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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蘭計劃

2017-12-29 00:00:00黎安高小花
科幻世界 2017年6期

美國,蒙特利

“生物的多數DNA并沒有形成有用的基因參與編碼蛋白質。生物學家曾認為,編碼蛋白質是DNA唯一的功能,因此,不能編碼蛋白質的DNA在過去被命名為垃圾DNA。生物攜帶的垃圾DNA占全部DNA的比例,隨著生物的復雜程度遞增。人類,有百分之九十七的DNA,屬于垃圾DNA。”

陸有當用余光掃過階梯講廳里滿座的聽眾,用不太流利的英文繼續說:“生物學家逐漸發現,生物體內垃圾DNA的比例與生物復雜程度之間呈正相關關系。這令人們開始反思,垃圾DNA是否真如其名,是沒有功能的廢品。上世紀末到現在,人類已經逐漸認識到,從宏觀的生物種群層面上理解,垃圾DNA在生物向高等復雜有機體進化的進程中發揮了關鍵作用;而從微觀的生物個體層面上理解,垃圾DNA協調保證了基因編碼蛋白質功能的正常運作,同樣意義顯著。”

總覺得西裝的肩墊正在不斷往下垮,陸有當稍顯局促地提了提肩膀。助手臨時在高街店挑選的西裝,相較于他瘦削的肩膀顯然不太合體,這讓頭一次站在TED環球會議的講臺上分享最前沿基因學研究成果的陸有當愈發緊張。他的目光正好瞥到后排一個打著哈欠的印度人,心里掂量著自己恐怕在基礎知識的介紹上花費了太多的時間。

“2037年的今天,以上內容已經被寫入了《大學生物基礎》,”陸有當清了清嗓子,“而我今天要說的是,垃圾DNA對人體的致病反應。”

英國,愛丁堡

未開燈的房間,遮光的落地窗簾緊閉。懸在墻上的液晶電視投射出閃爍的光,將獨坐于屏幕對面的老人,映成輪廓分明的剪影。老人左手握著厚底的威士忌杯,杯內的冰塊已經化了大半。他若有所思地瞅著屏幕,陸有當正在大洋彼岸的TED環球會議上發表實況演講。

陸有當正在對著雙螺旋結構的示意圖講解:“我們將從人體分離出的任意一組垃圾DNA序列植入白鼠體內,在隨后的觀察中均發現,白鼠體內產生了不同種別的具有傳染性的陽性朊病毒蛋白。而向白鼠植入一組以上的人類垃圾DNA序列時,白鼠體內卻不會生成陽性朊病毒蛋白。”

“砰!砰——”窗外隱約傳來焰火升空的鳴響。老人端著酒杯站起,踱往窗戶的方向。他赤著腳走出墊在沙發下的駝毛地毯,踏在大理石的地磚上。八月底的蘇格蘭,夏天的氣息已經逐漸遠去,寒意沿著微涼的地磚竄上老人的身體,他習慣性地提了提肩膀。

“相應陽性朊病毒蛋白的合成,證實了垃圾DNA對人體的致病反應。幸運的是,不同的垃圾DNA序列,抑制了彼此編碼陽性朊病毒蛋白的機能。”老人一邊自語,一邊拉開窗簾。房間的聲控燈隨著他說話的聲音亮了起來。柔和的光打在落地窗上,玻璃中印出老人瘦削的身軀的模糊影像。

“相應陽性朊病毒蛋白的合成,證實了垃圾DNA對人體的致病反應。幸運的是,不同的垃圾DNA序列,抑制了彼此編碼陽性朊病毒蛋白的機能。”電視隨之傳來陸有當一字未變的陳述。

老人的目光沿著皇家英里大街向西延伸,道路的盡頭,城市的最高點,愛丁堡城堡巋然屹立,已近千年。

窗邊的老人,大洋彼岸的陸有當,異口同聲:“這是多么微妙的平衡!大自然在我們體內埋下足以抹滅整個人類種群的禍源。與此同時,又慷慨地饋贈人類用以封印劫難的巨鎖。”

此刻城堡的上空,十數枚煙花躥升,齊聲綻放。1947年以來,第九十個年頭的愛丁堡藝術節,又一次圓滿結束。

雖然看不到城堡內的情形,老人仍能想象:皇家軍樂隊正合奏出歡快的樂聲,投射在斑駁城墻上的各色絢麗的鎂光會隨之舞動,空氣中彌漫著節日的氣息——香煙、苦啤酒和牛肉漢堡混雜的味道。一如往年,未曾改變。

演講于此結束。電視里的陸有當挺直了背,迎接觀眾們的掌聲。

窗戶玻璃中,和陸有當有八分相似的老者倒影,疲憊地合上雙眼。

他一口飲盡杯中酒,對自己說:“未能改變。”

中國,北京

清華大學,生命科學學院。

黑色的夜幕籠在中關村北大街那片喬木林光禿禿的枝丫上,顯得分外荒涼。

初冬的夜,來得特別早。戴珂珂記得夜色初顯端倪的時分,掛鐘的時針尚在“5”與“6”之間的位置。換句話說,她已經百無聊賴地在實驗樓呆坐了足有三個小時。聽見窗外朔風掠過的聲音,戴珂珂猶豫片刻之后,還是站了起來,邁步走動。她拐了兩個彎,停在了主任辦公室的門口。

門半開著,辦公室里,陸有當對著電腦屏幕愁眉緊鎖,手指間夾著一支點燃的煙。

“陸主任?”

一截燃盡的煙灰脫落在辦公桌上,陸有當渾然未覺。

見陸有當沒有反應,戴珂珂用指節叩了兩下門,又喊了一聲:“陸主任?”

“嗯?是小戴啊。有事嗎?”

戴珂珂往前邁了兩步,試探著問道:“如果主任沒有別的交代,我先下班了?”戴珂珂是陸有當統籌的清華大學轉基因研究技術實驗室的助理,主要工作職責是協助陸有當對培育中的細胞與組織進行觀察與記錄。依照實驗室的規章,陸有當不下班,她是不能先下班的。

不過最近的實驗,陸有當全數自己獨立完成,沒讓助理們參與,戴珂珂因此成了閑人一個。一開始,包括她在內的幾個助教還會忐忑,是否是自己給領導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才會被架空冷落。可時間久了,大家逐漸發現陸主任最近格外沉默寡言,似是心事重重,卻與他們無關。

“嚯!都這么晚了,你趕緊回去吧。”陸有當說道。

“謝謝主任,那我先走了。”戴珂珂說。

“嗯。”

走之前,戴珂珂縮著手,指了指陸有當書桌上被煙頭占據了大半容積的煙灰缸,說道:“陸主任,少抽點兒煙。”

陸有當年輕時就是個書呆子,人到中年更是一門心思都浸在學術里,為人木訥,不善交際,甚至有學生背后給他取了個外號,叫“陸有呆”。因此,盡管三年前在TED環球會議上展露風采,成為備受學界與媒體關注的泰斗級學者,陸有當在單位還是一個朋友都沒有。唯有像戴珂珂這樣,從本科開始由陸有當一路指導上來的學生,對他還算關心。

“知道了。”陸有當搭了句聲。抬起頭來時,戴珂珂卻已經不在門口了。他心里本來驀地一暖,瞧見冷清清空蕩蕩的實驗室,消失了一霎的愁緒就又回來了。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手上的煙,把煙蒂按在煙灰缸里。

壓力下連續高強度的工作,讓陸有當急需放空自己的大腦,哪怕是一會兒。將屏幕正中的實驗監控程序切到后臺,他點擊互聯網瀏覽器,打開了英國廣播公司BBC的主頁。

“大馬士革城區再次爆發小規模武裝沖突,敘利亞局勢持續緊張”“福布斯全球科技富豪排行榜首富,霍普科技集團創始人因病辭世”“2040-2041賽季英超聯賽第14輪焦點戰,曼聯主場4-2力克切爾西”……陸有當撥動鼠標滾輪,一目十行草草掃過國際新聞的主頁頭條,意識到人類仍未察覺世界正在面臨的危機。

轉到亞洲新聞板塊下,陸有當找到了發稿日期為三天前的那則新聞:

