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漢末文人五言組詩《古詩十九首》從思婦、游子等不同的人物視角出發,或表現人生無常之慨,或抒發漂泊羈旅之憂,形成了澹麗綿遠、真摯深雋的抒情效果。分析《古詩十九首》的不同的抒情主體,有利于解讀其獨特的抒情藝術。
【關鍵詞】:古詩十九首;抒情主體;人物視角;藝術效果
《古詩十九首》作為漢末文人五言詩成熟的重要標志及杰出典范,其中諸多篇章或從游子視角、或從思婦視角出發,書寫了對于歲月光陰、功名事業、男歡女愛的獨特感受,代表了那一時代文人士大夫們的精神氣質,也從一定程度上展現了當時的社會風貌。而這組五言抒情詩中一個顯著的特點便是通過采取不同的人物視角,即以不同身份、特質的人物作為詩歌的抒情主體,從而獲得不同的抒情效果,給人以豐富的情感體驗。
詩歌以不同人物作為主體來敘述抒情,自然會使詩歌呈現出不同的藝術特質。比如同是寫詞,好以女性之口吻書寫纏綿凄惻的柳永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而慣寫曠意豪情的東坡詞則“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古詩十九首》作為漢末五言抒情詩之典范,正是通過采用不同的視角,選取最貼近情感特質的人物作為詩歌的抒情主體,來傳達不同的情思感悟。
通觀整組詩,大體上可以將其抒情主體分為兩大類:一為閨中思婦,一為天涯游子。《古詩十九首》中對這兩種人物視角的成熟運用以及對這兩種藝術形象的極具神韻的塑造,正是這組詩的可貴之處。
一、“誰能別離此?”——思婦主體視角
《古詩十九首》中以閨中思婦視角抒發對遠行之人的思念、表現離愁別恨的詩歌占據了相當一部分。似《行行重行行》、《迢迢牽牛星》、《明月何皎皎》、《青青河畔草》、《客從遠方來》、《孟冬寒氣至》等篇,皆是寫思婦懷人的佳作。這類以思婦為抒情主體的詩在描寫細膩感性的女性心理時,一般具有以下特點:
(一)、善用比興手法,通過對日常生活、景物環境的描寫生發對人物情感心理的刻畫。
《行行重行行》中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來比對遠行不歸的游子,從而映照閨中之人的殷切擔憂與期盼。更兼有對“衣帶日已緩”這一極具生活化的情境的描寫,側面烘托出女子“為伊消得人憔悴”的苦心思念。詩末更是將滿心的思念與牽掛化成了“努力加餐飯”這樣一句極具口語化和生活氣息的叮嚀,這樣的設定十分符合女性細膩隱忍的心理,因而讀來尤為感人。《明月何皎皎》則是先通過對皎潔月光的描寫,映照了一個月夜獨眠難寐的思婦的形象。詩中的女子因見月光皎潔,思念起遠在異鄉的戀人,心生愁苦,披衣起行,獨自徘徊。詩歌通過對女子一系列動作的描寫刻畫其輾轉反側、憂思愁苦的心理,十分細膩傳神。女子望月懷人的形象也成為古代閨怨詩歌中的一個極具代表性的符號。而同是運用比興手法,《青青河畔草》則是通過對河畔青草、園中綠柳這些美好事物的描寫激起女主人公這一“倡家女”、“蕩子婦”內心的離愁別恨。詩中濃墨重彩地描寫了女主人公美麗的外貌:“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如此美人,當此美景,卻要獨守空房,正是“良辰、好景虛設”縱使她有萬般風情,又“更與何人說”。因此詩中的思婦除了有對丈夫的思念牽掛,更有對這“蕩子”的一絲怨憤。這樣細致生動的心理刻畫,最能服務于真摯深切的情感表達。
(二)、多用重言疊字來塑造人物形象、刻畫女性心理,符合女性的精神與情感特質,生動貼切。
《古詩十九首》中這類詩善用疊字,極具民歌特色。諸如“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明月何皎皎”等句。這其中最為人稱道的當屬《迢迢牽牛星》。全詩十句中共用了六個疊詞:“迢迢”、“皎皎”、“纖纖”、“札札”、“盈盈”、“脈脈”。詩歌通過這些疊詞的運用,鮮明生動地刻畫了一個憂愁凄苦的思婦形象,全詩的情感也一唱三嘆、婉轉動人。
總體而言,《古詩十九首》中這類以思婦為抒情主體的詩篇,既是對先前女性代言體詩歌的成熟的總結,也為后代閨怨題材詩歌的創作提供了典范樣式。
二、“欲歸道無因”——游子主體視角
故園之思、桑梓之念自古以來便是詩歌中反復吟哦的人類亙古不變的一種情感。《古詩十九首》中的部分詩篇正是以漂泊在外的游子作為抒情主體,對這種人類共通的、鮮活的情感加以表現,從而獲得了感人至深的藝術效果。
時空阻隔始終是誘發游子思鄉之情的直接因素。詩人善借遠在他鄉的游子之口,道出思鄉懷親這一傳統主題。空間的阻隔,在于一別兩地,關山難越,有家難回,正如“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還顧望故鄉,長路漫浩浩”等詩句所寫。古代交通不便,因此在外的游子常因山長水遠而生難歸故園之慨。而除了空間的阻隔之外,時間的阻隔更增添了“思鄉”這一文化情感中的悲情色彩——譬如離鄉經年、時過境遷而使得游子無家可歸。這種悲情,正如《詩經·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描寫的那般最能令人心碎動容——畢竟空間的阻隔尚可以跨越,而時間的阻斷卻只能留給人永恒的遺憾。《古詩十九首》之十四《去者日以疏》一詩,正是把這種情感表現得淋漓精致。“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新”生與死總是不可逆的過程,過往的人事總會離我們越來越遠。“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寫的則是眼前所見肅殺的景色,由此引出下文游子心中所想。“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一句的妙處則如《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融情入景、情景交融,在對白楊悲風的凄涼景色的描寫中,融入不盡的故園之思,凄厲深婉,真摯動人。
