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瓦爾公寓

“放心吧，我的伙計，”老喬什笑著說，“我相信，有些手藝是絕對不會被取代的。”

我也對此深信不疑。

然而就在今天，我很想找老喬什談談他對于新的法令的看法。

社會究竟進展到了什么程度？

我實在很想和我的老伙計聊聊。

可惜上次見到喬什，已經是三年前。

10月底的峰區，已經有了些許寒冬的氣息，計程車悄無聲息地行駛在車流中，井然有序。暖氣充足，我靠在軟塌塌的椅背上，注視著車窗外的一切。行人、商鋪、寫字樓，鱗次櫛比。

剛在咖啡館購買的紅茶的香氣在我手上彌漫開來，但是我并不想喝。直到現在，我才能夠靜下心來，審視我的處境。

車流以外，恰好是一條喧鬧的商業街，有個聲音提醒我，這似乎是鐵門大街。這條街沒有多余的流光溢彩，也不會顯得死氣沉沉，也許人文氣息尚在。這樣的結論讓我內心得到了一些安慰。

距離鐵門大街大約三個街區遠，計程車開始減速。街邊的山楂樹緩緩掠過，我才注意到路邊還有不少低頭行走的路人，他們光鮮亮麗，卻行色匆匆。在我的家鄉，人們也總是這樣，也許只有融入了特殊的環境，人們才會漸漸松弛下來。

忽然，耳邊發出一聲脆響，計程車停靠在一條清冷的街道左側，該下車了。

我掏出口袋里的黑色卡片，在座位前方的刷卡區刷卡付賬。隨后我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行李，確認沒有落下什么，紅茶依然安靜地躺在座位前方，我猶豫了一下，推開了車門。

撲面而來的寒意讓我打了個哆嗦，我裹緊了身上的風衣，回頭把車門輕輕關上。無人駕駛的計程車再次悄無聲息地駛上街頭，匯入遠處的車流中。

我沖著清冷的街頭發愣。直覺告訴我，目的地近在咫尺，可我就是找不到那個所謂的“奧斯瓦爾公寓”。除了一些毫無意義的快餐店、自動售貨便利店，其余的都是黑漆漆的屋子。

突然，我的右肩被人輕輕觸碰了一下，我警覺地回頭，左手下意識抓緊了身旁裝滿了行李的單肩包。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我謹慎得像只兔子，機敏得像只狐貍。

“亞摩斯先生，您很準時。”一個身著正裝的年輕男人正縮回自己的右手，他調皮的表情以及滑稽的姿勢，與他的著裝非常不符。接著，他壓低了聲音，露出一個微笑，說道：“歡迎來到奧斯瓦爾公寓，我是公寓管理員吉爾伯特，請跟我來。”

我有些驚訝，面前這個自稱公寓管理員的男人看上去實在不像一個騙子，不過為了確保不至于在異鄉上當受騙，我小聲地問道：“那個……您說您是奧斯瓦爾公寓的管理員？”

“是的，亞摩斯先生。”對方笑著回答。

“公寓就在附近嗎？”我問道。

年輕男人又笑了笑，看上去他是個愛笑的人，說道：“就在您眼前，先生。”

接著，不等我繼續發問，吉爾伯特走向我面前那眾多黑漆漆高樓中的一棟。他掏出屬于他自己的黑色卡片，在樓前揮過。原本嚴絲合縫的墻面，輕輕流動了起來，不一會兒，一扇金屬大門出現在了我們面前。

吉爾伯特看了看驚得發怔的我，吹了聲口哨，然后做出一個邀請的手勢，示意我進去。我急忙跟著他走進了大門。

當我和吉爾伯特走進了那扇金屬門，漆黑的墻面又恢復了它的原貌。

“亞摩斯先生，接下來，我們需要借用您的ID卡。”吉爾伯特說道。

我從口袋里翻出了那張黑色的卡片，遞給吉爾伯特，同時瞥見了屋內門楣上大大的黑色詞組“奧斯瓦爾公寓”，此時我對這個年輕人的身份深信不疑。

吉爾伯特熟練地將我的ID卡放在一臺機器上，并在一邊的電腦屏幕上操作了一會兒。大約過了一分鐘，他將卡片交還給我，叮囑我該如何使用這張卡片。

“我向您授予了公寓的權限，再次歡迎您入住奧斯瓦爾公寓，您被安排在305房間。在接下來的八十天里，您有任何要求和疑問，都可以來找我。”吉爾伯特禮貌地念著他重復過多次的臺詞，不緊不慢，很是得體。