近日來,韓國大田廣域市的多家醫院出現新生兒持續發燒高熱死亡事件,共計147例。事件引發韓國民眾對國家公共衛生安全管理的強烈不滿與信任危機。當地政府發言人聲稱新生兒高熱發燒原因系感染新型變種流行性感冒病毒。這位負責人表示,大田市政府已著手改善升級當地醫院的衛生條件,并將持續加強對產科手術操作人員的消毒作業要求。以上措施極有希望在短期內遏制病毒擴散并有效控制疫情,避免今后新生兒感染該病毒夭折的悲劇再度發生。另一方面,市內尚未出現新生嬰兒以外人群感染該病毒的情況。目前合理的推測是,人類降生一周左右,就能在無抗原誘導的情況下,自主形成對該病毒的免疫機制。因此,該病毒不具備大規模感染效應。請廣大民眾不必產生恐慌情緒。

但是陸有當明白,這并非某種變種后的流行性感冒病毒。最近一個月內,韓國、哥斯達黎加、斐濟、拉脫維亞、科特迪瓦與孟加拉國,六國的新生兒夭折率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上升。韓國與哥斯達黎加的夭折嬰兒臨床主要表現為持續發燒高熱,而斐濟、拉脫維亞、科特迪瓦與孟加拉國的夭折嬰兒臨床主要表現為抽搐及強直性痙攣。兩類臨床表現看似毫無關聯,但卻都是人體被垃圾DNA編碼生成的陽性朊病毒蛋白的侵染后的典型癥狀。

死亡率百分之一百的絕癥的典型癥狀。

分析研究了一個多月,陸有當發現了這種尚未被命名的朊病毒蛋白綜合征的傳播特征更令人擔憂。世界范圍內患者增長速率的曲線正激揚上行,證實該疾病具備顯著的高度傳染性疾病的特征。然而目前,患者僅僅在韓國、哥斯達黎加、斐濟、拉脫維亞、科特迪瓦與孟加拉國六個互不接壤的國家出現。被侵染的地域范圍,并非像水中的漣漪一樣,呈輻射狀向外擴散。這顯然不符合疾病傳播的一般性特征。突發的疫情,竟像從陰云久布的天空,最初落下的六縷不堪重負的雨線,沉重地砸在世界各國的泥土里。

這是否象征著,覆世的暴雨將至?

“諷刺啊,大自然最慷慨的饋贈,封印劫難的巨鎖,就這么成了廢鐵。”

門外突然傳來的這句話,嚇了陸有當一跳。他扭過頭,看到一個精瘦矍鑠的陌生人站在門口。

來者頭頂寬檐的爵士帽,戴著黑框的圓形眼鏡。立起來的風衣領下,圍裹著羊絨的蘇格蘭格子圍巾,遮住了陌生訪客的下顎。

“陸教授,許久不見了。”陌生訪客的嘴角咧出一抹頗有意味的笑,對上陸有當的視線,說,“我可以進來嗎?”

“你是誰?我們見過嗎?”陸有當站了起來。他揣測著陌生訪客方才的話——“封印劫難的巨鎖”,是他三年前在TED環球會議上曾說過的話。這陌生的訪客是在暗示什么?或者,是在影射什么?

“算是吧。”

陌生訪客旁若無人地走入房間,在客座沙發上坐下,說道:“我會回答你所有的問題,但不是現在。”

“先生,我想你認錯人了。”陸有當說道。

陌生訪客沒有理會陸有當,接著說:“在那之前,我需要確認,你能夠對我將告訴你的一切摒棄所有的質疑。”

“先生,請你離開。”已經兩宿沒合眼的陸有當心中一陣慍怒,左手向著門口比出送客的手勢,右手則拾起了電話聽筒。他心想這陌生訪客要是繼續糾纏不清,就讓保衛科的同志“請”他離開。

陌生訪客曾掛在嘴角的浮笑,不知何時已經隱去,他的臉色生冷得像一塊鐵,隱約帶著上位者的威嚴和傲慢。沒有理會陸有當的逐客令,他說道:“轉基因大豆。”

“什么?”

“你百思無果的Y型朊病毒蛋白綜合征——我們暫且這么稱呼它,它的病源,是轉基因大豆。”

陌生訪客不疾不徐的言語,卻恍如劃過黑色天幕的一道雷霆霹靂。倏然僵住的陸有當,被陌生訪客的突來之語震撼得一時失聲,手里的話筒跌落在書桌上。他迅速把話筒拾回原位,佯裝鎮定地擺了擺手,回應道:“我仍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你的掩飾是多余。”陌生訪客不為所動,說著,“如你所知,世人尚未察覺韓國新生兒發燒高熱致死的原因,并非變種的感冒病毒,而是由人體內垃圾DNA編碼生成的朊病毒蛋白。末日的喪鐘即將敲響,這場即將席卷全球的疫病,足以顛覆整個人類文明。與這次的Y型朊病毒蛋白綜合征相比,無論1918年到1919年間的西班牙流感,還是2014年到2015年間的埃博拉病毒,都只能算死神對人類無傷大雅的玩笑。”

沒有留給陸有當插話的空檔,陌生訪客繼續說道:“你和我一樣,早已意識到人類真正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拯救。盲目地讓公眾獲悉一切,只會引發前所未有的慌亂,讓已經如履薄冰的人類在應對災難時更加舉步維艱。所以你未曾讓任何人知道,你一直在找尋病源,希望能從病源著手,研究出控制Y型朊病毒蛋白綜合征的方法。”

陸有當心里逐漸有些發慌,面前的這個人,難道會讀心術不成?

“可惜已經沒有時間了,知道現在,你才剛剛獲得拼圖的第一塊碎片。”

陸有當在心中回顧陌生訪客之前說過的話:“轉基因大豆、Y型朊病毒綜合征、人體內垃圾DNA、末日的喪鐘、我已經沒有時間了——”陌生訪客的闡釋里,似乎還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陸有當覺得自己的思緒很亂,腦子里滿是嘈雜的聲音。陌生訪客說過的話,像在很遠的地方漂浮著,而自己站在霧里,正要伸手去抓,去拉扯糾纏的思緒里藏著的某根清晰的脈絡。他木然呆立著,陷入沉思。

陌生訪客也沒有出聲,房間里突然就靜了下來,只聽得到計算機風扇旋轉的嗡嗡聲。

陸有當思索了一會兒,呢喃道:“不對,各國出現的病患,全都是未曾食用過大豆的新生嬰兒。因此,病源不會是轉基因大豆。”他猛地停頓了一會,擰著眉頭吸了一口涼氣,“除非——”

陌生訪客接過陸有當的話:“除非嬰兒并非被病原體直接感染。陸教授,別忘了,致病的陽性朊病毒蛋白Y,可是由人體垃圾DNA合成的。因為食用轉基因豆制品而感染了致病因子的,從來就不是嬰兒,而是他們的雙親。嬰兒之所以患病,是因為他們從雙親那繼承了有缺陷的基因。

“正常情況下,人體不同組別的垃圾DNA,抑制了各自編碼陽性朊病毒蛋白的機能。”他把左右手的食指扣在一起,用力掙開,接著說,“轉基因大豆里的致病因子,控制子宮內的受精卵進行定向的基因突變,讓受精卵攜帶的垃圾DNA失去了這種環環相扣的自我禁錮。”

“那轉基因大豆在全球大范圍供應近半個世紀,如果它是病源,為何疫情直到今日才爆發?”此刻的陸有當,就像驚濤駭浪中絕望地抱著最后一塊浮木掙扎的水手。

“沒有人知道,一個月前這世界究竟發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能夠突然激活了分散全球各處的宿主體內數十年來一直處于休眠狀態的致病因子。”

陌生訪客從公文包中抽出一疊裝訂好的文件,扔在陸有當的桌上。文件封面上印著《關于Y型朊病毒蛋白綜合征的研究匯總》。他說:“證據在這份報告里。”

陸有當拾起報告,快速地閱讀,面色愈發難看。顯著的樣本、翔實的數據、合理的建模,這份報告足夠證明陌生訪客所言非虛。全球已經有多少人食用轉基因的大豆制品后,攜帶了Y型朊病毒蛋白綜合征的致病因子?而根據報告的統計,致病因子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概率通過性行為傳遞。子女自父母遺傳致病因子的概率,接近百分之一百。

他雙手用力攥著文件,手臂微微顫抖。所有的人類,都是致病因子的攜帶者。

沉睡的死神逐漸蘇醒,人類還剩多少時間?

