿易法問題,其主要針對的是未經知識產權權利人授權,第三方﹙平行進口商﹚進口并出售包含、涉及或貼附該等知識產權的商品。平行進口產生的根源是相關商品在出口國與進口國因各種原因存在較大差價,使得平行進口商有利可圖。而在法律層面,平行進口問題的核心要素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平行的知識產權。由于知識產權國際保護的發展,人們可就同一項發明、商標或作品在不同的國家或地區申請并享有相應的知識產權。根據知識產權的地域性原則,這些在不同地域就同一對象所授予的知識產權相互之間是獨立存在的,彼此構成了相互“平行”的知識產權,這些在不同地域平行存在的知識產權,也相應成為了知識產權權利人阻卻平行進口的依據。
第二,國際貿易自由化與知識產權保護之間的沖突。以多邊貿易體制和商品在世界范圍內的自由流動為產生前提的平行進口,卻也同時因為在出口國和進口國所平行存在的知識產權,而存在著知識產權貿易與貨物貿易之間、出口國與進口國之間、平行進口商與進口國知識產權權利人之間的利益沖突。
第三,物權與知識產權之間的沖突。如前所述,平行進口問題在宏觀層面所存在的核心價值沖突是國際貿易自由化與知識產權保護之間的沖突,而這一沖突反映到具體層面,便表現為平行進口商對其合法獲取的商品本身所享有的物權與知識產權權利人對商品所承載的知識產權所享有的權利之間的沖突。具言之,平行進口問題的爭議焦點便是進口商的平行進口行為是否構成了對權利人在進口國所享有的平行知識產權的侵犯。
由于平行進口問題的復雜性,理論界和實務界對于其合法性與正當性并無定論。國際層面上,有關國際條約如TR IPS,對于應否以及如何規制平行進口問題也未能形成共識。而各國也根據自身國情,對平行進口問題持有或允許,或禁止,或分類規制等不同且存在相對變化的態度。
隨著我國加入WTO,勞動力成本與生產成本相對增高,以及產業轉型等其他方面的政策變化,近年來平行進口的現象逐漸增多。以商標平行進口為例,典型的案例包括“力士香皂案”﹙1999﹚、“A N’G E牌服裝案”﹙2000﹚、“米其林牌輪胎案”﹙2009﹚、“維多利亞的秘密案”﹙2012﹚等。然而,囿于我國現行的法律法規存在不完善之處,我國對于平行進口問題的規制存在缺失,以及司法實踐對于平行進口問題尚未形成較為成熟的處理思路等因素,在上述案件中,法院對商標平行進口問題采取了或回避或避重就輕的態度,對于這些同樣涉及商標平行進口的案件并沒有做到相似案件相似處理,做出判決的法律依據和法律推理也不盡統一與協調。
對于平行進口問題的研究,我國學界多是從知識產權的權利用盡原則出發,將其與地域性原則的關系作為分析的核心內容,把權利用盡的空間效力范圍抑或權利國際用盡作為對平行進口問題定性的關鍵,甚至認為知識產權權利用盡與平行進口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進而得出﹙在某一領域﹚是否應當采用權利國際用盡原則與是否認可平行進口的合法性的結論。然而,這種從傳統理論出發的研究路徑卻無法對很多平行進口問題的司法實踐做出合理解釋。以美國新近判例為例,在K irtsaeng v·Wiley Pub?lishing﹙2013﹚一案中,美國最高法院基于對美國版權法有關規定的解釋,適用權利國際用盡理論而認可了版權平行進口的合法性,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專利平行進口領域,美國的司法實踐則一般對權利國際用盡和平行進口的合法性予以否定。同一理論在版權平行進口和專利平行進口領域的適用結論截然相反,令人產生了如下疑問:從權利用盡原則出發對平行進口問題進行研究是否是正確的路徑?權利用盡原則是否是平行進口的法律規制中應當把握的核心原則?在國際貿易的大背景下,權利國際用盡原則是否真的能夠作為平行進口合法性的理論基礎?