“其實……”我斟酌了一下，“我有個小小的問題。”

吉爾伯特注視著我，眼神示意我繼續說。

“從街道上，似乎看不出來奧斯瓦爾公寓就在這里啊……”

“您說得一點兒也不錯。”

“為什么要這樣遮遮掩掩呢？”

“亞摩斯先生，”吉爾伯特慢吞吞地說，“在新法令出臺之前，您對于公寓的存在有什么看法？”

“看法嘛，”我想了想，“這里似乎是一些被剝奪了人生價值的人的避難所。”

“您的想法非常開明，可是其實很多人并不像您這樣想。他們認為住在這里的都是一些無所事事的人，一些偏激的人甚至認為公寓里住的都是社會的渣滓。相當數量的人對于政府浪費社會資源免費為失業者提供住宿非常不滿……簡而言之，亞摩斯先生，第三十二條法令并不是很得人心。誰知道未來會發生什么呢？”

雖然很不愿意承認，然而這就是現實。

吉爾伯特接著說：“如果我們光明正大地把公寓大門敞開在街頭，不出半天，就可能招來一大堆抗議者。撲過來的人越多，就越可能做出一些危險的舉動……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們就選擇了這種隱秘的方式。這片街區不在車輛調度的行車路線計劃里，車流會避開這里，即使對于本地人，這也是相對陌生的街區。”

我嘆了口氣，這樣的安排……真的非常周到。

我抬頭看了看吉爾伯特，他正微笑著看著我。

“如果我在這八十天里依然……”

“那么您將會被送往另一個城市的公寓，繼續您的求職之路。”

我點點頭，伸出右手。

“謝謝你，吉爾伯特。”

“祝您入住愉快，一切順利。”吉爾伯特同我輕輕握手，嘴角保持著微笑。

走廊里鋪著深色的地毯，我走出電梯，踏在厚重的純羊毛地毯上，幾乎發不出什么聲響。四周異常安靜，仿佛整層樓除我以外再無其他住戶。

出電梯沿著左側的走廊連續拐兩個彎，就是305房間。

刷卡，推開門，迎接我的是一股好聞的檸檬香氣。房間大小合適，約莫三十平方米不到，進門右手就是衛生間，洗手臺上放著兩只玻璃杯、電動牙刷、薄荷牙膏。洗手臺正上方的鏡柜里，放著兩盒嶄新的肥皂，還有包裝完好的電動剃須刀、洗發膏、沐浴露。洗手臺右側的晾衣架上，整齊地擺放著浴巾和毛巾。

我突然想起了離開家時，我最后寫下的那份記錄。這里的一切，都按照我的生活習慣和愛好，安排得妥妥當當。

為了印證我的想法，我走出了衛生間。

床和書桌占據了主屋三分之二的空間，我摸了摸床板，如我所料，床板硬邦邦的，枕頭也很低，我非常滿意。

書桌左側是配給器，我覺得應該先來一些點心舒緩一下奔波的疲乏。

食物選項里，首先推薦的是德比郡本地的食品。我打開點心的選項，看到貝克韋爾布丁得到了房客的一致好評。

選好了點心，我順勢坐在書桌前。桌上有一塊電子閱讀板，以及一本少見的紙質書，看了封面我就知道，是我最喜歡的聚斯金德的《鴿子》。

“真是貼心啊……”我嘟噥著。

通常來說，旅館的入住指南都在電子閱讀板里，這里也不例外。忽略掉了那些慣常的客套話和注意事項，對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是第七條注意事項：“公寓免費提供三餐以及起居用品，除此以外的費用，請房客自理。”

這時候，布丁已經從配給器里發放到了我的桌上。

千層酥皮、果醬、杏仁糖霜，看上去很不錯。

“見鬼！”