“你還知道什么?”陸有當的后背上已經滿是冷汗。

“我知道你所知的一切,包括‘千年蘭構想’。更知道不久的未來,它將成為人類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是,最絕望的救贖。”

陸有當下意識地朝后縮了兩步,撞到了身后的椅子。他用再也藏不住驚惶的聲音,又問了一遍最初的問題:“你,究竟是誰?”

陌生人脫去帽子,取下眼鏡和圍巾。

看到陌生人容貌的陸有當,覺得自己置身在連接時空的魔鏡前——因為眼前所見之人,簡直就是蒼老了十余歲的自己。

“我便是你,來自未來。”

英國,愛丁堡

厚重的紅桃木門緊鎖,遮光的落地窗簾隔絕了窗外的喧囂與明媚。屋內唯一的光源,來自東側的壁爐。火焰搖擺著竄動,將兩道正在對談的剪影映在另一邊的墻上。坐在靠窗側的亞裔老者一邊說話,一邊有節奏地搖晃手里的威士忌杯。尚未完全融化的冰塊敲擊杯壁,發出不急不緩的叮叮聲。

“年少時,我曾看過一套叫《龍珠》的日本漫畫。里面有一章提到,負劍的少年從支離破碎的未來逆行至另一段平行的歷史里,只為拯救一個注定沒有他歸屬的世界。那時覺得,這樣的出場真是太酷了。

“那時體會不到其中的悲傷。大概是因為,即使在我最瘋狂的想象中,也未曾料想某一天,未來的自己會真的出現,預示一場來不及阻止的劫難即將來臨。只有我乘著時光機回到過去,或許能阻止它降臨。

“我點頭答應的時候,其實也并沒有完全相信面前自稱是‘我’的他,只是就這么渾渾噩噩地坐進那臺狹小的機器艙。他搖著我的肩膀,大聲告訴我,我醒來之后,世界將回到2017年,因為更早的時代,尚不具備研究致病因子的科技水平。后來我像是睡了很久,做了很長的夢。夢里的這一切只是一場鬧劇:正當我信以為真的時候,老年的‘我’,會伸手在臉上抹一把,卸除以假亂真的妝容。世界上也從來就沒有什么Y型朊病毒蛋白綜合征,就連轉基因大豆都只是生物學家大膽提出的百年展望。

“醒過來,走出機器艙的時候,我卻身處陌生的郊外。即使那時,也曾抱著一絲僥幸:也許那個人會突然出現,摟著我的肩膀,指著前方隱藏的攝像機哈哈大笑。我向路過的人詢問現在是哪一年。第一個人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瞥了我一眼,就快步離開了。第二個人好奇地打量了我一會。隨后他掏出手機,點亮屏幕,告訴我現在是十三點二十七分。從那時起,我才開始正視所處的年代也許真正是2017年。畢竟在2040年,最廉價的手機都能做成戒指來佩戴,用光學投影替代物理屏幕。誰還會古板到把夾心餅干薄厚的金屬塊塞進兜里成天揣著?

“最初意識到自己是時間旅者時,也曾因不堪重負而惶恐。現在追憶起來,那段日子似乎很短,就像翻過一張泛黃的書頁。只是回想起數不清的沉浸在酒精和尼古丁的黑夜,一切彷徨又清晰起來,歷歷在目。

“這個時代,潛伏著超越這個年代科學認知的疫病。世界正在崩塌,卻沒有人發覺,而我是唯一的希望。除了振作,我別無選擇。

“2017年前后,歐洲各國的實體經濟就像翻著白肚皮的死魚。可一灣波瀾不驚的死水之下,老謀深算的政治家早已枕戈待旦。就在英國決定退出歐盟之后,這些老狐貍為了地緣政治利益,齊刷刷地亮出了獠牙。伴隨而來的是,資本家們在之后的數年里,把國際金融市場攪得一塌糊涂,全球經濟一度面臨崩潰的危險。

“新世界的發展,完完全全重演著我曾經歷過一次的歷史。全都如出一轍。于是,我在國際金融市場大肆投機,翻云覆雨,毫無懸念地積累了龐大的財富。

“2019年,歐盟解體。歐洲各國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經濟滯漲。失業的工人和白領在街頭摔著酒瓶咆哮,看不到希望的朋克青年躲在巷尾吸食大麻,無家可歸的難民蜂擁越過國境線,警察卻只是象征性地吹兩聲哨子,隨后視若無睹地走開。我借機將資產轉移到了蘇格蘭,并在這里以諾亞·霍普(NoahHope)的名字,取得了合法的身份。

“有關預防和治愈Y型朊病毒蛋白綜合征的研究,是人類與死神在名為時間的賽道上孤注一擲的競逐。一些情況下,法律和倫理,會成為科學發展的桎梏——人類漫長的歷史早就證明過這一點。這些年來,我犯下過可怕的罪行,我并不以此為榮。但我并不后悔。當天平的一端,人類文明的存續已經被當成砝碼擺上時,犧牲已然無可避免。蘇格蘭廣邈荒蕪、人跡罕至的高地,給我們的事業提供了絕佳的掩護。

“于是我在蘇格蘭成立了霍普科技集團公司。本來它只是用于掩護秘密研究的殼公司,短短時間內,卻出乎我意料地發展成了世界最大的科技企業。這是意外的收獲,讓我們有更多的渠道將不受監管的資本秘密投入研究。”

陸有當,不,諾亞·霍普又往杯里倒了半杯威士忌,向坐在他對面的人問道:“老友,你為何突然問起這些往事?”

坐在諾亞對面的,是個其貌不揚的阿拉伯人。他的名字是阿卜杜勒·哈格。他本應該成為這個時代最偉大的量子物理學家。可惜極端的宗教主張和政治立場讓他登上了西方世界的頭號通緝名單。諾亞收留了他,在他的幫助下創立了霍普科技。

十年前,諾亞向阿卜杜勒坦承了自己來自2040年的秘密。阿卜杜勒則以完全的信任回報諾亞。世界的棄兒與時間的旅者從此成了莫逆之交。與諾亞一同來到2017年的時光機,在時間旅行的過程中毀損了。諾亞把它交給了阿卜杜勒。諾亞投入全部精力在Y型朊病毒蛋白綜合征的十年里,阿卜杜勒則一直在嘗試修復這臺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機器。

阿卜杜勒回應道:“我了解到一個奇怪的理論。而根據這個理論,你從2040年回到這個時代后這十五年的經歷里,有令我在意的事情。”他說話時,語速很慢,聲音干澀沙啞。

他將筆記本電腦的屏幕轉向諾亞。屏幕中顯示著一篇文章的影印件,文章選用的排版和字體透著陳舊的氣息。

諾亞掃了一眼屏幕,文章的標題是《時間旅行的悖論》,發表于1976年4月的《美國哲學季刊》。

阿卜杜勒說:“這篇論文的作者大衛·路易斯,他通過反駁其他哲學家主張的‘時間旅行將必然包含的悖論’,捍衛了時間旅行邏輯的可能性。”

“愚蠢……”諾亞冷哼一聲,“這大衛·路易斯,只是又一個陷進臆想的邏輯世界而無法自拔的庸人。我便是真實存在的時間旅者。阿卜杜勒,你何必蒙起自己的雙眼,去聽一個瞎子向另一群瞎子描述他眼里世界的模樣?”

阿卜杜勒搖了搖頭,說道:“重點不在這里。我在意的是路易斯反駁‘祖父悖論’的理由。”

“‘祖父悖論’?”

“‘祖父悖論’是時間旅行的反對者提出的一個經典的思想實驗。它假設——”

“阿卜杜勒,我對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提不起絲毫興趣。”

“諾亞,這些信息至關重要。非常,重要!”

