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專注于新興市場的國際銀行,渣打銀行將中國以及“一帶一路”國家作為戰略重點。圍繞全球宏觀金融趨勢和銀行業的未來發展,渣打銀行主席韋浩思在2018年冬季達沃斯論壇期間接受《陸家嘴》的專訪。
針對當下金融市場最為關切的貨幣政策正常化進程,韋浩思認為加息的節奏應與全球復蘇的程度相符。他指出,若出現一些無法預見的原因使得通脹率上漲超預期,全球央行也因此以比市場預期更快的速度加息,可能會給全球經濟帶來負面影響。
對于達沃斯期間頗受熱議的比特幣、加密貨幣和區塊鏈技術,韋浩思認為,加密貨幣不失為一種好的嘗試,未來央行推出法定數字貨幣在意料之中,區塊鏈技術也有成為絕佳解決方案的潛力;但比特幣等加密貨幣被用于國際黑錢市場十分危險,需要全球聯手應對。
韋浩思重申了渣打對中國市場的長期承諾及對中國經濟和金融發展的樂觀態度。“習近平主席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我認為是全球化在21世紀最重要的驅動因素。”他表示。
2016年加入渣打銀行前,韋浩思在IMF最重要的部門之一貨幣與資本市場部任金融顧問和主管,此前他曾是西班牙央行副行長。
避免貨幣政策正常化“超預期”
《陸家嘴》:今年達沃斯論壇的氣氛輕松,得益于全球同步的經濟復蘇,你是否認同這里的樂觀判斷?
韋浩思:一方面,我認為需要認識到我們已經取得的成就。金融危機10年后,全球經濟首次出現了更強勁、更廣泛的復蘇。如今,全球復蘇已經遍及越來越多的國家,(涵蓋國家的GDP)幾乎接近全球GDP的90%。同時,全球復蘇更多地基于投資和貿易,是一次有質量的復蘇,這是積極的一面。
但另一方面,我們也需要意識到風險,并不能感到自滿。不論是對于公共部門還是私人部門,我們都還是要保持警惕。我們需要發掘所有存在的機遇,也需要謹慎對待存在的風險并合理地管控風險。
《陸家嘴》:由于經濟復蘇,全球央行正從此前非常寬松的貨幣政策環境中逐漸撤出,美聯儲會迎來新主席,歐央行開始逐步縮減量化寬松規模,日本央行也在向著退出量化寬松的方向前進。作為一位前中央銀行家,你如何看待全球的貨幣政策轉向?如何看待其對全球經濟復蘇的潛在影響?
韋浩思:全球主要央行正在轉向,美國不僅加息,退出量化寬松政策,還開始推行縮表;歐央行雖然尚未加息,但也開始縮減量化寬松規模;日本央行整體的貨幣政策還是偏寬松,但也減少了長期購債規模。
我們不應該忘記,目前的方向是從此前極端寬松的貨幣政策中撤出,所以即使逐漸退出(此前的政策),在接下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我們依舊會處于貨幣相對寬松的環境內。同時,我們也應該考慮到長期均衡利率低于過去水平,這緣于全球儲蓄、投資、人口等方面的長期轉向。因此,接下來我們可能還將處于低實際利率的“新常態”之中。
需要特別關注的一點是,退出量寬需要以一種高效和符合現實的方式進行,需要與足以保持全球復蘇的程度相符。目前來看存在一種可能,以美國為例,鑒于一些我們無法預期的原因,通脹率比美聯儲目前預期的上升更快,美聯儲(因此)會以比市場預期更快的節奏加速加息進程,而這可能會是一種沖擊。
《陸家嘴》:快于預期的加息是有可能的,稅改利好美國經濟,而特朗普的基建計劃可能在今年或者明年早些時候落地,基于這些,美國的通脹率和美國經濟狀況可能好于預期,那就會出現你剛剛提到的風險。
韋浩思:的確,以多種指標來評估,美國基本達到了充分就業,再加上來自于公司稅改方面的刺激,會給已經接近馬力全開的經濟再增加需求。這可能會給通脹帶來進一步的上行壓力。同時,這也會導致國債收益率攀升,并最終影響貨幣政策,導致不論是長端還是短端的實際利率都出現攀升。
《陸家嘴》:此外美國經濟向好,美元很可能會繼續升值,并擴大經常賬戶逆差,而這正好和特朗普的目標相左。
韋浩思:對,更強勁的經濟會伴隨更高的通脹率、更高的利率,提振美元,更強勁的經濟和貨幣升值會導致更高的經常賬戶逆差,這是自然而然的結果。但這一次,可能有各種各樣的因素被加入等式,打破這一線性推理關系,也許會帶來各式各樣的結果。(上述情況)是基線情形,而當市場吸收了更多變動的信息之后,市場的真實情況會圍繞基線情形波動。
《陸家嘴》:危機以來,低利率令政策制定者們擔憂,當下一次危機來襲時,他們將缺乏政策空間和政策工具。美聯儲前主席伯南克提出將通脹目標改為價格水平目標,IMF前首席經濟學家布蘭查德提出提高通脹目標。我們是否需要為下一次危機的到來做好準備?