我很清楚自己的經濟狀況，我一邊懊惱地吃著這昂貴的點心，一邊盤算著找工作的事情。

醒來已經是正午，睡到自然醒已經是我長年養成的習慣了。

在房間里吃了一頓免費的早午餐，熏烤牛肉加約克郡布丁，烤馬鈴薯味道不錯，可是肉汁對我而言多了些。

勉強把自己打扮得精神了些，我決定去附近的人工服務商店或者餐館碰碰運氣。

推開門，正看見一個瘦長的身影正拖著行李往電梯里走去。我快步上前，和他一同走進了電梯。

這位瘦子側過頭，遲疑了一下，問道：“下樓嗎？”

我點了點頭，這時候我才打量起這個口音不標準的亞洲面孔的瘦子。他身高不到六英尺，體重約莫一百一十磅，衣著穿戴顯得很老氣，他的右手緊緊攥著自己的拉桿箱。

門開了，這個瘦子急匆匆地走出去。

我一出門，就看見吉爾伯特在公寓門口悠閑地打著轉，似乎在跳一種奇異的舞蹈。

“謝謝你，吉爾伯特先生。”這個亞洲人依然操著不標準的英語，同時把自己的ID卡遞了過去。

“祝你一切順利，李先生。”吉爾伯特利索地處理了手頭的活兒，把ID卡交還給這個叫作李的男人。

直到李先生和他的拉桿箱離開了公寓，吉爾伯特才走過來招呼我。

“他的時間到了嗎？”我好奇地發問，“他一直沒能找到工作嗎？”

吉爾伯特點了點頭。

“在這兒找工作，很困難嗎？”我稍微想了想，“還是說……”

也許吉爾伯特看出了我的意思，非常迅速地打斷了我懷疑當地流行種族歧視的論斷，“亞摩斯先生，您相信中醫嗎？”

“噢，似乎不是非常……”

“德比郡也不相信。”

“啊，亞摩斯先生是嗎？”當得知我是求職者而非顧客的時候，BakeTake的服務員臉色發生了變化，“我不知道老板是不是需要一個新的服務生，而且……”

“沒有關系，露西小姐，你只需要告訴你的老板這件事就好。”

我有些狼狽地央求著女服務生，這個叫作露西的服務生。但是再蠢的人也能夠看出，這毫無效果，只會讓氣氛越來越尷尬。

我失望地走出快餐店，迷茫地望著街上的車輛。

現在已經臨近傍晚，這個下午，我跑了兩家人工便利店、兩家快餐店，得到的都是相仿的結果：不是被直白地拒絕，就是得到了模糊的搪塞。

“你覺得她真的會和老板說起這件事嗎？”

因為這句突兀的搭訕，我轉過身去。

我看見了一個面色黝黑的中年人，戴著一頂針織冷帽，穿著很隨意。

我聳聳肩，回答：“至少我嘗試過了。”

中年人撇撇嘴，向我走近了幾步，說：“這就是你的再就業計劃，是嗎？”

“什么？”我并沒有吃準他的意思。

“喬伊·亞摩斯，熱衷古典主義的老派作家，獲得過一次布克文學獎、一次雷諾多文學獎。”中年人如數家珍一般揭著我的老底。

“哇哦……”我故作驚訝，“沒想到我能在這兒遇到我的鐵桿粉絲。”

“也許我是一個批評家呢……”中年人回答。

我們倆都笑了。

“肖恩·波頓，”中年人正式做著自我介紹，“叫我波頓就好。”

“嗯，你好，波頓先生。”我禮貌地向他問好，“你似乎對我的就業計劃有一些看法？”

波頓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說：“亞摩斯先生，你以前寫的書非常出色，思維非常縝密。”

“謝謝。”我在等他的下文。

波頓看著我眨了眨眼，“那么，祝你好運！”