對上阿卜杜勒緊逼的眼神,諾亞嘆了口氣。他給自己添上了滿杯的威士忌,說道:“好吧,繼續。”

“‘祖父悖論’假設時間旅者湯姆回到過去,一個他的祖父尚在襁褓的時代。憎恨祖父的湯姆,決心殺死在這個時代還是嬰兒的祖父。那么,有兩種可能的情況:第一種情況,湯姆成功殺死了自己的祖父。然而,這個嬰兒的死亡意味著,他不可能有孫子。這個結論顯然和‘湯姆回到過去并殺死自己的祖父’的設定相矛盾;第二種情況,湯姆無法殺死自己的祖父。就仿佛上天在戲弄湯姆一樣,無論他如何精心籌劃、算盡機關,終會陰差陽錯卻又無可避免地失敗。‘祖父悖論’的提出者認為,第二種情況意味著,回到過去的時間旅者不能改變他們穿越后所處世界的現狀,陷入了宿命論(Fatalism)的謬誤。也就是說,前往過去的時間旅行包含必然的邏輯矛盾。”

“但大衛·路易斯不這么認為?”諾亞側著頭,用力揉自己的太陽穴。

“沒錯。路易斯認為回到過去的湯姆將面臨第二種情況,即他無法殺死自己的祖父。但這僅僅是簡單的決定論(Determinism),而非宿命論。宿命論指的是某個事件的出現和發展是沒有緣由的。以湯姆為例,宿命論的支持者會認為湯姆無論如何都不能殺死祖父是一種無法解釋的現象。而路易斯則認為這是可以被解釋的。湯姆無法殺死他的祖父僅僅是因為,他的祖父在未來的幾十年里一直活著的事實。”

“荒謬!這豈不是說,今天的事件,是由明天的緣由所決定的嗎?”

“諾亞,你有辦法證明‘因’(Cause)一定比‘果’(Result)更早存在嗎?”阿卜杜勒伸手比了一個拋硬幣的手勢,“‘因’必然比‘果’更早存在,只是人類主觀的經驗判斷。而這個判斷的客觀性是存在疑問的。就像你拋出一萬次硬幣,如果每一次都是正面朝上,你的經驗會暗示你第一萬零一次拋出的硬幣,朝上的仍然會是正面。然而,這并不是真理,而是武斷。”

“我承認,路易斯的推論到目前為止都能立住腳,”諾亞搖晃著半空的酒杯,“但這又能說明什么?”

“接下來才是整個理論的關鍵。在以上推論的基礎上,路易斯認為,回到過去的時間旅者無法改變(Change)這個時代曾經發生過的一切,但卻能夠實實在在地影響(Affect)這個時代曾經將要發生的事件。”

“影響曾經將要發生的事件?”諾亞鎖著眉頭,琢磨著路易斯晦澀的觀點,心中驀然閃過一瞬的慌亂。

“沒錯。舉個例子,假設古埃及那位廢除多神教的異端法老——阿肯那頓,就是一位時間旅者,從未來穿越時空來到了他廢除多神教的前夕。如果當時的古埃及,沒有時間旅者阿肯那頓的出現,古埃及的多神教信仰便不會被他中斷。也許多神教會在當時被另外一位法老或者大祭司廢除,但也許多神教會延續更久……總而言之,古埃及將會呈現一段截然不同的歷史。而阿肯那頓的出現,實實在在地造成了‘古埃及的多神教信仰被異端法老阿肯那頓廢除’這個在正常時序下的歷史發展中曾經將要發生的事實。”阿卜杜勒的神色突然嚴峻起來,“但是,根據路易斯的理論,時間旅者阿肯那頓,不可能改變即將發生的事實——無論多少次穿越時空回到過去,每一次,他都必然廢除古埃及的多神教。”

諾亞漸漸坐直了身體,額角的青筋跳動了一下,“你想說,在我回到這個時代之后,世界的發展與我曾經經歷過的那一次,完全吻合。”

阿卜杜勒點頭應道:“沒錯,根據這些年我們對陸有當隱秘監視的結果,他的人生軌跡和你對自己過去的描述,同樣毫無偏差。”

“但在我第二次經歷的時代中,我是作為諾亞·霍普而存在。而在我第一次經歷過的相同的時代里,因為我還是陸有當,諾亞·霍普是不存在的。兩次世界的發展,還是出現了分歧。”諾亞急切地說。

“并非如此啊。人類習慣將時間比作河流,然后站在這條河里,嘗試感知它流淌的方向:是向前還是向后,是向左還是向右?路易斯的理論,選取了另一種視角審視時間。它嘗試在空中俯視身下的河流。眼中所見,是一條環形的河流。因為人類對于前與后、左與右的主觀感知,不足以描述環狀上兩個點的位置關系,所以在非線性的環形時間觀里,對于線性時間觀下事物間因果關系的經驗判斷失去了意義。這即是說,認定‘陸有當是時間旅者’,是基于‘陸有當是時間旅者’自身這個客觀事實,而不是基于‘陸有當在2040年進行了時間旅行’這個事件。同樣的道理,諾亞·霍普存在于2017年至今,是因為‘諾亞·霍普存在于2017年至今’自身是一個存在于環形時間線上的客觀事實。‘諾亞·霍普存在于2017年至今’與‘陸有當在2040年進行了時間旅行’兩個事件之間,并不存在決定與被決定的邏輯關系。”

阿卜杜勒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諾亞·霍普,在你還是陸有當的那個時代,是存在的。只是當時的陸有當并沒有意識到諾亞·霍普的存在,一如今天的陸有當,沒有意識到諾亞·霍普的存在。”

“這……可是……”諾亞想說些什么來質疑阿卜杜勒的論斷,卻一時語塞。的確,倘若諾亞·霍普真的存在于自己第一次經歷的時間里。當年的自己,那個木魚一樣的“陸有呆”,不知道世界上有一位和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富豪,是再合理不過的事情。

“也就是說,這個混蛋路易斯的天方夜譚,并不是虛無縹緲的理論。而我們多年的隱秘研究,其實是在重抄早已定稿的劇本?”諾亞的喉嚨有些發干,他曾以為全人類的生死都懸于他研究的成敗,自己一直背負著救世主的榮耀和壓力孑然獨行。現在,他卻發現命運的骰子早就擲下,只有等到揭開骰盅的一刻,才知道是輸是贏。所謂的救世主,原來也不過是命運的提線木偶。

“恐怕事實就是如此……可就算如此,你也不必因此沮喪。未來雖已寫定,但執筆的人從始至終仍然是你,這一點并未發生改變。況且,哪怕一直到2040年我們的研究仍再無寸進,至少我們已經掌握人類最后的希望。‘千年蘭計劃’已經具備執行條件,它不再僅僅是一個構想。”阿卜杜勒避開了諾亞的視線,“當然,它是萬不得已時,人類最絕望的救贖。”

諾亞的眼神倏然暴戾起來,繃直的背微微發抖,像是一頭隨時將要跳起來的獅子,“救贖?我也曾這么認為。可仔細想想,用最不公的裁決,創造顛倒的人間。這他媽的算是哪門子救贖?!”

阿卜杜勒僵著一張臉沒有說話。他屬于不善言辭的那類人,于是他用沉默給予諾亞梳理情緒的時間。

過了良久,看到諾亞終于平靜了些,阿卜杜勒才用一貫的漠然聲調打破沉默:“更讓我無法釋懷的問題是——出現在2040年的‘未來的你’,是否了解‘路易斯理論’?”

諾亞應道:“能夠操控時光機,想必‘他’是明白——”話未說完,他已經料到了阿卜杜勒接下來將要說什么。不待阿卜杜勒開口,他低聲自問:“既然過去無法改變,他為什么要回到2040年,并把我送回2017年?他又為什么要向我,也就是向他自己,隱瞞真實的原因?有什么原因,竟然會讓一個人連自己也要欺騙?”

阿卜杜勒揪著下巴上的絡腮胡子斟酌了一會,欲言又止地說:“我也不知道。不過有一個辦法,或許能弄清楚‘他’的動機。”

“哦?”諾亞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因為此刻他的頭腦中,正拼湊出一個荒謬到令人戰栗的解釋——一場用層層謊言壘砌的布局。

“如你所知,我們已經掌握了重啟那臺時光機的控制面板的技術。我在想,如果你乘坐它回到2040年,找到來自未來的你,質詢他行動的理由,不失為一個方法。但是對于這臺機器的運轉原理,我依然毫無頭緒。因此,目前并無法確定它是否能夠正常運轉。”阿卜杜勒擱下酒杯,等待著諾亞的回答。

“值得一試。”諾亞放松繃直的身軀,微微仰著頭靠在椅背上,面上不見喜怒。“我要回到2040年的10月。在和‘他’會面之前,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想解答,那個連‘他’也未能得出答案的問題——2040年的10月,到底發生了什么,激活了人類體內的致病因子?倘若明白致病因子被激活的原因,相信我們的研究就能突破現在的瓶頸。”

“我會盡快準備。”阿卜杜勒機械地點了點頭,卻瞥見了一抹不經意的詭譎邪笑,浮現在諾亞的嘴角。他突然覺得這個男人的心里,有某種令人畏懼的東西正在蘇醒。那種感覺,讓他聯想到一條正從冬眠中蘇醒的巨蟒,正在緩慢地扭動著身軀。

他突然開始后悔向諾亞提出了這項方案。

國際領土,聯合國總部大廈

9:52A.M.

