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所知,包括這本文集的作者阿瑟在內,研究“復雜現象”的學者們都承認,“復雜性”與“人”是比較難定義的兩大觀念,如果堅持“內涵定義”而不是“外延定義”的話。例如,關于“人”,我只能跟隨黑格爾說,人的本質是精神,而精神的本質是自由。關于“復雜性(英文“complexity”有遠比“complication”更復雜的涵義),我也只能說,它的本質(或“等價觀念”)是“涌現秩序”,而“涌現”的本質是懷特海在《思維方式》里闡述的“過程”。
阿瑟2015 年3 月4 日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涌現模式研討會”(Emerging Patterns Conference)上的演講《復雜性與西方思想的遷移》(Complexity and the Shift in Western Thought),或許是他為自己這本《復雜經濟學》提供的新注釋。此處,西方思想的核心是“科學”。阿瑟列出西方科學的四大基石(我更喜歡稱之為西方科學的“心理基礎”):
(1)秩序,或我更喜歡的表達,“秩序感”。
(2)基于數學方程,或者,依照羅素和懷特海寫作《數學原理》的初衷(將數學表達為邏輯的延伸),符合邏輯的表達。
(3)可預測性,我認為這是比較關鍵的。西方的崛起,借用赫拉利《人類簡史》的概括,關鍵就是“知識與資本”的聯姻。并且,在詹姆士《實用主義》哲學闡釋之后,赫拉利正確地指出,培根“知識就是力量”的意思是,能增強人類力量的知識才是知識,而知識的真偽則是從屬性的議題。從低生命到高等生命,只要演化形成了在感覺神經元與運動神經元之間的“中介神經元”(inter-neurons)的網絡,即可稱為“中樞”的神經系統,行為就開始由“想象”(預測)與“行動”(實現)兩個階段組成。預測準確則行動效率高,也就是知識增強力量。
(4)平衡狀態或均衡狀態,這是因為要預測就要觀察(收集數據),而不平衡或非均衡的過程是很難觀察的。
我同意張五常的判斷,經濟學,在社會科學諸學科中,符合科學的上列四性質。在同一演講中,阿瑟指出,生物學是對上列四性質的極大挑戰。因為,生物系統雖然有秩序感,卻是開放的系統。并且,生物學一般而言不能表達為數學方程或模型。再者,生物演化通常不可預測。生物過程不是均衡狀態。由于一百多年來達爾文學說取得的輝煌成就,還由于基于牛頓力學的社會科學越來越難以適應互聯網時代的復雜現象,西方思想正從牛頓的機械論模式向達爾文的演化論模式遷移。阿瑟這本《復雜經濟學》,旨在澄清他多年甚至畢生努力要建立的“復雜現象的經濟學”基本框架。
于是,阿瑟必須尋求一種新的表達。我讀《復雜經濟學》這本書,還沒有見到這一令人期待的新的表達。直觀而言,經濟學的研究方法可概括為是“從本質到現象”的,我更喜歡說是“由內及外”的研究方法。經濟學家根據觀察得到一組內涵地定義他希望解釋的經濟活動的前提條件(偏好與約束),因為內涵定義是根據事物的本質而形成的,所以經濟學家能從定義有邏輯地演繹出可在現實中獲得驗證(可證偽)的命題。與這一方法或許剛好相反的研究方法,是生物學的,可概括為是“從現象到本質”的,或者用我更喜歡的語言,就是“由外及內”的研究方法。這是一個不能窮盡的理解過程,以至于阿瑟指出,這一理解,它自身就是涌現秩序的一部分。讀者必須時刻記著,這位阿瑟就是寫了《技術的本質》的阿瑟。在學術思想史的視角下,阿瑟的思路更充分地表現于他關于技術之本質的論述中——我概括為兩句話:
(1)在演化視角下,技術就是有生命的;
(2)在靜態視角下,生命就是技術。對于涌現秩序的表達困境,阿瑟必須解決的根本問題是:如何將經濟學由內及外的研究方法與生物學由外及內的研究方法整合在同一理解框架內?(本文作者為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