真他媽的見鬼！

我憤怒地在酒吧揮霍著所剩無幾的積蓄。

這是一家老派的酒吧，顧客并不很多，大多是中年人。服務生倒是些身材火辣、青春靚麗的年輕女孩。但在如今的情況下能謀到這差事，對她們而言，也必定費了不少勁兒。

不一會兒，我就把自己灌得暈暈乎乎了。我敢肯定自己醉了，眼前開始飄過一些無中生有的東西，諸如兒時的玩具、中學時的女友，還有我最好的朋友老喬什……

天哪，我一定醉得厲害，老喬什居然朝我走來，拍了拍我的臉。

哦喲，我的臉真疼，人的想象力果然是無限的。

“該死的，你怎么盯著我傻笑？我又不是娘們兒。”

我和老喬什，就這樣在德比郡重逢了。

到了后半夜，酒吧里的人居然更少了，我的腦袋有點兒沉，但是比之前清醒了不少。

我和老喬什四目相對，望了許久，竟然不知道怎么開口。

“好久不見了。”千萬句想詢問的話語梗在喉頭，我卻說出了這么一句不痛不癢的話來。

“嘿，伙計，你可給折騰慘了。”老喬什冒出了這么句話。

我笑了，眼淚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混蛋。”

“從大作家變成無業游民的感覺如何？”老喬什擺出一副盡量讓自己更舒服的姿勢，似乎準備徹夜長談。

“去他媽的四十一號法令。”

“好日子一去不返了，自從二十八號法令開始。”老喬什大口喝了兩口啤酒，“這絕對是人類歷史上的敗筆。”

“也許曾經看上去很美好。”

“滾你的，亞摩斯。做出這些決策的人都是白癡。”

我盯著老喬什的臉，這時候我才能夠仔細觀察他，除去多了幾道皺紋，老喬什還是那個老喬什。

“你覺得這些法令都很蠢嗎？”我問道。

“哦，不，那條，對了，那個第三十六條法令，還是很明智的。”老喬什咧嘴一笑，“妓院合法化，這簡直就是雙贏！”

“也許第三十三條也不錯？”

“去你的，亞摩斯，那完全就是形勢所迫。”老喬什滿口臟話，“如果不是體驗機的風靡……”

體驗機，絕對是人類發明史上的里程碑之作，它能夠讓人身臨其境，體驗所有使用者想體驗的感覺。

那么體驗機的出現，對什么行業沖擊最嚴重呢？

毒品的銷量一落千丈。

體驗機簡直就像是廉價而無害的毒品，癮君子趨之若鶩。雖然某種程度上來說，毒癮是一種生理刺激，但是最終要由神經組織做出反應。而當你鉆進體驗機的時候，你的神經就被它接管了。

這其中發生了一些小小的摩擦，不過更加重要的是，體驗機有效滿足了日趨增多的老年人的需求。

人口老齡化，機器人充當了勞動力，只有體驗機，能讓老人們可以重溫舊日的好時光。

對于這些爺爺奶奶來說，機器人當道可不是他們最美好的經歷。

事實上，這一切的根源，都源于第二十八條法令。

機器人涌入了工廠，工人一夜之間失去了自己的工作。政府為失業者提供了大量的救濟，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些自詡為精英的人對于這種救濟非常不滿。接下來的數條法令都在尋找著社會關系的平衡，然而直到第三十二號法令的推出，精英們才勉強接受了這種折中的救濟方式。

當然，這其中還有很多微妙的變數。比如說，在服務性行業里，并不是所有人都習慣讓一臺冰冷的機器伺候自己點菜，醫院里顯然也不可能一個溫柔美麗的女護士都沒有。人們爭論不休，不過，很快街頭又出現了提供人工服務的商店，以及雇傭女服務生的餐廳。

“我沒能找到工作，”老喬什搖頭晃腦，像是體內裝滿了一肚子苦水，“沒有人愿意讓一個丑家伙當服務生，而我的工廠又被那幫蠢蛋機器人占領了……”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開口想詢問他的近況，老喬什卻突然湊過來對我說：“嘿，是不是很像？”

沒來由的一句話，讓我有些發愣，近在咫尺的老喬什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副他不曾有過的古怪表情，像是得意，又帶著些嘲弄。