戴珂珂站在大廈一樓的西廳,攥著兜里的煙。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快步走到了門外。遠遠望去,第一大道忙碌如常,繁華勝往。不知是受天神眷顧,抑或是被惡魔蠱惑,紐約客的身上尋不到迷茫與恐慌。他們以莫名的樂觀與朝氣,將如今的曼哈頓區演化成一座奇妙的海市蜃樓。

站在大廈所轄的國際領土,觀望近在咫尺的美國,有那么一小會兒,如同沙漠里的落難者看見半空中突然浮現綠洲那樣,戴珂珂幾乎忘記了世界真實的樣子。

她點燃了一支煙,五年來的第一支煙。五年前,她戒煙備孕,滿懷憧憬地規劃著未來的人生。然而突如其來的Y型朊病毒蛋白綜合征,讓一切成了泡影。她的孩子在出世后的第三天夭折,那是一場無法蘇醒的噩夢。

在那之后,她曾經的導師陸有當,將所知的關于Y型朊病毒蛋白綜合征的全部信息告訴了她。陸有當邀請她作為助理,加入自己領導的團隊——由世界范圍內十五名頂尖的生物學家與醫藥學家組建的研究室,研究應對Y型朊病毒蛋白綜合征的方法。

陸有當一行分別向中、美、俄三國政府上報了導致世界各地嬰兒死亡的真實原因。之后,在三國的協調運作下,他們的研究獲得了由聯合國牽頭、多國政府共同參與的資金支持。最初的時候,為了不引起世界范圍內無意義的恐慌,政客們對疫病的真相都三緘其口。直到后來全球的嬰兒死亡率急速上升,各國政府才逐漸釋出真相。

歷史上,曾有愚者信誓旦旦地斷言天上的流星將墜落,剎那間焚燒地上的一切;也有神棍搬弄晦澀難解的神諭,預言末日的浩蕩裁決;更不乏憂心忡忡的陰謀論者,臆想著更多一瞬通往世界盡頭的十字路口。然而,即便是最張狂的想象也不曾描繪過,全人類面臨的滅亡危機,竟是被釘上受難的十字架,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鮮血一滴一滴被烈日灼干。

2042年4月,除非洲納米比亞共和國以外,世界范圍內的全部國家和地區,嬰兒夭折率上升至百分之一百。三年以來,世界人口減少3.17億,全人類平均年齡上升2.96歲。

加入陸有當的研究室的四年中,戴珂珂依舊克制自己,不曾吸煙。她清楚自己這份固執的理由。她覺得自己像一只沙漠中的駱駝,在最茫然無助的年歲里,只有毫無根據的固執,才能夠鞭笞她咬牙前行。

回過神的戴珂珂將左手拇指點在無名指的戒指上,光學投影的感應屏上顯示時間是9:55——距離陸有當在聯合國大會堂向世界人民公開“千年蘭計劃”的時刻還有五分鐘。她用力把剩下的尼古丁都吸到肺里,轉身走進大廈。

最后還是復吸了……戴珂珂苦澀地嘲笑自己。沒辦法,兩年來未有寸進,時至今日,終于連最后固執的理由也失去了。

原來自己不是負重跋涉的駱駝,而是蔽目推磨的驢。

10:00A.M.

戴珂珂看著陸有當走上會場正中的主席臺。他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到話筒前,昂首站定。望向他的臉時,戴珂珂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隨后對上了他的目光,戴珂珂只覺得那雙眸里藏有錐子,刺得自己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

“諸位,正如你們已經認識到的,人類正面臨有史以來最大的生存危機,”陸有當環顧會場,“Y型朊病毒綜合征——”

戴珂珂突然有些走神,她想起了陸有當八年前在TED環球會議上的表現。那是陸有當第一次登上國際講臺。這個被學生們私下稱為“陸有呆”的中年學究,穿著大一號的西裝在臺上局促地提著肩膀,擰巴得像是被教導處主任拎到操場上作檢討的中學生。

八年的時間里,他變了太多。也許是因為操勞和壓力的緣故,才過了五十五歲生日的陸有當,看起來得像是年過古稀的老人。她記得,那是2040年的冬天,陸有當獨自研究疫情的時候。他把自己關在實驗室里兩月有余,誰也不見。兩個多月后,戴珂珂第一次見到他時差點兒驚出聲來——陸有當看起來像是在兩個月里衰老了十余歲,不真實得恍如武俠故事里一夕白首的女俠。

不,他真正的變化,并不是外貌上的衰老。戴珂珂凝視著講臺上矍鑠的老人,從這個曾經樸實內斂的學者身上,她感受到懾人的氣魄。他瘦削的身軀,能予人看不通透的敬畏感,有如刀削斧鑿的高崖,又如幽暗昏黑的深壑。

后來,陸有當匯集了全球最頂尖的生物學者,領導這群情商奇低的科學家們與各國政客斡旋,終于取得了各國政府的資金支持,在短短的幾年內,確立了自己在這場關系到全人類存亡的大事件中的領袖地位。

戴珂珂有時候會很認真地思考:曾經的“陸有呆”與現在的陸有當,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10:32A.M.

“歷經兩年艱苦卓絕的研究后,我們不甘心地承認,以21世紀的生物醫學水平而言,Y型朊病毒蛋白綜合征是無法隔離且不可治愈的。”

不理會禮堂內的一片嘩然,陸有當繼續陳述道:“不過,我們確實找到了在承擔巨大副作用的前提下,‘驅逐’Y型朊病毒綜合征的方法。此刻,我將代表聯合國向全世界公開,人類文明的最后防線——‘千年蘭計劃’!”

會場內嘈雜的議論聲將戴珂珂的思緒拉回現實。她看見各國元首和媒體記者臉上滿是疑問的表情。她把目光移至主席臺,看到了陸有當背后的光學投影巨幕上顯示著“千年蘭計劃”的徽標。

“抵御人類文明滅亡的最后防線?耶穌啊!這是什么國際玩笑?”戴珂珂聽見不遠處的巴西總理低聲嘀咕,抑制不住聲線中的惱怒。

“誰知道千年蘭是什么?”印度總統問他鄰座的元首們。周圍的東南亞國家元首們紛紛聳著肩攤開雙手。

戴珂珂側目掃過會場,尋到了后排角落里的納米比亞共和國總統。盡管臉上掛著與其他各國元首類似的疑惑,但他在笑,像是幼兒園里被點名表揚的孩子。

千年蘭,納米比亞共和國的國花。一種生長在非洲西南的狹長近海沙漠的草本植物,從遠古時代繁衍至今。這種奇形的沙漠植物生命力異常強悍,壽命一般可達數百年,其中更有佼佼者生命可跨越千年,故名“千年蘭”。

在全球其他國家與地區新生嬰兒全部夭折無一例外的情況下,納米比亞共和國的新生嬰兒存活率是十四萬分之一。一個無限接近于零,卻奇跡般地突破了零的數字。或許納米比亞總統已經意識到了,亙古以來就被人類文明放逐在貧瘠的世界邊緣的納米比亞人,即將迎來屬于他們的紀元。

10:40A.M.