單從抒情主體來看,這些從游子的視角表現思歸題材的詩歌能夠結合具體景物、情境塑造人物形象,又能緊貼人物形象抒發內心情感,足見其抒情藝術之精妙。而就其創作的時代環境來看,《古詩十九首》中這些孤獨游子的形象是漢末文人自身精神世界的真實寫照,詩歌所反映的內容也側面表現了文人士大夫們于亂世中飄泊無定、找不到精神棲所的孤獨處境。
三、“為樂當及時”——文人主體的自我排解
而除了以上所述的思婦及游子兩種主體視角外,《古詩十九首》中還有幾首詩看似沒有明確的抒情主體,如其三《青青陵上柏》、其四《今日良宴會》、其五《西北有高樓》、其七《明月皎夜光》、其十一《回車駕言邁》、其十二《東城高且長》、其十三《驅車上東門》、其十五《生年不滿百》。這些詩歌或表達對現實的不滿,鼓吹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如《青青陵上柏》之“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驅車上東門》之“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生年不滿百》之“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或感嘆知音難遇、知己難尋,如《西北有高樓》之“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希”;或借人生短暫宣揚建功立業,如《回車駕言邁》之“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細細分析。其實不難發現,這些看似沒有抒情主體的幾首詩中所描繪的事物、場景,無不充斥著漢末文人士大夫階層的旨趣:斗酒飲宴、策馬驅車、登高彈歌、秉燭夜游、求仙問藥……而這些詩中所表露的種種思想情感也正是那一時代士人階層內心世界的真實寫照。因此,可以說這類詩歌正是漢末文人從自身出發、以自我為抒情主體所創作的“我手寫我心”的屬于那一時代的最真實的聲音。只是由于當時所處的時代朝堂混亂、時局動蕩,士大夫們精神上的苦悶寂寥難以排遣,因此這些詩歌中不時流露出種種消極的情感,這也是無可厚非的。《古詩十九首》中這類著重抒發士大夫心靈意趣的詩作對魏晉時期的詩歌創作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四、《古詩十九首》不同主體視角對其抒情藝術的影響
正如前文所述,對同一首詩從不同的視角進行解讀,將會產生不同的理解;而從不同的人物視角抒寫情感也會產生截然不同的藝術效果:寫兒童多奇趣,寫女子多纏綿,寫壯士多坦蕩,寫文人多寒酸……而《古詩十九首》這組五言詩雖然篇數不多,卻選取了至少兩種人物形象作為抒情主體,來表現漢末文人士大夫們的精神情感與旨趣追求,來反映當時的社會風氣與人文面貌。特定的抒情主體服務于特定的情感表達,因此我們才可以在這組詩中看到那些閨中思婦:她們或擔憂遠行在外丈夫而又體貼隱忍;或感嘆年華易逝、抱怨戀人不歸;或觸景傷情、徹夜難寐。還有那些天涯游子:他們或離鄉背井、感慨山重水闊;或睹物思人、感慨孤身漂泊、憂心故鄉親眷;或悵惘時光易逝、故園不再……不同抒情主體、人物視角下呈現出的人物情感豐富生動而又細膩貼切,給予人不同特質的抒情美感的體驗。
其次,《古詩十九首》集中以思婦與游子兩種人物視角創造了一系列同中見異、生動飽滿的人物形象,深化了這些人物形象的內涵,豐富了“閨怨”與“羈旅”這兩種古典詩歌情境的意蘊。采取不同的抒情視角是為了塑造不同的人物形象,而不同的人物形象則可以承載其各自豐富的情感表達,甚至寄寓不同的文化意蘊。也正因此,《古詩十九首》中所表達的思想感情方能以“真”動人,所塑造的人物形象方能成為同類題材詩詞中的經典與符號。
五、總結
綜上所述,《古詩十九首》這組文人五言詩集中表現了思婦懷人與游子思鄉這兩種古代詩歌文化中經典的情感類型。這些詩的作者采用了不同的抒情主體來表達人類共通的情感,呈現人物多樣的內心世界,塑造了豐富而又具有符號性的人物群像,取得了生動貼切、真摯感人的藝術效果,形成了細致深婉、雋永綿長的抒情特色,標志著漢代五言詩的成熟,不愧為“五言之冠冕”。正如鐘嶸《詩品》所言:“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一字千金。”古詩十九首》以其杰出的藝術成就為后世五言詩乃至詩歌創作藝術提供了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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