帶著這些疑問,在下文中,對權利用盡這一分析平行進口問題的傳統理論進行反思,進而討論平行進口的法律規制所應遵循的原則。
﹙一﹚內涵界定與理論基礎
“E xhaustion of R ight”原則,是知識產權許多領域中都在法律上及國際公約上存在的一條原則。1982年,鄭成思先生在國家出版局的《出版參考資料》中首次將其譯為“權利窮竭”。這一術語后來被許多人沿用。1988年,中國專利局在解釋專利法時,將其譯為“權利權——專利、版權和商標三大領域得到廣泛認可。
在歐洲,德國法學家科勒教授首先提出了權利用盡原則這一理論,并被德國原帝國最高法院在1902年的一份有關專利權案件﹙G uajokol-K arbonat案﹚的判決中采納。該案判決基于如下兩項基礎,如今這兩項基礎廣泛地被視為適用包括專利權用盡原則在內的權利用盡的主要理由:一是,通過制造銷售專利產品﹙或者許可上述行為﹚,專利權人已經獲得了基于專利權的相關報酬,從而關于該產品的專利權已被用盡。二是,專利權用盡原則確保了產品自由貿易中公共利益的實現,因為該制度阻止專利權人分割國內市場和阻礙產品的自由流通。在美國,由于權利用盡原則與知識產權產品的首次銷售密切相關,所以該原則也被稱為“首次銷售原則”﹙the first-sale doctrine﹚,并通過A dam s v.B urke﹙1873﹚、K eeler v.Standard FoldingB ed C om pany﹙1895﹚等判例被普遍確立。
權利用盡原則的主要價值在于調和物權與知識產權之間的沖突,平衡知識產權人與附載知識產權的商品的所有人之間的利益,促進商品的自由流通,并最終增進知識的傳播和利用。基于學界對此原則的一般共識,權利用盡﹙也稱權利窮竭、權利窮盡等﹚與首次銷售原則同義,是指一旦知識產權產品由知識產權人或經其許可之人售出后,權利人無權就該產品的使用或轉售進行控制。權利用盡原則并非意味著相關權利的消滅或無效,而是對權利行使的一種知識產權法上的限制。同時,權利用盡原則也并非意味著專利權、著作權或商標權本身的用盡,而是指被首次銷售、合法投放市場的特定知識產權產品上某項具體的與產品的進一步流通、轉售或使用有關的子項權利的用盡,如專利權中的“銷售權”與“使用權”、著作權中的“發行權”、商標權中的“使用權”等。
與下文將要論及的默示許可理論不同,知識產權權利用盡原則更為強調針對知識產權人的經濟分析。無論是在美國還是德國,報酬理論都是權利用盡原則的理論基礎。根據報酬理論,在知識產權產品制造銷售過程中,權利人只有一次獲利的機會。一旦產品售出,由于權利人已經獲得了相應的報酬,因此其不能就該產品繼續獲利。具言之,為了解決知識產權產品投放市場后物權與知識產權的沖突,平衡產品物權所有人與知識產權權利人的利益,保障商品的自由流通,權利用盡原則以禁止知識產權人雙重獲利的報酬理論作為理論基礎,從法律上限制了知識產權人就該等產品的后續流通施加控制的權利。因此,權利用盡原則在規范屬性上是一種對知識產權內在的、本質性的限制。德國等國家所采用的權利用盡原則不得由當事人約定的限制性條件加以排除,屬于強行性規范。以我國《專利法》第69條第﹙一﹚款為例,學界普遍認為我國同樣采用了德國模式的權利用盡原則。
概言之,權利用盡原則基于禁止雙重獲利的報酬理論,從知識產權法的角度限制了知識產權人對已經合法投放市場的產品的后續使用或轉售進行控制的權利。
﹙二﹚與默示許可理論的關系
在知識產權法領域,起源于英國判例法的以禁止反言原則和財產權轉移理論為基礎的默示許可﹙im plied li?cense﹚理論的含義可以表述為:一旦知識產權產品由知識產權人或經其同意之人未附限制性條件地首次銷售,產品購買者由此就獲得了使用或轉售該產品的許可。由于權利用盡原則與默示許可理論同屬知識產權侵權抗辯事由,且二者在制度源流上相互交織,在對于平行進口法律規制的研究中,存在著將這二者混淆的情況。因此,有必要對權利用盡原則和默示許可理論的關系加以厘清。
