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又歡
這才不到三年,一線電視劇演員的薪酬已經從一集幾十萬一部兩三千萬,過渡到了以億為單位的級別?三年不到,演員片酬漲了五倍之多,就是算上通貨膨脹,也是讓人無法相信的數字。
2017年的金馬獎剛剛落幕,熱心的圍觀影迷開始掰著手指頭等獲獎影片上映,然而對于更大范圍的觀眾來說,本屆金馬獎的入圍提名名單和得獎名單加起來,都沒有幾個他們聽說過的演員,更別說聽說過的片子了。獲獎電影代表的小眾文藝片和上億流量電視劇代表的大眾商業劇之間的鴻溝,好像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巨大過。
畢竟,去年還誕生了雙黃蛋的金馬影后:馬思純和周冬雨——雖然馬思純為人所熟知,是從一連串的偶像電影電視劇——《左耳》《他來了請閉眼》《將軍在上》。而周冬雨更是典型的流量小花,從《山楂樹之戀》“謀女郎”出道,卻最終在綜藝《我們相愛吧》和網劇《春風十里不如你》中大放異彩。
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傳統的明星制度和現在完全不同了。從前的電視劇演員以演電影為榮,電影演員以演大導演電影為榮。君不見,十幾年前出道演且只演電影的章子怡,一路從張藝謀、李安的電影中走向了國際,即使在丑聞波折中還能以王家衛《一代宗師》中的“宮二”一角橫掃華語影壇12座影后大獎并成功翻身。然而現在的章子怡,不止參加綜藝《演員的誕生》,傳聞中也要去演電視劇了。而更多曾經簽約給嚴肅導演或者傳統公司的演員,則紛紛解約,尋找更有資源的經紀人或者成立個人工作室——因為現在,演員的獎項和前途,都不等于演員的錢途。
近些年不斷流傳出來的演員天價片酬表,可以說驚呆了圍觀的吃瓜群眾,畢竟群眾的想象力根本無法想象:居然有人可以從一部電視劇拿走1億以上的片酬。大家無法在短時間內緩過勁兒來:這才不到三年,一線電視劇演員的薪酬已經從一集幾十萬一部兩三千萬,過渡到了以億為單位的級別?三年不到,演員片酬漲了五倍之多,就是算上通貨膨脹,也是讓人無法相信的數字。
一邊是天價片酬新聞屢見不鮮,一邊是廣電總局多次明令禁止片酬過高;似乎禁令高一尺,片酬就要高一丈。然而細看起來,娛樂圈富豪名單上的人,有多少算作“演員”,還要打個問號。似乎從近幾年開始,演員的錢途開始和流量掛鉤,雖然占據了演員收入的排行榜,但是他們的演員身份卻頗顯得尷尬——許多人都沒有能讓觀眾叫得出名字的演技代表作,提起他們的時候,也少有人能夠想起來看過他們的作品,更難叫出他們的角色名字。即使是看過他們的戲,也常常會以本名稱呼,因為他們演的角色幾乎都是一個樣子,比如“瑪麗蘇”或是“杰克蘇”,區別只是時代背景服裝造型與尷尬的程度。作為演員來說,代表角色便是他們自己的人設,這顯然是不合格的。

約翰尼·德普在新片《東方快車謀殺案》飾演一個惡霸。
曾經,好萊塢的黃金時代由大制片廠控制,明星們是真正的明星,制片廠負責經營維護明星的人設,保證明星的神秘感,控制明星們的角色,讓他們以一個個角色鞏固在影迷心中的形象和地位。那時的明星,是遠離觀眾的“偶像”。發展延續到現在,好萊塢的明星們延續了這個思路,他們比大制片廠時代多了自由,觀眾也較少會為明星人設買賬,但他們依然靠作品——因為作品中的經典角色才能成為明星,躍進傳說中的兩千萬俱樂部,甚至達到最后的片酬分賬級別——譬如在這一層級頂尖的約翰尼·德普、湯姆·克魯斯,都有無數經典角色。
而日韓娛樂圈又是另一種思路,演員是演員,偶像是偶像,演員演技精湛受人尊重地位尊崇收入較高,而偶像則是販賣人設地位較低靠服務粉絲為生,涇渭分明的分界線得到全社會的認同。因此他們會有努力轉型演員的偶像,不似中國的流量小花小鮮肉們,一方面做著偶像的職業規劃販賣人設展示美麗帥氣的形象,唱歌演戲的本職工作反而水準堪憂,另一方面,卻總要在接受采訪的時候說自己的目標是藝術家、真正的演員,并希望得到一個大滿貫的獎項來肯定自己。這種時候不禁要問,你們是什么定位,自己心里真的沒一點譜嗎?
