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民族大學,甘肅 蘭州 730030)
【摘要】:《聊齋志異》中的女鬼形象延續(xù)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志怪小說描述的女鬼的孤寒形象,而在女鬼復仇類型的故事里,都是因為活著時被迫害卻無處伸冤,只能自己化作厲鬼手刃仇人,對現(xiàn)實的憤恨溢于言表。女鬼的孤獨、憤恨無疑最符合作者的“孤憤”心態(tài)。
【關(guān)鍵詞】:《聊齋志異》;女鬼;人鬼相戀;復仇
康熙十八年(1679),蒲松齡將已作成的篇章初步結(jié)集,題《聊齋志異》,作《聊齋自志》為序,“披蘿帶荔,三閭氏感而為《騷》;牛鬼蛇神,長爪郎吟而成癖。自鳴天籟,不擇好音,有由然矣。松,落落秋螢之火,魑魅爭光;逐逐野馬之塵,罔兩見笑。才非干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集腋為裘,妄續(xù)《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1]自傷半生落拓,此后《聊齋志異》成了寄托作者憂憤的“孤憤之書”。
這“孤憤”二字,在《聊齋志異》中的女鬼形象上體現(xiàn)的最為深刻。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涉及到女鬼的篇目有三十多篇,儼然塑造了一副女鬼群像圖。在這三十多篇涉及女鬼的篇目中,又可以分為害人女鬼、復仇女鬼和人鬼相戀三種類型。如《尸變》、《噴水》、《畫皮》、《咬鬼》等篇目寫的是害人女鬼;《霍生》、《長治女子》、《博興女》、《竇氏》等篇目寫的是復仇女鬼;《聶小倩》、《新郎》、《蓮香》、《水莽草》等篇目則表達了人鬼相戀的主題。
《聊齋志異》中花妖狐怪多種多樣,為何“女鬼”形象最能符合作者的“孤憤”心態(tài)?這還要從魏晉南北朝的志怪小說中的女鬼形象來溯源。在《搜神記》、《搜神后記》、《述異記》、《續(xù)齊諧記》、《列異傳》、《博物志》、《甄異錄》、《幽冥錄》、《陸氏異林》、《孔氏志怪》、《祖氏志怪》等志怪小說中都有關(guān)于女鬼的小說,并且類型多樣。
曹丕的《列異傳》中有“談生”一則,是說談生年四十而無妻,有天夜里一年輕貌美女子前來相就,遂成夫婦,但女子告誡談生三年后才能以火相照,談生未能遵從,俟其熟睡以火照之,女子終不復為人,與談生永別。在這個故事里,可以提煉到這樣一則信息,女鬼怕火。而在《太平廣記》“張禹”故事中,是說行經(jīng)大澤而遇雨的張禹,投宿到一宅舍中,女主人為其設(shè)食燃火做湯時,雖能聽到沸騰之聲,但摸上去竟然是冷的。《搜神后記》中的“李仲文女”也是一場悲劇結(jié)尾,父母得知女兒要復生,急迫地開棺破冢,以至于屬陰之鬼物曝于日光之下,女鬼再不能復生。錢鐘書先生曾根據(jù)歷代寫鬼小說的敘述總結(jié)出了:“鬼火冷,鬼燈暗,鬼墨淡”的特點。可見從魏晉南北朝的志怪小說起,女鬼有怕火、怕熱、怕光等特點,因而女鬼生存的地方必是陰冷的、黯淡的,看不到陽光和希望的,蒲松齡也承認女鬼的這種特性,因而《聊齋志異》中的女鬼多是懼怕太陽,半夜活動的。
其次,女鬼是孤獨的,沒有人愛的。因而她們愿意與在荒郊野外趕路或迷路的男子結(jié)成短暫的婚姻關(guān)系,以求得暫時的溫暖,并常在男子離開時,贈以財物,以示不忘。如《秦樹》:“天暗失道,遙望火光,往投之,見一女子秉燭出”,“遂與寢止”,“向晨,樹去,乃俱起執(zhí)別。女泣曰:‘與君一睹,后面莫期。’以指環(huán)一雙贈之,結(jié)置衣帶,相送出門。”[2]《辛道度》中女鬼與男子“經(jīng)三宿三日”后,因人鬼殊途而送別男子時,“取金枕一枚,與度為信。乃分袂泣別,即遣青衣送出門外。”[3]這種男子路遇入冢,女鬼贈物送別的模式,在志怪小說中出現(xiàn)過很多,可見女鬼是貪戀人世間的溫暖和愛情的。像《聊齋志異》中的聶小倩因為寧采臣將她的朽骨埋到了安穩(wěn)的地方,因而心生感激,將寧采臣包括寧采臣的妻子和母親照顧的妥妥當當。寧采臣讓她離開之時,她“愀然曰:‘異域孤魂,殊怯荒墓’”[1],可見她作為一個女鬼也是孤單、害怕、渴望陪伴的。《新郎》一篇中,女鬼也渴望人間的溫暖,為了得到新郎,全家表演了一場戲,來盡可能地拖延新郎回家的時間。女鬼并沒有其他的奢求,所做的一切努力不過是留住新郎而已。所以《聊齋志異》中很多篇目都是寫人鬼相戀的,而不是鬼與鬼相戀,深居地下的女鬼,太孤獨、太凄寒,渴望的不過是人間正常的愛情與溫暖,但是這點要求也很難達到,故事最終的結(jié)局多是人鬼殊途,難以雙宿雙飛,充滿悲劇意味。