我猛然抬頭，向身后靠去，酒吧的顧客和招待，都望向我。

這也許是我遇見的，最恐怖的事了。

見到波頓的時候，我足足怔了一分鐘。

“歡迎回來，亞摩斯先生。”

波頓的臉上，帶著那種得意和嘲弄的笑容。

這個時代，最偉大的發明之一，體驗機，就在我身邊。

“我用它改寫了我們相遇的經歷，事實上我原本說的是介紹一份工作給你，你才乖乖地跑來。輕信一個陌生人的話，這是很危險的，先生。”

我閉緊了自己的嘴巴，眼神里散發著要痛扁對方的欲望。

波頓不在乎地聳聳肩，“首先我得說聲抱歉，亞摩斯先生。可是我個人覺得，這種見面方式，也許更有助于我們接下來的對話。”

我盡力克制與他對話的欲望，可是卻對他的目的充滿好奇。這很明顯不是一次綁架，看上去也不是一場惡作劇，至少針對我其實他并不能撈到什么好處。

“就在剛才，在故意露出破綻之前，您發現了那個所謂的您的好朋友是虛構出來的嗎？”

我搖搖頭，實話實說：“那簡直就是他本人。”

波頓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當獲取了你的記憶以后，再現記憶或者根據它重新塑造，現在做到這一點并不很難。”

他接著說道：“我換句話說。如果剛剛發生的，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事，只不過你對面坐了一個機器，您做何感想？”

由于吃不準波頓的意思，我皺了皺眉，表示不能理解他的用意，同時開始觀察四周。

一間大小適中的屋子，簡樸的裝修風格，屋里擺著幾張桌子，還有一臺體驗機。房間唯一的窗戶緊閉著，有些反光，看不清窗外的情形。

“許多年前，在2014年，世界上第一臺機器人據說通過了‘圖靈測試’。”波頓開始說些無關緊要的東西，“確切來說，是人工智能。那個小家伙還有個名字，尤金·古斯特曼。當時看來，這是個甜蜜的小家伙，上帝的禮物……但是漸漸地，出現了一個小問題，那就是，人工智能的自我習得能力。它們很厲害，能夠自己去發掘事物的規律。”

“呃，聽上去很了不起。可是，這和你用幻象折騰我有什么關系呢？”我忍不住打斷了他。

波頓毫不在意，依然不做出回復，竟然反問我道：“既然這么多年之前，人工智能已經了不起到了這種程度，為什么我還在使用那些老舊的機器，僅僅只是在重復性工作和精密加工這些行業安排使用機器人呢？”

沒法讓這家伙閉嘴，我只好瞪著他，做出一副“隨便你說什么”的架勢。

“很簡單，我們需要控制它們。沒法控制的技術，都是危險的。”波頓滔滔不絕，“馮·諾依曼機的時代過去了，由于使用了生物芯片，這些電子玩意潛力無限，計算能力和存儲能力都大大超越我們的想象。如果有一天，某個聰明的鐵疙瘩模仿到了你某個朋友的習慣甚至人格，剛剛出現在你眼前的幻象，就可以成為現實……”

我無言以對。

“也許這些玩意不知道人格的意義，也許它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這些都是可能的。”波頓似乎說完了，靜靜地看著我。

“我并不覺得，人格是這么容易模仿的。”我被剛剛波頓拋出的話弄得有些暈乎乎的，“而且你為什么要把我弄來，和我說這些呢？”

“首先，亞摩斯先生，你把人看得有些太高了，其實某種意義上來說，人也不過是生物學領域那些系統的構成，人為什么具有理性，為什么會有不同人格，這就像人類精神與思維的來源一樣不好說。”波頓耐心地說，“當我們把機器人制作得十分精巧，這一切都是可能發生的。自我習得，失去控制，開始這也許會成為倫理問題，接下去就更加難說了。”

我點了點頭，繼續問道：“很好，你說的似乎有些道理。但是，你還是沒有解釋明白，你把我弄來到底是為什么呢？”

“不僅僅是你，亞摩斯先生。”波頓微笑著說，“最新的法令您還記得嗎？”