待會場的秩序恢復后,陸有當繼續說:“諸位都了解,嬰兒之所以患上Y型朊病毒蛋白綜合征,是因為他們從雙親身上繼承了有缺陷的垃圾DNA。新生嬰兒體內,被激活的有缺陷垃圾DNA喪失了抑制陽性朊病毒蛋白編碼的機能。疫情大規模爆發以來,我們發現,全球只有納米比亞的辛巴族嬰兒,沒有攜帶這些被激活的有缺陷垃圾DNA。”

辛巴族天生基因缺陷,男人多在十五歲之前夭折,造成族群的男女比例極度失衡。這在很大程度上導致辛巴族在長久的歷史進程中茍延殘喘。直至公元21世紀,他們的總人口也未能超過三萬人。如今,只有極少數的辛巴族人離開部落遠行,融入了納米比亞的現代社會;絕大多數行將消失的辛巴部族,仍偏居納米比亞邊遠的荒漠和戈壁,過著與世隔絕的原始生活。

戴珂珂看見納米比亞總統笑得咧開了嘴,露出潔白的牙齒。戴珂珂知道,納米比亞總統并不是辛巴族人。在人類存續之秋,重要的不再是一己的得失。當登上諾亞方舟的唯一船票,握在納米比亞人手心時,他確實夠資格笑得幸福而驕傲。

她也看見在場眾人將目光齊刷刷地投射在納米比亞總統的身上,他們的目光里有無奈的欽羨,更有怨毒的嫉妒。戴珂珂突然覺得他們的表情是如此可笑。千朝萬代,文明世界選擇冷眼漠視,漠視辛巴族由于基因缺陷而遭受的苦難。今天,這些政客卻做不到若無其事地旁觀,旁觀這個從無罪愆的族群由于基因缺陷,第一次獲得大自然的福澤。

“人體內一切垃圾DNA,都沒有形成有用的基因參與正常蛋白質的編碼。所以,即使人為摘除全部的垃圾DNA,人體機能的正常運作也基本不會受到影響。考慮到新生嬰兒不具備手術條件,摘除成人體內尚未被激活的有缺陷垃圾DNA,就成了我們目前已知的,可以隔絕Y型朊病毒蛋白綜合征的唯一途徑。目前,我們掌握了定向截取、摘除、改造人體DNA的技術。然而——”陸有當話鋒一轉,“這項技術遠未成熟。這個世代,根本不可能實現對有缺陷垃圾DNA的精確摘除。”

陸有當伸手滑動身后的光學投影。“千年蘭計劃”的平面徽標隨之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幅裸眼三維成像。數組繁復又和諧的DNA雙螺旋結構組合的圖像呈現在觀眾眼前,徐徐旋轉。“憑借電腦虛擬的人類DNA序列,我們演算并觀察了缺失了致病垃圾DNA的生命體。我們確信,被摘除致病垃圾DNA后的成人,無論從哪個角度而言,都是健全且健康的。另一方面,他們生育的子女,也將從此不會罹患Y型朊病毒蛋白綜合征。但是,這些嬰兒體內控制語言功能的常規DNA,隨著垃圾DNA的摘除,將遭受不可逆的破壞。”

陸有當下意識地壓住話筒,盡力保持著平穩的聲線:“換句話說,這些嬰兒將完全喪失語言能力。”

10:50A.M.

此刻的會場一片沉寂。戴珂珂咽了口口水,這樣的靜默令她感覺到些許畏懼。她突然很想知道這間屋子里沉默的人在思考什么。當你得知人類的選擇只有滅亡和退化的時候,你會開始思考什么?還是像我一樣,心里空蕩蕩的,腦海里只有些抓不住的嘈雜思緒在嗡嗡作響?

臺上的陸有當說:“諸位對此若有疑問之處,請不吝提問。”

日本首相滿臉怒容地按下了參議席的發言鍵。他將話筒調到同聲傳譯頻道,用母語喋喋喝問。譯者朗聲用英文陳述了日本首相的問題:“無論處于何種情況,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剝奪人類說話的天賦和權利。我覺得陸先生提出的建議是毫無價值的。請問陸先生,你認為沒有言語,只有文字的世界,足夠支撐如今人類文明蘊含的信息量嗎?”

“首相先生,我完全同意你提出天賦人權的觀點。因此,我希望,是否對個體執行垃圾DNA的摘除,應該完全取決于公民的個人意愿,而不應受到任何國家或者團體的意志左右。其次,我個人也同意,僅存文字的世界,顯然支撐不了如今人類文明的信息量。然而,我是生物學家,不是人類學家或是社會學家,今后的世界將何去何從,我一籌莫展。”陸有當前傾身軀,雙手撐住講臺,“最重要的是,關于我之前的解說,你誤解了一點——我想這大概源于傳譯的疏漏。人類將喪失的,并非只有‘言語’能力,而是‘語言’能力。這意味著,不僅語言本身,諸如言語和文字也將不復存在,所有依托語言而形成的意識形態,諸如道德、法律、國家、宗教,也都將成為下一代的人類無法理解、甚至無法感知的概念。”

不理會會場內眾人愈發驚惶的表情,陸有當繼續說道:“延續人類文明的火種,那唯一的火種,只有辛巴人。不分國界,不計代價,集結全球一切資源和優勢,盡一切努力,在這個我們還能認知語言的時代,把現代文明的全部知識和成果傳遞給辛巴人。這就是,‘千年蘭計劃’的全貌。”

11:27A.M.

斜倚在大廈西側的外墻旁,戴珂珂點燃了今天的第二支煙。一個小時后,她還將返回會堂,繼續參加下午冗長而壓抑的會議。但是此刻,她卻感受到了自己內心久違的寧靜。計劃的公開,卸下了這些年壓在她心頭的重負。

戴珂珂回憶起恪守“千年蘭計劃”秘密的這幾年,內疚感總是揮之不去。也許潛意識里,自己從來不曾真正相信人類能戰勝這場疫病;而“千年蘭計劃”,終究會是人類文明別無選擇的最后防線。

不,最后贏的還是人類啊!辛巴族將傳承文明的星火,也將守護退化的同胞。而很多很多年以后,人類或許能找到修復失去的語言基因的方法。屆時回溯這一路的羈旅泅渡,Y型朊病毒蛋白綜合征,只不過是歷史長河中微不足道的一粒沙塵。

只是,還是覺得悲傷啊……戴珂珂仰起頭,看著自己吐出的煙圈漸漸蘊散在空氣中。

她看得太認真,以至于沒有注意身前正跟她打招呼的男人。

“戴女士?”男人稍稍提高了音量。

“嗯,抱歉。”剛剛察覺的戴珂珂站直了身體,捋了捋耳溝的頭發。

“您是陸先生的助理吧?可否請您為我預約和陸先生會面呢?”男人用帶著中亞口音的英語詢問。

“我是他的助理。請問我應該如何稱呼您?”戴珂珂有些疑惑地瞧著面前的阿拉伯男人,“另外,不知您是否方便告知,希望與陸先生商議什么呢?”

“我的名字是阿卜杜勒·哈格。”男人停頓了一會兒,斟酌著語句,“找陸先生,算是……敘舊吧。”

美國,紐約

9:00P.M.

當晚,阿卜杜勒守約準時抵達了坐落在翠貝卡區的陸有當的府邸。管家將他接引到三樓的書房門前就先行告退了。

阿卜杜勒沒有敲門。他扭動把手,察覺門沒有上鎖后徑直走了進去。他看見陸有當坐在厚重的紅木書桌前,好整以暇地等待他。

“諾亞,沒想到有生之年,我們還能見面。”從阿卜杜勒冷漠陰郁的語氣中,卻聽不出任何關于重逢的喜悅。

陸有當,或者說被阿卜杜勒稱作諾亞的老人,嘴角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容。他站起來,走到酒架前,取出兩只喝威士忌用的酒杯,對阿卜杜勒說:“威士忌?和往常一樣?”

“我不是來敘舊的。”老年的阿卜杜勒,予人的感覺愈發陰沉了。他說話的時候臉上沒有表情,蒼老的眸子里卻有不加掩飾的森然,如同靜默在無光暗夜里的石像鬼。

“卻不妨礙我們坐下來慢慢聊。”陸有當把書桌上酒瓶里的剩余的殘酒都斟給自己,又啟了一瓶給阿卜杜勒的杯中添上。他一只手端起杯子,伸向阿卜杜勒所在的方向。

阿卜杜勒繃著臉,走近書桌另一側站定,雙瞳緊鎖住陸有當。最后,他還是接過諾亞手中的酒杯,坐下后抿了一口威士忌。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讓我們還是先從你已經知道的部分說起吧。”陸有當端起杯子,“你何時確定我是諾亞而‘非’陸有當?”

“諾亞啊,你那自以為看穿了一切的狂妄,仍是半分也不曾改變。你錯了,我來此的目的并不是向你質疑。雖然我至今也未能明白,你決心從2030年躍遷到2040年的理由,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陸有當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卻不說話。

阿卜杜勒接著說:“就在你在聯合國大廈的公開‘千年蘭計劃’時。我一直在等一個能夠確認我想法的機會——當你從幕后走到臺前時,你的偽裝瞞得過他人,在我的眼前卻可笑得像皇帝的新衣。”

“那時你在場?”