很多女鬼本來的形象是孤獨又可憐的,她們?nèi)鄙贉嘏蛺矍椋援斢龅絹碜杂趬m世間男子的一點溫暖時,她們甘愿飛蛾撲火。但是,男子常常的負心又使她們絕望。所以《公孫九娘》對于書生沒有做好她交代的事情的時候,她認為書生負了她,從此消失無蹤。作者只能借異史氏之口伸冤道:“香草沉羅,血滿胸臆;山東佩玦,淚漬泥沙;古有孝子忠臣,至死不驚于君父者。公孫九娘豈以負骸骨之托,而怨懟不釋于中耶?脾鬲間物,不能掬以相示,冤乎哉!”[1]作者為忠臣孝子,至死不能被君王或父親原諒所憤;為胸膛里的一顆心不能捧出來給人看,平白讓人曲解了所憤。同時,公孫九娘的死是和明清交替的民族災難相關(guān),作者為何而憤,寓意更加明顯。
在《聊齋志異》中,最能表達作者之憤的是那些歸來復仇的女鬼。像《長治女子》中,陳歡樂聰明漂亮的女兒無故被討飯的道士殺死,并受道士的威脅。一弱女子而已,犯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才要遭受這般威脅和傷害?這難道不是對清廷的控訴?像《竇氏》,竇氏本是一農(nóng)家姑娘,遭到了官僚人家南三復的引誘和拋棄,最終和孩子一起死在南三復家門口。為什么南三復不娶竇氏,只因為竇氏一家是農(nóng)民百姓,可見錢財才是王道。竇氏之父告官之后,南三復卻以千金賄賂而免罪。作者憤的是“有理無錢莫進來”的朝廷和社會風氣,窮人即使冤死也不會有人給伸張正義,有的不過是官官相護和權(quán)錢交易。南三復真正得到的懲罰來自于竇氏的復仇,窮人活著的時候根本無法為自己討回公道,作者對此也是無能為力的,只能設(shè)計死人變成厲鬼來復仇。這女鬼復仇的過程也并沒有特別順利,警告要將女兒嫁給南三復的大戶人家不要將女兒嫁過去,但這大戶人家為了錢財,連自己女兒的性命都能罔顧,這是何種世道?竇氏之父再次狀告南三復時,他同樣施以賄賂,再次躲過牢獄之災。最后竇氏終于考慮到了身份地位都比南三復高很多的姚舉人,終于把南三復繩之于法。可見,社會不正風氣盛行時,窮人根本斗不過富貴人家,最后勝利的肯定是強權(quán)社會。對于這種社會風氣,作者和女鬼一樣,不僅憤怒,更多的是絕望和無可奈何。《聊齋志異》這類復仇女鬼的出現(xiàn),大多是因為活著時難以得到公平卻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沒人伸出援手,無計可施,只能在死后變作厲鬼為自己討回公道。
渴望人世間溫暖和真情的女鬼在《聊齋志異》中比比皆是,對人世絕望化作厲鬼為自己報仇的女鬼在《聊齋志異》中也出現(xiàn)了很多,作者寫女鬼的孤獨、女鬼的憤怒,實際上最能表達的是作者內(nèi)心的意志。女鬼的孤寒和憤怒,都是作者潛意識情感的投射,他面對現(xiàn)實無可奈何,所以人鬼相戀多以悲劇收尾,復仇只能等死后實現(xiàn)。所以,女鬼的形象最能符合作者的“孤憤”心態(tài),因為作者本身就過著孤寒、憂憤的生活,無可奈何卻又不甘如此。
參考文獻:
[1] (清)蒲松齡著,王皎譯:聊齋志異[M].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12.9.
[2](晉)干寶,陶淵明著,劉琦、梁國輔注譯:搜神記 搜神后記譯注[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12.
[3](晉)干寶著,鄒憬譯注:搜神記譯注[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