其實也不是心里完全沒譜。偶像們的粉絲在提起他們的時候,也愛用“實績”來對比,這些“實績”包括:上過多少雜志封面,出席過多少時尚活動,拿到多少大牌的代言,甚至是演出過多少大導演的電影,電視劇的收視率和網絡點擊率如何……而互聯網經濟時代給了他們更為具體實際的數字和排行。
影視行業已經過了煤老板偶爾瞎指揮、大體尊重“文化人”編劇導演的時候。互聯網經濟自己就在一片野蠻之中生長起來,一切以流量為標準,人次就是最大的價值,他們曾在這一規則下得到最大的利潤,現在還把這一規則帶入了影視行業。
傳統電影電視劇的主創人員中,最容易考察量化的就是“演員”,由此,才誕生了所謂的流量“小生”“小花”。畢竟編劇、導演的粉絲小眾又不可考,攝影、美術的粉絲更是鳳毛麟角,影視觀眾傳統上的信任“熟臉”演員、“明星”演員,演變到了現在,就成了可以統計數字的“流量花生”的粉絲。微博粉絲是實際的數字,淘寶爆款也是實際的數字,粉絲應援更是實際的數字,由這些數字,他們期望計算出來總的收益。這可以說是非常中國特色的影視行業現狀了,畢竟中國是全世界互聯網經濟最發達的國家,互聯網經濟的思維和邏輯,也會最快開始侵略其他行業,風光又暴利的影視行業,當然是最佳選擇。
由此,在互聯網思維下,制作人們忙著在以粉絲計算“流量花生”的票房、收視率、點擊率,市場應運而生,粉絲最多的人就敢叫出最高的片酬。沒有人去問他們的代表角色是什么,他們有什么能夠讓人從耳目一新到耳熟能詳的角色。一切都可以在數字上實現量化,對制片方來說,這些數字和排名,似乎全部能轉化為真金白銀。
他們期望以流量定天下,但流量真的等于成功嗎?數字真的能成功轉化成真金白銀嗎?
以流量明星為例,近兩年來,楊洋擔綱男主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總票房5.5億;鹿晗的《重返二十歲》3.64億,《我是證人》2.15億;吳亦凡的兩部電影《夏有喬木雅望天堂》和《致青春原來你還在這里》的票房分別是1.56億和3.37億,賀歲片《西游伏妖篇》票房16.56億;李易峰的《怦然星動》1.59億,《心理罪》3.04億。以上幾乎都是流量明星擔綱第一男主或至少并列男主的影片,可以看出來,除了《西游伏妖篇》外,票房成績并不樂觀,而《西游伏妖篇》有多少票房是歸屬于徐克周星馳聯合導演的萬眾矚目以及上一部《西游降魔篇》的續集效應,大家自然心里有數。只看鮮肉們真正能夠單扛的票房,《夏有喬木雅望天堂》幾乎可以說是毫無水花,而《致青春》的最大貢獻似乎只是社交媒體上活躍的吳亦凡的“演技炸裂”動圖。李易峰楊冪的情侶檔也只能賣出1.59億。而因為電視劇版《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良好印象而令觀眾有所期待,又因為原著作者唐七抄襲而占據話題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電影版則引爆了本年度的最大丑聞之一——“羊毛鎖場”,令原本偶有幽靈場、沖票房手寫電影票、偷票房的中國電影票房市場誕生了新的造假方式。

《西游伏妖篇》的票房有多少可以算在吳亦凡頭上?