“沒錯。霍普科技是‘千年蘭計劃’執行的重要資本方。當然,是通過殼公司層層包裝運作之后的隱形資本方。謀一個不起眼的末席參會,不是困難的事情。”

“‘我’死后,霍普科技在你手上還有如此強勁的發展,倒是出乎我意料了。”陸有當挑著眉毛,饒有興致地說,“繼續吧,你還推理出什么?”

“那臺時光機真正的原理,以及2030年你乘坐它躍遷到2040年的那次嘗試的真相。2030年的實驗,當時光機停止運行之后,你和機器艙都還在原地。因此,當時我和諾亞均以為實驗失敗了。但我們錯了,實驗是成功的。我們對于結果的誤判,源于沒能發現那臺時光機真正的運行原理。與‘回到過去’不同的是,當時間旅者乘坐它通往未來時,時間旅者本人并不會‘穿梭’到未來。相反,時間旅者本人會停留在原本的時點,卻復制出一個無論從物質層面還是精神層面來看,都絕對一致的‘克隆體’。這個‘克隆體’將與被同時復制的時光機副本一起,出現在設定的未來時點。”

陸有當應道:“想不到,你居然能憑空推理到這一步。就算是身在其中的我,也是在2040年11月——乘坐時光機回到2040年10月的一個月后,看到霍普科技創始人病逝的新聞,發現還有一個我停留在2030年,在正常的時序里度過了余下的生命時,才意識到那臺神秘的時光機真正運行原理。不過,不同于你的克隆之說,我會將它‘通往未來’的運作原理描述成:將時間旅行者分裂成兩個絕對一致的整體,分置在旅行前后的兩個時間點。”

“因為經歷過紊亂的時序,你便以為自己能一覽無余地俯瞰世間的一切。而諷刺的是,恰恰是因為處在紊亂的時序里,你才會錯失真相。你一直在探索,潛伏在人體內的致病因子為什么會在2040年10月被突然激活。”阿卜杜勒把酒杯撂在桌上,厚重的杯底在紅木桌面上敲出沉悶的響聲,“它們被激活,其實是由于那臺時光機進行了前往未來的躍遷。”

“真是拙劣的玩笑!無論那臺機器是如何工作的,它都不可能操縱未曾和它接觸過的生物體產生異變。”陸有當喝道。

阿卜杜勒說道:“你以為另一個你在2040年11月患病去世。事實卻并非如此,我對外隱瞞了另一個你死亡的確切時間與真正死因。2040年10月29日,我親眼看見他在我面前毫無征兆地自燃,在連痛楚都不及察覺的一瞬間,化成了灰燼。”

盡管陸有當無法感知關于另一個自己的一切,但得知“自己”曾以如此可怖的方式死去,仍是不由得心中一悚,隨即又陡然升起一股戾氣。阿卜杜勒放出的假消息是為自己準備的,他竟早在2040年就起了疑心。2040年10月29日,正是自己從2030年出發,穿越時間的間隙后,抵達這條時間線的時刻!

阿卜杜勒把右手伸進懷里被外衣遮擋住的位置,然后說道:“這件事,是促使我重新審視2030年實驗結果,進而推斷出時光機運行原理的開端。也是從這里出發,我逐漸認識到,2040年10月29日,時間旅行者‘克隆體’的降臨、時間旅行者‘本我’的暴斃、致病因子被激活,這三件同時發生的事件之間必然的聯系。”

他驀地站起身,從懷里掏出一支格洛克26袖珍手槍,漆黑的槍口對準陸有當,喊問道:“明白了嗎?如果我們不曾重啟時光機,人類就不會需要‘千年蘭計劃’。你和我,都是人類的罪人。”

“老友,自以為看穿了一切的人,其實是你啊!”被槍指著的陸有當卻是語帶嘲弄地回應。

阿卜杜勒不由思忖:為何陸有當會如此泰然自若?忽然間,他回憶起當年諾亞蛇一樣的淺笑,下意識地握緊了手里的槍。他剛才的話是在故弄玄虛嗎?還是,自己真的忽略了什么?

“算算時間,也該差不多了。”陸有當瞥了眼角落的壁鐘。

話音未落,阿卜杜勒突然感到身體里涌出一股無法抗拒的疲憊。他的手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握著的那支格洛克袖珍手槍跌落在地。下一刻,他的雙腿失去知覺,牽動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后癱倒。他驚呼出聲,后腦勺正磕在椅背上,卻沒有感覺到應有的疼痛。

他的視線正巧落在自己的酒杯上。酒里有問題!大概是混入了麻痹神經的藥物。

這場曾經摯友隔世再見之局,懷抱殺意的原來不止一人。

“為什么?”阿卜杜勒掙扎著問。

“為了接下來的計劃。察覺到陸有當是時間旅者諾亞的你,是容不得的變數,更是容不得的威脅。”

“接下來的計劃?那是什么?‘千年蘭計劃’已經開始執行。你怎會還有下一步的計劃?”一向冷靜的阿卜杜勒開始顯得有些慌亂了。

沒有直接回答阿卜杜勒的問題,陸有當說:“其實,2040年的陸有當遇見的,自稱來自于未來的自己,是從2030年躍遷至此的我。”

阿卜杜勒愣住了。整個事件的開端,來自未來的陸有當,竟然是一個謊言?

“那時,作為‘諾亞’存在的我,欺騙作為‘陸有當’存在的我回到2017年。因為只有這樣,‘諾亞’才能取代‘陸有當’,以‘陸有當’的身份存在于這個時代。”

“這有什么意義?”阿卜杜勒沖陸有當啞聲喝道,“諾亞也好,陸有當也罷。醒醒吧,諾亞!你不是什么救世主!你從來都不是!你能做的,也只不過是執行‘千年蘭計劃’?”

“不,‘千年蘭計劃’不會被執行。”

“什么?”阿卜杜勒覺得自己的面部肌肉也開始麻木了,但他心中泛起了比死亡更深邃的恐懼。

“我以‘諾亞’取代‘陸有當’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阻止‘千年蘭計劃’。”陸有當的聲音冷得像冰,“回到2017年,作為‘諾亞’獲得新生的我,逐漸意識到當初自己的‘千年蘭構想’是多么愚蠢。令屹立的強者淪為孱弱的羔羊,為了生存只能乞求被愚笨的弱者圈養。這不是救贖,這樣的世界沒有存在的價值!要阻止‘千年蘭計劃’,那個作為‘陸有當’存在的我必須消失。但這還不夠,包括你在內的眾多霍普科技的核心成員也正在籌備‘千年蘭計劃’。就算我殺死陸有當,你們也會繼續籌備‘千年蘭計劃’。在我束手無策的時候,是你給了我絕佳的機會。”

阿卜杜勒痛苦地喘著粗氣。是自己,讓諾亞躍遷至2040年,取代了回到過去而“消失”的陸有當。之后,佯裝成陸有當的諾亞,繼續著“千年蘭”的研究并在今天向世界宣稱將要執行“千年蘭計劃”。以這樣的方式,他杜絕了自己領導的霍普科技作為候補執行人啟動“千年蘭計劃”的可能。可是,陸有當這么做,到底要干什么?

“我的精銳雇傭兵將會前往納米比亞,施行一次精心策劃的武裝襲擊。這個落后國家形同虛設的武裝力量,保護不了那些原始人。”

原來,陸有當的真實意圖,竟是屠戮整個辛巴族,抹殺人類文明傳承的希望!

阿卜杜勒,這個沉靜陰森的男人終于也失控了。他怒吼:“你瘋了!你不能這么做!你——”

“瘋的是你!把整個人類文明拱手讓給那些原始人,才是天大的褻瀆!”

阿卜杜勒決眥欲裂地嘶叫:“你這個蠢貨!你會徹底摧毀整個人類文明!”

陸有當額角的青筋暴跳起來,他拾起手槍頂在阿卜杜勒的額頭上,“你懂個屁!”他低吼,像被觸到逆鱗的惡龍。

阿卜杜勒毫不退縮地怒視。他的眼神凌厲,仿佛要從陸有當的眸子里剜出扭曲的靈魂。一時間,兩個老人都不說話,呼呼地喘著粗氣。

片刻后,陸有當突然說話:“你有沒有想過,所有的生物中,為什么只有人類掌握了語言?”