韋浩思:我們永遠需要從此前的危機中學習,以確保日后當問題來襲,讓經濟具有更強的復蘇能力和彈性。我們從2008年金融危機中學到的最大經驗教訓,就是確保金融體系具有復蘇能力和彈性。
金融危機后,G20和各經濟體都推行了一系列加強銀行業以及整個金融體系的改革,銀行現在資本更加充足,具有更大流動性,配備了更完備的風險管控系統,一些非銀機構也受到了嚴格的監管,我認為這些都使得我們(的金融體系)更具復蘇能力。就銀行業來說,我們也吸取了教訓,提升了我們的內部企業管理和風險管理。所有這些都使我們能夠處在一種更好的狀態下。
就貨幣政策來說,金融危機(的處理方式)讓我們意識到,即使利率已經為零了,還可以采用負利率政策,量化寬松政策工具在市場正常功能失調的情況下運作更加有效。不過,貨幣政策并非無所不能,我們需要牢記這點。

我理解,政策制定者目前想要在提高利率的條件下,重新考慮(貨幣政策)調整的余地,我們需要小心謹慎,因為更高的利率可能會對經濟復蘇不利,超前的貨幣政策可能會導致我們去面對一些本來一開始就想要避免的問題。我不認同提高通脹目標的倡議,這會侵蝕貨幣政策的有效性。
擁抱科技變革迎接未來
《陸家嘴》:剛才你提到了對于銀行業的監管。一方面,的確如你所說,銀行業和金融系統資本金更加充足,更具復蘇能力。但另一方面,由于低利率和監管,銀行業的利潤大大低于從前。作為一個大型金融機構的負責人,你如何帶領渣打邁入未來?
韋浩思:的確,我們現在更加強健,但我們的回報率仍有待提高。我們需要做的是提高回報率,使得我們能夠以一種可持續的方式繼續運轉下去,這需要我們推行很多改革措施。
我們需要最小化成本,這來源于通過科技力量來提升內部效率。運用科技也可以向客戶展示我們的價值主張,這樣你就可以更具競爭力,獲取更多客戶和收入。新科技對于管理風險也不無裨益。擁抱科技是我們這樣的國際銀行獲取更多利潤的根本來源,我們需要將傳統的國際銀行技能和最新的金融科技能力聯結起來。
同時,國際銀行面臨的一個很大的挑戰來源于亞馬遜、阿里巴巴和騰訊這樣的科技巨頭。我們應該向這些科技巨頭學習如何高效運營公司,并和這些公司建立戰略合作關系,渣打于2017年12月在上海和螞蟻金服簽訂了合作備忘錄(MOU),這會促成雙贏。我們秉持著共同的目標,發揮各自的強項,互相學習并優化協同效應。
《陸家嘴》:關于這份備忘錄,目前有哪些新的動態和進展嗎?
韋浩思:根據該合作備忘錄,渣打銀行和螞蟻金服將結合各自在服務新興市場和科技金融領域的優勢,為“一帶一路”相關國家的客戶提供更加普惠的金融服務。
如你所知,渣打銀行是在“一帶一路”相關布局最廣泛的國際銀行。我們已經進駐“一帶一路”相關國家150多年了。我們有很多經驗和知識儲備。同時,為了向我們的客戶提供更好的科技解決方案,我們還構建了各種各樣的合作關系。
例如,我們和香港金管局(HKMA)合作,研究通過運用區塊鏈技術使得貿易融資更加高效,我們還與新加坡監管部門和星展銀行(DBS)合作開發了一個區塊鏈應用解決方案,使得交易和支付更加高效。科技對于國際銀行而言是一場徹底的革命,擁抱科技革命會迎來一個非常不同的未來,這體現在我們所有領域推行的所有業務中。
《陸家嘴》:關于區塊鏈技術的這些應用實驗令人興奮,但也有專家指出這項技術目前遠未成熟。作為一家國際銀行,如何發掘(并運用)正在演進中的區塊鏈技術?
韋浩思:和HKMA的合作旨在數字化我們的貿易融資,讓這一過程更加高效更加快捷,從而提升國際貿易的效率。此外,我們還與瑞波公司(Ripple)成立了合資企業。區塊鏈技術有很多優點,國際銀行將更廣泛地使用這項技術,這樣我們就能夠更加自動化,減少人工過程,整個流程就會更加迅捷,成本也會更低。這也是為何我們目前會做一些布局的原因。區塊鏈技術在未來將會更大規模地被使用,例如被更多地運用到零售銀行和私人銀行業務之中。
我們意識到銀行新戰略推進需要伴隨著在信息和科技系統上的投資,我們正在這么做,也逐漸開始看到成效。銀行的各式各樣的(經營)活動未來都將受到數字化的影響,未來我們還將繼續在科技領域加大投資。
《陸家嘴》:你曾經是一位中央銀行家。如今,我們都在討論比特幣、央行數字貨幣(CBDC),在你看來,在未來的10到20年時間內,央行數字貨幣會成為普遍現實?抑或我們離這一天還很遠?