概括而言,權利用盡原則與默示許可理論在理論基礎、邏輯前提、適用條件等方面存在著不同,限于篇幅,本文不做展開。從知識產權產品在首次銷售之后進一步流通的角度來看,權利用盡原則與默示許可理論的本質區別在于二者規范屬性上的不同。如前所述,權利用盡原則是對知識產權的一種本質性限定,不論權利人在出售其產品時是否以明示形式提出限制性條件,該限定都是存在的。換言之,在權利人或其被許可人售出有關產品之后,對涉及該產品本身的知識產權而言,權利用盡原則為購買者提供了絕對意義上的侵權豁免,無論權利人售出該產品時是否附加限制性條件,涉及該產品本身的知識產權都被用盡,購買者使用、轉售其購買的產品都不構成侵犯該知識產權的行為。而以知識產權人之默示同意為前提的默示許可理論,只有在權利人于出售產品時沒有附加價格限定、禁止轉售或轉售區域限制等限制性條件的情況下,才能為購買者的后續使用與銷售提供侵權豁免,其抗辯效力是任意性的。換言之,權利用盡原則作為知識產權法上的特定原則,其對于知識產權的限制是本質性與強行性的,其規制效果不受權利人之默示同意存在與否的影響。
﹙三﹚與地域性原則的關系
根據知識產權的權利用盡原則,一旦知識產權產品由知識產權人或經其許可之人售出、置于流通后,權利人無權就該產品的使用或轉售進行控制,任何人使用或轉售該等知識產權產品均無需征得原權利人的同意,亦不構成侵權。然而,如果把這一原則推到極致,就會導致這樣一種效果,即一旦知識產權產品首次售出,那么,轉售商便有權自由地轉售該產品,包括將該產品出口到該知識產權保護區域外,以及從該知識產權保護區域之外進口該知識產權產品。而由此一來,知識產權的權利用盡原則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支持平行進口的知識產權法上的依據。
權利用盡原則在一國范圍內解決了知識產權產品的自由流通中所存在的物權與知識產權之間的沖突,無論相關法律上是否有明文規定,對于這一原則在國內層面的適用,各國普遍持認可的態度。然而,當知識產權產品的流通跨越國界而進入國際貿易領域時,權利用盡原則就與知識產權的地域性原則產生了沖突。基于權利用盡原則與地域性原則的關系,抑或權利用盡原則是否應當受到地域性原則的限制,權利用盡原則派生出了兩個分支:其一為地域權利用盡原則,即權利用盡原則應當受到地域性原則的限制,權利在一國的用盡不會導致其在國際范圍內的用盡;其二為國際權利用盡原則,即權利用盡的效果是國際性的,知識產權人在相關知識產權產品首次合法售出后,即已在國際范圍內實現和用盡了其知識產權,不得依據在其他國家享有的平行知識產權妨礙相關產品在世界范圍內的自由流通、禁止平行進口。從這點出發,很多學者將地域性原則作為禁止平行進口的理論依據,而將權利國際用盡原則作為肯定平行進口合法性的理由。
對此,筆者持有以下兩點疑問:其一,地域性原則是否必然構成對權利用盡原則的限制,而意味著對平行進口的禁止?其二,在國際貿易的大背景下,權利國際用盡原則是否真的能夠作為平行進口合法性的理論基礎?在本部分中,筆者將首先對第一個問題進行討論。知識產權的地域性是指,一國的知識產權一般僅在該國范圍內有效而不產生域外效力。
迄今為止,除知識產權一體化進程極快的地區﹙如歐洲經濟共同體、法語非洲國家﹚外,專利權、商標權、版權這些傳統的知識產權,均只能依一定國家的法律產生,又只在其依法產生的地域內有效。知識產權的地域性原則對應著知識產權取得與保護中的獨立性原則,即一項知識產權的取得、效力、保護與消滅等僅受一國國內法管轄,由該國相關行政部門和司法機關依其本國法律獨立決定,而不受其他國家的影響。質言之,雖然某一特定知識產權客體﹙如某個商標、某項發明創造等﹚可在多個國家同時獲取知識產權,但是這些依不同國家法律所產生的知識產權彼此之間是相互獨立的,各國在各自法域內保護其本國法下的知識產權,對外國法下的知識產權并無保護義務。