可以看出,完全依賴流量花生的電影票房天花板似乎就卡在了兩億之內,如無其他內容的加持,流量花生們的粉絲轉化量有限,無法單單以票房扛起他們的片酬。倒是善加組合利用,反而會有極好的效果。如王長田曾言,以《我是證人》為例,這一類驚悚懸疑片在市場上有著固定的受眾,也因此有著天然的票房天花板,以往的驚悚懸疑類型片的穩定票房在1億左右,但因為有了楊冪鹿晗的組合,反而能令《我是證人》增加一些觀眾,甚至可以說這多出來的1億就是他們帶來的增加票房。同理也可以看到《重返二十歲》和《心理罪》,在原著劇本相對完整導演比較靠譜的情況下,流量小生們適當而不違和的加入,能夠為影片帶來少量的票房,但終究是體量有限。電影市場上最受歡迎的永遠都是喜劇和合家歡電影,即適合全家人觀看的電影。
在電影宣發市場上常常聽到這種說法——原本就會去看電影的粉絲和觀眾并不會真的影響電影的票房,因為他們本來就在初始票房的預計之內,只有令那些原本不會去電影院的觀眾都去了電影院,才會使得最終票房達到理想乃至驚人的數字。這一理論在不斷被時間刷新,從曾經的票房冠軍,即最廣泛的合家歡電影《捉妖記》,到今年契合了中國人民心底的愛國情懷的票房冠軍《戰狼2》,無不是以贏得了原本不會去看電影的人的電影票而贏得了天下。
表面上看,網絡劇和電視劇才應該真正是流量的天下,在流量的要求下,更高的片酬,更短的制作周期,更簡單的拍攝方式,更量身定制的劇本……帶來的結果便是近年一出出的影視劇奇觀:某男女主角對戲大量靠后期特效摳圖合成的劇集成了年度笑柄,而男女主角長期下線、配角在線撐住整部劇集的事情則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與此同時,大量流量花生主演的網絡劇和電視劇在網絡上的點擊率驚人,動輒數以十億計,然而網絡討論熱度和口碑卻與點擊率不成正比。試想下中國網民的數字總共只有7億多,那些點擊量突破20億的影視劇是哪里來的?要知道當年《江南Style》爆紅全球,點擊量也就是20億。互聯網經濟時代,數據造假也似乎無法再成新聞,反而成了一種行業——虛假的數字遍布了整個網絡。
盡管中國電視劇制作產業協會等機構最近聯合發布了《關于電視劇網絡劇制作成本配置比例的意見》,規定演員的片酬不可以超過總制作費用的40%,從9月22日起開始施行;但是類似規定也并不是第一次出臺,曾經被點名批評的影視劇可能遭到壓價,但是更貴的后來者卻層出不窮。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片酬限制之下,明星可以作為制作人出資占據影視劇項目的分成比例,也可以直接以出演占據投資份額,空有制作人名頭卻實際分得利潤,方式方法多得很。
盡管部分明星的片酬已高到有洗錢嫌疑,仍舊不乏投資人前仆后繼地奉上高片酬,皆因為電影市場近年多次試錯失利的案例令流量們難以在電影方面叫價,但電視劇則幾乎完全以流量明星定生死。電視臺購劇一向以安全為主,沒有一線明星的劇根本無法賣出去。而網站雖然近年多的是優秀精良的非流量網劇,卻也被高昂片酬抬高了整個制作費,最后總是有財大氣粗的視頻網站來買單。總而言之,沒有明星的劇,或者可以在網絡上殺出一片天,但絕難得到電視臺的青睞,而有明星的劇,無論質量好壞,都可以在前期獲得大量關注甚至快速盈利,因此明星自然水漲船高,似乎所有人都忘了,影視劇其實是編導演及攝影美術等眾多工作人員的集體創作。
雖然傳說中劇本是一劇之本,然而現實中唯流量是從的影視劇自然輪不到編劇說了算——要求編劇按照流量演員來改劇本是再自然不過的要求,更多的流量花生們甚至自己都帶了編劇,確定演出之后就會讓自帶編劇上手,按照流量花生的喜好,把劇本全部重新改一遍,或者在初期制作階段就完全介入劇本創作。這種情況下,如果男女主角皆為流量花生,不但自帶編劇還各自搶戲,結果可想而知。
雖然每次影視劇中出現了Bug或者不合情理的地方,觀眾都會無一例外地開罵編劇,但實際上,編劇到底決定了一部影視劇的多少呢?以國內市場的現狀而言——首先IP橫行,電視劇原創劇本極少,大部分制片人會選擇編劇改編IP作品,這一類屬于委托創作,顧名思義就是在制片方委托之下的創作,編劇所能發揮創造的部分極少,所有內容都要在制片方的指定和要求下寫作。電影編劇則一直以來都幾乎完全是為了導演服務,無論是創作階段和導演的討論還是創作完成后按照導演意思的修改抑或是導演自己進行的修改,國產電影的導演仍然是權力中心——君不見,大部分導演都會在編劇中署名嗎?無論他是擅長講故事還是擅長鏡頭或者是擅長表演。