韋浩思:我們應該區別看待比特幣、加密貨幣和區塊鏈加密分布式賬本技術。區塊鏈加密分布式賬本技術是會讓許多人的生活更加美好、更加便捷的絕佳解決方案。但比特幣存在許多問題,我認為最主要的一個問題是,比特幣被當做國際黑錢運用,這是極其危險的。我對于比特幣持非常謹慎的態度,比特幣的價格形成機制以及供應來源都存在一些問題,尤其是其背后的機制可能不符合道德標準。
而央行的數字貨幣或者加密貨幣就完全不同,如果未來央行和監管者都采取措施,提供一個發展加密貨幣的框架我并不會感到意外。許多央行都對推廣加密貨幣很感興趣,加密貨幣與法定貨幣可以相互聯系,但需要在央行的控制之下。
“一帶一路”是全球化最重要的驅動因素
《陸家嘴》:我們來談談渣打銀行的中國戰略吧。
韋浩思:不論出于中國自身還是出于中國內地和香港的互聯關系,中國對我們來說都是一個很重要的市場。今年是我們在中國運營的160周年,我們也是200 7年首批在中國實現法人化的國際銀行之一。我們對中國具有長期承諾,也堅定看好中國的資本市場的發展。
作為一家國際銀行,我們可以為中國帶來很多專業知識,我們有各種各樣的金融業務牌照,我們希望在未來還能進一步擴充金融業務。我們可以貢獻很多,幫助中國在國際資本市場上發展,同時,我們有許多很重要的中國客戶,這些客戶有些在中國內地,有些在香港,現在還有越來越多在“一帶一路”相關國家。這對于我們來說至關重要。
關于布局地點,我們將更加專注于北上廣深等一些關鍵的特大城市。專注于這些城市能讓我們更好地為中國客戶服務。同時, “一帶一路”是我們(布局)中很重要的一塊內容,包括幫助建設國際資本市場和推進人民幣國際化。我們在這方面也是國際銀行中的先行者和最為積極的參與者。
《陸家嘴》:中國在十九大之后進入了“新時代”,全球希望中國能夠更加開放。你是中國問題專家,也很了解世界對中國的態度,對于中國的“新時代”,對于中國的全球關聯,你有何看法?
韋浩思:首先,對于中國而言,十九大是非常重要的,不論是十九大取得的成果還是十九大重新強調了繼續推進改革進程的承諾。但改革進程需要將穩定列為頭號大事,這是能夠理解的,中國的金融發展和經濟的持續開放都需要在穩定的背景下(推進)。我認為強調經濟社會穩定和金融穩定是非常必要的,也是件好事兒。
同時,習近平主席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非常重要,考慮到其廣度、深度和本質,以及由此帶來的對于公共部門和私人部門的巨大機遇,我認為“一帶一路”是全球化在21世紀的最重要的驅動因素。如果中國能在推進“一帶一路”進程時遵循透明和良好的治理,以及可持續性等標準,也將有利于全球其他國家。
去年12月時我在北京跟隨英國財長參加了“中英經濟財金對話”,當時討論的議題之一就是“滬倫通”,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此外中英在金融科技層面也在加深合作。倫敦作為金融中心的地位,以及像我們這樣的國際金融機構,可以一道協助中國在“一帶一路”獲得最大程度上的成功。
當然,也有一些挑戰需要中國克服。在國際層面,需要考慮到一些仍待解決的全球和雙邊貿易問題,例如中美之間的貿易問題。
《陸家嘴》:你想向中國領導人傳遞怎樣的信息?
韋浩思:我想傳遞的信息是,金融發展能夠也需要以一種符合金融穩定的方式來實現。伴隨著金融發展的推進,用以保障金融發展的金融穩定體系也要隨之同步升級,或者最好能夠超前于金融發展,這樣才不會有意外狀況發生。但我相信金融發展、更加國際化的金融體系,是完全能夠在維持金融穩定的情況下取得的。這曾經發生在很多國家身上。如果中國在這一進程中采取正確的行動,我確信將會獲得巨大的成功。
這非常重要,因為中國如今是一個經濟超級大國,其在經濟和貿易方面的比重大大超過其在金融方面的比重。我認為,隨著時間的推移,中國需要在這個方向上實現平衡,同時融入全球經濟貿易體系和全球金融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