究其原因,知識產權的地域性原則可能與早期知識產權源于國王特別授權有關,在當今則與國家主權有關。結合具體的知識產權執法和司法實踐可知,地域性原則存在的根本原因之一在于各國立法、執法和司法標準不統一。在當今這一知識經濟時代,科學技術與知識產權產品對于每一個國家的發展而言都是十分重要的。與此同時,各國在社會觀念、文化傳統、經濟發展、科技水平與產業政策等方面又存在著明顯差異,這些差異在應然與實然層面均可能反映到知識產權宏觀政策與具體制度之中,進而影響到對某項具體的知識產權的審查、授權、救濟與保護力度。根據國家主權原則,每個國家均享有獨立自主且不容干涉的權利,以管理國家、處理內外事務、選擇本國的政治、經濟、文化與法律制度。而知識產權的地域性原則正是從國家主權原則出發,賦予了一國在符合相關國際條約所確定的最低保護水平的前提下,依本國國情而自主確立相應知識產權保護標準與程度、制定相應國內法規則、采取相應國內法措施的權能,以實現該國在知識產權保護與社會經濟發展、公共利益維護之間的平衡。
根據知識產權的地域性原則,依一國知識產權法成立的某項知識產權,其效力是應依該國相關法律的解釋而決定的問題。具體到平行進口問題,在確定某項知識產權的效力范圍時是否以及如何考慮相關知識產權產品在域外的合法售出、投放市場這一事實,屬于該國相關知識產權法的解釋問題。為了平衡把握宏觀層面所存在的國際貿易自由化與知識產權保護之間的沖突,與具體層面所存在的物權與知識產權之間的沖突,一國有權根據自身國情而對這一問題采取不同態度并對相應國內法規則進行解釋或制定相應規范,既可強調對本國知識產權的側重保護,從而禁止平行進口,也可對本國知識產權加以適當限制而允許平行進口,亦可針對不同類型的平行進口加以分類規制。
概言之,地域性原則并非必然意味著對平行進口的禁止,相反,恰恰是地域性原則肯定并賦予了一國基于自身國情而自主應對平行進口問題的權能。是否以及如何考慮知識產權產品在域外的投放流通這一問題屬于各國國內法下的解釋問題,各國有權自主決定。也因此,地域性原則與權利用盡原則在平行進口問題的調整上并無實質關系,地域性原則并不構成對權利用盡原則的限制,但同時,其也并不意味著對于權利國際用盡原則的肯定。
在本部分中,筆者將結合日本“BBS車輪案”,在國際貿易的大背景下,討論權利國際用盡原則是否真的能夠作為平行進口合法性的理論基礎這一問題。
在“BBS車輪案”的二審判決中,東京高等法院首先肯定了權利用盡原則在國內范圍的適用,并將利益平衡、維護交易安全、保障專利產品的流通、特別是禁止雙重獲利作為權利國內用盡原則的實質理由。進而認為,作為國內用盡論的基礎的實質理由是僅一次性地保障專利權人等確保發明公開的代價得到補償的機會,以此來尋求與產業的發展的平衡,而從這角度來看,擴散是在國內還是國外進行的并不會帶來特別的不同,并沒有什么合理的理由認為僅僅因為跨越了國境就不得不再次確保其獲得發明公開的補償的機會。概言之,東京高等法院在二審判決中認為權利用盡原則的理論基礎在國內范圍和國際貿易領域同等具備,即認可了權利國際用盡原則,主張與本案各產品相關的專利權,已經因被上訴人在德國合法擴散本案各產品而用盡,并據此做出了肯定該案中平行進口合法性的判決。
然而,在該案的三審判決中,日本最高法院雖然肯定了專利權的國內用盡,但同時指出,日本專利權人在國外轉讓專利產品的情形,卻不能直接與國內轉讓之情形等同視之。專利權人在轉讓專利產品發生地的所在國,未必享有基于與日本專利權同一的發明的專利權﹙以下稱“對應專利權”﹚,且即使是有對應專利權,考慮到日本專利權與轉讓地所在國專利權是不同的權利,專利權人就對應專利權的專利產品在日本行使專利權,并不能直接被認為構成了雙重獲利。即日本最高法院并沒有采納二審判決中以禁止雙重獲利為基礎的權利國際用盡原則。