阿卜杜勒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陸有當已經繼續說道:“達爾文嘗試用進化論解釋‘人類是如何掌握語言的’,但仍然回避了‘為什么人類能夠掌握語言’這個問題。而我在時間旅行中找到了答案。千萬年前,人類能夠逐漸掌握語言,僅僅是因為,千萬年后的人類,已經掌握了語言。”

“這是,決定論?”

“沒錯。大衛·路易斯將決定論引入他對于時間旅行邏輯可能性的推斷。他并沒有意識到,在這個過程中,他無意中觸碰到了世界究極的真理。時間,是環形的——”

阿卜杜勒突然明白了陸有當接下來會說什么,他搶過陸有當的話頭,“你證明不了你說的是對的。”

“當然,因為究極的真理是無法證明也無須證明的。就像2040年的陸有當,無可避免地被來自2030年的諾亞送回了2017年,從而化身為諾亞;2030年的諾亞,又無可避免地躍遷到了2040年,送走了2040年的陸有當。整個人類文明的走向,也是一個無可避免的環。人類在21世紀失去語言能力,退化成原始動物。所有的歷史都將被遺忘。億萬年轉瞬即逝,大地和滄海幾經反復,終于回歸了鴻蒙之初的模樣。樓房陷入地坑,橋梁沉入海溝,水泥和鋼筋最終化成了黃土和塵埃。人類在叢林中披著獸皮奔跑時靈智突開,逐漸領悟了語言的智慧。從這一刻起,散落在這顆星球各個角落的族群,開始嘗試用不同的神話、宗教與科學闡釋這個世界。他們卻無一例外地,又一次誤將自己領悟語言的那一刻,當成一切的起點。還不明白嗎?人類文明即將迎來的不會是毀滅,而是涅槃!而我,你說得沒錯,我不是救世主。”陸有當激動得不由自主戰栗起來,“我是,創世主!”

“你只是個可悲的瘋子。”阿卜杜勒拼盡最后的力氣,向陸有當豎起中指。他看見陸有當猙獰殺意扭曲的臉。瞬間的炙熱隨即撕裂他的意識,把他的世界變成一片空無。

陸有當扔開冒著煙的格洛克,用沾染鮮血的手打開身旁的全球衛星通信設備。他的聲音像是深淵里惡魔的低吟。

“伊甸計劃,啟動!”

后 記

我認為,有必要告知諸位讀者小說中基于現實的設定。

序章里關于垃圾DNA的敘述,除了“垃圾DNA能夠抑制彼此編碼陽性朊病毒蛋白的機能”之外,都是真實的。故事里出現的Y型朊病毒蛋白綜合征為我所虛構,但朊病毒(prion)的確存在,一直以來都在威脅人類的健康安全,瘋牛病就是由朊病毒引起的疾病之一。希望在未來的幾十年里,人類能找到更好的應對朊病毒的辦法。

故事里關于納米比亞的千年蘭與辛巴族的敘述大部分是真實的。雖然僅僅只有不足兩萬的人口,這個在非洲貧瘠地區傳承至今的部落依然展現出了令人尊敬的韌性。盡管遠離現代社會,但他們正嘗試以自己的方式與現代社會進行溝通,并不像許多人想象得那么封閉落后。我在網絡上找到了“辛巴族男性由于基因缺陷多在十五歲前夭折”的說法,但對該說法的真實性并未進行進一步的考證。這個部族男女比例失調的情況,以及至今保留的母系社會特征,是否與這種基因缺陷有關,還待有興趣的讀者自行考證了。

關于時間旅行的部分。文中提到的大衛·路易斯(DavidKelloggLewis,1941.09.28—2011.10.14)確有其人,是當代頗有名望的哲學家,在心靈哲學、形而上學、認知哲學、邏輯學等相關領域都頗有建樹。他的論文《時間旅行的悖論》(TheParadoxofTimeTravel)真實存在,發表于1976年第二期的美國哲學季刊(AmericanPhilosophyQuarterly,Volume13,Number2,April1976)。

除了“向未來躍遷的時間旅行者,將分裂成兩個完整的個體,分列于時間起點和時間終點”這一點是我虛構的以外,文中對于時間旅行邏輯可能性的相關表述,都源于路易斯先生的哲學觀點。

細心的讀者可能已經發現,2040年陸有當乘坐的時光機,是搭載著諾亞從2030年躍遷到2040年的那臺。但諾亞之所以能擁有這臺時光機,是因為2040年它作為陸有當搭載著同一臺時光機回到了2017年。簡而言之,這臺時光機是憑空出現的,我們可以稱它為“起源的環形悖論”。

路易斯先生對這種情形進行了解釋。他認為這種反直覺(counter-initiative)的情形,并非不可能發生。他解釋到,這種情形如果真實存在,我們的世界既不會變得更難以理解,也不會變得更易于理解。理由如下:

路易斯認為,包含世界上所有事件的因果關系鏈(causalchains),一定屬于以下三種之一:第一種是有限線性(finitelinear),第二種是無限線性(infinitelinear),第三種是無限非線性(infinitenon-linear)。文中“起源的環形悖論”,就屬于無限非線性的因果關系。毫無疑問,無限非線性的因果關系鏈中,我們判定不了哪一點才是一切的開端。那前兩種呢?

如果世界上的因果關系鏈是無限線性的,我們同樣找不到一切的開端,因為它無限的。

如果世界上所有事件的因果關系鏈是有限線性的,則意味這個世界上存在一個“終極”的原因。但這個“終極”存在的原因,又無法被解釋了。

綜上所述,一條包含了世界上所有事件的因果關系鏈,它的起源,是反直覺且無法被解釋的。

我們就生活在這樣的世界里。

有幸接觸到以上的哲學知識,是因為我在研究生階段修過一門課程,名字就叫“時間旅行的哲學”。

第一次上課,我去得很早,坐在狹小教室的后排等上課。期間學生陸續來到,我發現自己是唯一的亞洲學生,再念及自己不算嫻熟的英語,心中不免忐忑。然而當教授走進教室的時候,我卻愣住,連不安都忘了。

教授像從十八世紀穿越而來。那時夏天的尾巴還未去,教授卻頭戴圓頂禮帽,身著復古西裝,手提厚重皮箱。

當他把西裝擱在講臺時,我才看清他身上的飾物。他的馬甲背心上,位于腹部正面的位置有一左一右兩個口袋。左口袋沿別著一根銀鏈,三個精美的機械表盤串在銀鏈上,鏈子橫過來另一頭放在右口袋內。教授把手伸進右口袋,拿出銀鏈另一頭連接的物品。那是一塊古意盎然、裝飾繁復的懷表。

真酷!這是我當時唯一的想法。

課上教授問我們為什么選這門課,有個學生認真地回答:這門課很難,我自學不了。教授聽完,開心地縱聲大笑足足有十秒鐘。我不知道教授在笑什么,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研究時間旅行。當時,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來學習時間旅行。

“朱泙漫學屠龍于支離益,殫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這是《莊子》里關于“屠龍之技”的故事。故事里的朱泙漫,像是如堂吉訶德一般的愚者,而支離益則像是揣著大力丸的神棍。《莊子》在問朱泙漫和支離益:世間無龍,縱屠龍技罕,何用哉?

后來我想明白了,我為什么會去學時間旅行。

我在記憶里檢索,發現自己對于時間旅行最初的認知,源于漫畫《龍珠》。其中有一章描繪到:負劍的少年從支離破碎的未來逆行至另一段平行的歷史里,只為拯救一個注定沒有他歸屬的世界。

真酷!

無論是少年悲傷卻堅毅的眼神、那句“我來自未來”的出場白,還是刻印在時序下不可更迭的孑然宿命,都酷到經歷十余年歲月洪流的磨洗后依然閃耀的程度。而我學習時間旅行的理由,從年少時就存放于此。

誰說屠龍之技定要屠龍?也許朱泙漫獨行過千山,終于找到了可以睥睨這迍邅世局的峰巔。此刻他正桀驁地彈鋏長歌,等待終歿之刻,再驕傲地將自己的生命和屠龍之技一同埋葬。而支離益,也許正握著那塊古意盎然、裝飾繁復的懷表,平靜地守望著下一個愿意學屠龍之技的少年。

【責任編輯:劉維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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