“召集這么多創造性行業的人，你們的動靜真不小啊。”我撇撇嘴。

“如果通過這種方式能測試出人工智能的上限，費這些手腳絕對值得。”波頓得意地笑著，“再一次自我介紹，肖恩·波頓，峰區人工智能測試員，本次測試活動中，由我專程接待您，亞摩斯先生。”

“所以，我需要做什么呢？”我問道。

“讓這些機器觀察您，與它們朝夕相處，看看這些聰明的家伙能不能看出你工作的規律。”波頓認真地解釋著我的工作，“然后根據這次測試結果，我們會試著做一些調整，看看能在哪些領域把這些聰明的伙計安排進去。”

我點了點頭，對我來說，這只是一次有看客的寫作而已。

“有什么要求嗎？我會盡量滿足的。”波頓說道。

“貝克韋爾布丁，外加一小杯楓糖。”

我依然遵守著自己以往的寫作習慣，堅持手寫，習慣在午夜動筆。

最近這些奇特的經歷給了我很多靈感，寫作進度很快，絲毫沒有受到影響。

與此同時，世界上許許多多的作家、畫家或者音樂人，正在體驗和我類似的經歷。我不知道這些人是否相信人工智能會學會這些觸及思想甚至靈魂的東西，至于我，我根本不信。

波頓是個相當不錯的人，如果不是以那種方式見面，我們也許早就成了朋友。他酒量頗大，非常大方，脾氣比老喬什好很多，沒有滿口臟話的惡習。

每天傍晚，我們習慣去附近的小酒館坐坐。不過波頓有個小毛病，愛掉書袋，換個角度來看，波頓大概是個愛炫耀的人。他非常渴望把自己知道的都表露出來，展現自己的學識和魅力。

轉眼間，已經到了12月，我的思路慢慢陷入了瓶頸，這是我過往寫作也時常遇到的狀況。

我躺在床上，盤算著去哪兒喝一杯。

“亞摩斯，有些東西你得看看。”這是波頓的聲音。

我坐起來，他悄無聲息地進入了我的房間，站在床頭。

我本來還想打個趣，假裝埋怨兩句，但看到波頓滿臉的陰云，我把話咽了回去。

“怎么了？”

“你看。”

閱讀板上滿滿當當的句子，我仔細一看，竟然是我陷入停滯的文章的后續。

我抬頭，瞪著波頓。

“那是一個終端，我們在全世界做測試，收集信息到終端，然后由終端反饋……”

我聽不見波頓那些無聊的結論，只是死死盯著那塊閱讀板。

“好久不見，亞摩斯先生。”吉爾伯特依舊是滿臉笑意。

我整理好了行李，沒說一句話。

直到吉爾伯特和我說再見，我才平靜地答復他的告別。

“很遺憾，先生。”吉爾伯特輕聲說。

“恐怕德比郡不需要我。”我茫然地說道。

漫無目的地在街頭走著，我非常沮喪。

對于波頓而言，或許就不僅僅是沮喪了。

“人是會思想的蘆葦。”

看來帕斯卡爾說得不準確。

也許這個世界上，沒有那么多真理。

后記：

世界上有關機器人和人工智能的猜想和故事實在不少，而機器人導致人類失業這種說法也不新鮮了，但是我盡量嘗試寫出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我第一次接觸科幻題材，已經是多年之前，然而真正動筆寫一些和科幻有關的小故事，這還是第一次。歐洲的風土人情，尤其是歐洲的飲食，一直令我很感興趣，也是我希望呈現的，故而寫起來比較順手。

不過在觸及小說內核的時候，我卻難以勾勒出一個令我滿意的框架，陷入了迷茫……

感謝《科幻世界》的劉編輯，在審閱我初稿的時候看出了我的這個短板，于是他發給了我一篇他去年在《科幻世界》上發表的議論人工智能的文章，讓我對于人工智能了解更多。

這次閱讀與借鑒，實際上也提供了一個頗為不錯的框架——人類是不會輕易釋放那些自己無法控制的東西，但是這并不妨礙人工智能突破自己的瓶頸。

如果有一天，妙趣橫生的故事竟然源于沒有靈魂的軀殼，這實在有些令人難以想象……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