對于該案中平行進口的合法性問題,日本最高法院認為,在考慮國際貿易中的商品流通與專利權人的權利之間的平衡時,如考慮到現代社會中國際經濟貿易廣范圍、深層次持續發展的現狀,則可以說,即使是在日本貿易主體將國外銷售的產品進口到國內并將其投放國內市場流通的情況下,也需要最大限度地尊重包括進口在內的商品流通的自由。此外,即使是在國外的經濟貿易中,一般情況下交易行為也都是以出讓人將其就標的物享有的全部權利轉移給受讓人、受讓人取得出讓人所有的全部權利為前提進行的。而考慮到前述現代社會中國際貿易的現實情況,即使是在專利權人在國外轉讓專利產品的情形下,也理應可以預想到受讓人或是從受讓人處受讓的第三人將產品進口到日本,并在日本國內使用或進一步轉讓的情形。考慮到上述這一點,在日本的專利權人或經其許可之人在國外轉讓專利產品的情形下,除非專利權人與受讓人之間達成了合意,約定將日本從銷售目的國或使用地域中排除,否則專利權人不能在日本對受讓人就該產品行使專利權。而如果是要對從受讓人處受讓的第三人以及后續取得者行使權利,專利權人還須在特許產品上明確表示出其與受讓人之間的上述合意。由于在本案之中,上訴人并沒有提出主張和證據證明其在銷售本案各產品時與受讓人達成合意將日本從銷售目的國或使用地域中排除,或是在本案各產品上明示了這樣的意思,因此,判定上訴人就本案各產品、基于本案專利權請求停止侵害、賠償損失的請求不能得到支持。由此可見,日本最高法院雖然否定了權利國際用盡原則,但通過對默示許可理論的適用,同樣得出了肯定該案中平行進口合法性的結論。

在“BBS車輪案”中,日本最高法院認為禁止雙重獲利這一權利用盡原則的理論基礎在國內范圍上是成立的、肯定了權利國內用盡原則,但在國際貿易領域與平行進口問題的規制上,這一理論基礎卻無法同樣成立,筆者對此表示贊同。如前所述,平行進口產生的根源是相關商品在出口國與進口國因各種原因存在較大差價。這種差價固然可能是因為知識產權人基于其壟斷性權利,而在不同國家施行差別定價乃至歧視性定價、人為劃分市場,但我們更應當認識到,當商品流通的領域從一國擴展到全球范圍時,這種價格差的存在是必然的,而其產生原因也是多方面的,主要包括:不同國家的經濟發展程度、市場環境不同,消費者的購買力存在差異;同一種商品在不同國家的生產成本與銷售成本不同;不同國家對于某種商品的市場需求存在差異;各國出于綜合考慮,可能制定對某些商品價格產生影響的政策,如政府補貼、價格限制、稅收優惠等;而由于多種原因,不同國家的貨幣匯率也往往會發生變化。在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同一種知識產權產品在不同國家的價值必然存在一定乃至較大差異,相關權利人據此以利潤最大化為目的,而在不同國家實施不同的銷售與定價策略、確定不同的銷售價格,一般是沒有什么問題的。由于同一知識產權產品上平行存在的知識產權在各自國家所對應的價值存在差異、有高有低,報酬理論在國際貿易的大背景下不一定能夠成立,相關知識產權產品在低價國﹙往往是平行進口的出口國﹚的投放市場,并不必然意味著知識產權人在國際貿易領域中的充分獲利,亦即不能當然導致知識產權人在高價國﹙往往是平行進口的進口國﹚所享有的平行知識產權價值的實現與用盡。換言之,正如日本最高法院在“BBS車輪案”三審判決中所指出的,由于進口國知識產權與出口國知識產權是不同的權利,權利人就相關知識產權產品在進口國行使權利,并不能直接被認定為構成了雙重獲利。
綜上所述,禁止雙重獲利這一權利用盡原則的理論基礎在國際貿易領域并不能夠成立,也因此,國際用盡原則并不能夠作為平行進口合法性的理論基礎。
即便避開權利國際用盡原則的理論基礎并不完備這一點不談,而徑自適用權利國際用盡原則來規制平行進口問題,仍然會產生諸多問題。如前所述,權利用盡原則是對知識產權的一種本質性限定,具有強行性之規范屬性。平行進口作為知識產權法與國際貿易法等領域的復雜問題,在不同類型的具體案件中,所涉及的平行知識產權其主體之間的關系、知識產權類別、進口模式等往往各不相同,很難籠統地對其正當性與合法性做出判斷。而一旦適用權利用盡原則處理平行進口案件,只需要對相關權利人的知識產權是否用盡做出決斷就可以輕松地得出結論,其他情況都可以省略。這種一刀切的方法不僅無法滿足一國在平行進口政策選擇上的靈活性要求,還在決斷平行進口所激發的侵權糾紛時容易引發爭議。舉例而言,若在知識產權法的各領域或某一領域適用權利國際用盡原則,以追求形式正義上的對于平行進口問題的統一規制,并不能夠妥善應對相關知識產權產品在內外國存在實質差異、損害獨立商譽、搭便車等不正當競爭行為、進口國獨占被許可人權益保護等在平行進口個案中所存在的千差萬別的具體情形。換言之,由于平行進口問題的復雜性,適用權利國際用盡原則也并不能夠實現對平行進口的恰當規制。