編劇作為主創之一、背鍋俠之首,薪酬自然不算是最低。據聞,在校學生做槍手期間大概是五千元一集電視劇,初出茅廬的新人編劇,則可以拿到一集兩萬起步的稿酬,但這一階段的維權要賬,總是少不了的經歷。錢不算極少,但也非常不多,這又與編劇的地位低下有關——人人可以閱讀,閱讀又會讓人誤會自己能夠因此擁有了創作的能力,從而對編劇指手畫腳。這項本來應該非常專業的工作沒有得到應有的專業尊重,薪酬和地位自然也難以維系。
新人編劇想要成為大編劇甚至頂級編劇,總是需要點運氣。譬如某位現在的一線電視劇編劇,前幾年以大熱劇走紅,如今的片酬對外可以叫到40萬一集,還非熟人約不上,堪比一線明星的待遇了。但其劇本大量為團隊創作,非本人寫作,畢竟這位編劇近年來每年都有好幾部電視劇播出,甚至某些年份播出的作品達八九部之多!若以一集電視劇12000-15000字來算,一部30集電視劇的總字數約為35萬至45萬字,且劇本不是小說,經常要有反復的打磨和修改——可以想象這位一年八九部電視劇的編劇的創作情況了。甚至豆瓣的影視組曾經有過招聘編劇的帖子,明言這位一線電視劇編劇劇本太爛,需要重新招聘編劇來做修改。但是因為電視臺和視頻網站可以拿他的名字來做宣傳,盡管創作水準已經不可考,但他仍舊保持了金字塔尖的編劇地位和收入。
反觀新人編劇們不但薪酬難以保證,連屬于人身權的著作權署名權,都可能被剝奪。因為所簽署的合同中,一條“乙方的署名方式由甲方決定”就可以決定一切。所以近日《露從今夜白》的編劇維權難以成功,其背后的套路其實在業內常常出現,只不過形式大同小異:制片人告訴編劇制作周期不夠需要加入新人,加入新人后逐漸剝奪原編劇的權力如薪酬,甚至是作品。

印度神片《摔跤吧!爸爸》在中國拿下將近13億高票房。
而編劇的問題也不比明星更少——比如知名編劇的劇本連合格線都達不到;甚至有編劇老師教導學生“出去談活兒的時候抬高五六倍價格,先拿定金,后面就不要寫了,每部戲只賺定金就好”……對于制片人來說,選擇編劇合作也是一種冒險,首先要確定編劇有能力寫,然后保證編劇能寫完,最后還要編劇寫得好,雖然合同上制片方是甲方、編劇是乙方,甲方原本是占盡優勢,但是跑了、坑了制片方的編劇也并不是沒有。
如今的編劇和制片方,合作模式更像是談戀愛,雙方都在嘗試,能否合作成功。理論上,制片人應該有足夠的判斷能力來判斷編劇是否能夠創作,然而判斷失敗的時候,試錯成本卻大部分都讓編劇承擔了,雙方都難以在合作中互相信任。可以說,現時的合作方式對于制片方來說有風險,對于編劇來說則是自然災害式風險。若是想要雙方都更為信任對方,合作更為順暢,真的需要好萊塢式的編劇工會了。畢竟這十年來的一次大罷工和一次揚言大罷工,為編劇們爭取到了方方面面的權利,從單集不短于兩周的創作時間,到醫療保險、最低薪酬保證,都讓美國編劇們創作環境無憂,也讓美國制片人們能拿到滿意劇本,這才是一種雙贏的局面。
觀眾不是只認臉買單
影視劇這個商品,說到底是要觀眾買單。它很像是一棟房子,編劇打地基,導演蓋房子,明星來裝飾裝修。但人們最先看到的永遠是外在,所以明星們最受重視,但是如果沒有編劇的地基、導演的房子,作品大多是花架子——只有三者皆合格且有水準,才不會辜負觀眾。遠的有《瑯琊榜》《偽裝者》,以當時并不絕佳的陣容取得了巨大的成績并將主角紛紛捧上了流量的大座;近的有《人民的名義》,以老戲骨的陣容和扎實的內容成為年度劇集。而國外則有電影《天才槍手》,三位主演在國內幾乎無人認識,但因為故事扎實、劇本優秀、導演出彩,加上有亮點的表演,這部泰國電影最終取得了2.7億的中國票房。更別說今年的印度神片《摔跤吧!爸爸》以絕對精彩的劇情、導演和表演,在好萊塢影片環伺的情況下殺出了12.99億票房。而近日30年前的經典港片《英雄本色》修復重映,上映十天票房已經超過3000萬,這一切都充分說明,中國觀眾會為了好的影片買單,前提是編導演三者都出色,而不是只看明星、看臉買票。
當然,未來的觀眾可能會更加分流——人的時間只有這么多,能夠分給玩樂的時間更少,游戲已經搶占了大部分影視劇的空間,而科技的發展之下,更難以預測未來的影視劇會走向何處。以目前來說,電影院的空間社交儀式感不會消失,電視劇的家常日常感也不會消失,而網絡劇作為新興貴族占據了人們大量的交通、吃飯時間。未來,影視劇和網絡劇的制作會更為類型化,針對其觀眾群而制作的特點更為明顯。經過流量亂象,粗制濫造的劇已經長期令觀眾審美疲勞,當套路無法獲利,真誠的精品劇時代必然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