綜上所述,由于禁止雙重獲利這一權利用盡原則的理論基礎在國際貿易大背景下并不能夠成立,而其適用也無法妥善應對平行進口不同個案的具體情形,因此,權利國際用盡原則并不能夠為平行進口的合法性提供有效的理論依據,而從權利用盡原則出發對平行進口問題進行研究的路徑與將其作為平行進口法律規制所應把握的核心原則這兩點,也都是值得商榷的。
從國際貿易的大背景出發,平行進口問題的法律規制不僅僅是知識產權法領域的問題,我們應當走出權利用盡原則討論的局限,在權利用盡原則之外,綜合把握知識產權法、合同法、貿易法、競爭法等有關法律部門,來探討平行進口問題的法律規制原則,從而實現對這一問題的有效、合理規制。
結合上文所述的平行進口問題的核心要素,從現有的法律制度出發,對于平行進口問題的法律規制應當把握以下四項原則。
第一,國家主權原則。根據前文有關地域性原則的討論,對于平行進口問題,各國擁有可根據具體情況而采取不同措施這一國內法規制中的靈活性與自主性。換言之,各國均享有獨立自主規制平行進口問題的權能。
第二,利益平衡原則。由于平行進口問題涉及多方價值與利益,我們在規制中不應過分地偏重某一方,既不能以強化對知識產權的保護為由而嚴格禁止平行進口,也不能出于對貿易自由化的追求而當然認可平行進口的合法性,而是應當根據我國國情,從實際出發,對知識產權權利人、平行進口商、消費者這三方相關當事人的利益進行平衡,以期在法律規制中實現對這三方的平等、均衡保護。可以說,如果能在利益平衡中實現對這三方當事人的平等保護,那么該等規制制度也會是與我國的整體國情與公共利益相適合的。
第三,功能檢視原則,即以所涉知識產權之功能屬性作為檢視標準。如前所述,對于平行進口問題,我們應當對相關各方的利益加以平衡,以實現在法律規制中對各方的平等保護。具體到知識產權人的角度,筆者認為,應以所涉知識產權的功能屬性作為檢視平行進口問題的標準,若平行進口會導致相關知識產權的功能無法實現或受到損害,那么為了保障知識產權人權利的實現,應對該等平行進口加以禁止,若平行進口不會影響相關知識產權功能的實現,則不應對該等平行進口加以禁止。
第四,分類規制原則,即按照平行進口的不同類型進行分類規制,兼顧形式正義與實質正義。由于平行進口問題的復雜性,在對其進行規制的時候,不應采取完全禁止或是完全允許這樣“一刀切”的模式,而是應當結合其不同類型,具體情形具體分析,從而實現法律規制中的利益平衡與平等保護,實現對平行進口具體案件的符合實質正義的解決。
綜上所述,地域性原則與權利用盡原則在平行進口問題的調整上并無實質關系,地域性原則并非必然意味著對平行進口的禁止,相反,恰恰是地域性原則肯定并賦予了一國基于自身國情而自主應對平行進口問題的權能,是否以及如何考慮知識產權產品在域外的投放流通這一問題屬于各國國內法下的解釋問題,各國有權自主決定。雖然權利用盡原則能夠在一國范圍內有效解決知識產權產品的流通中所存在的物權與知識產權之間的沖突,但是,由于禁止雙重獲利這一權利用盡原則的理論基礎在國際貿易大背景下并不能夠成立,而權利國際用盡原則之適用也無法妥善應對平行進口不同個案的具體情形,因此,權利國際用盡原則并不能夠為平行進口的合法性提供有效的理論依據。也因此,從權利用盡原則出發對平行進口問題進行研究的路徑與將其作為平行進口法律規制所應把握的核心原則這兩點,都是值得商榷的。從國際貿易的大背景出發,結合平行進口問題的核心要素,在對平行進口問題的法律規制中應當把握國家主權、利益平衡、功能檢視、分類規制這四項原則。
(來源:河北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