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是萬人的美女

讓書法從以書法為職業的書法家那里解放出來，成為萬人的藝術。井上有—先生：

素未謀面，冒昧寫信。

我在香港中環的國際金融中心吃完中飯，下—個會還有一個半小時才開，下一個會也在中環。香港因為擠，所以方便。我估算了—下，沿著中環扶梯上山，時間足夠走著去荷里活道逛逛古董店再回來?！獋€朋友介紹，荷里活道文武廟西邊一點有家古董店，有高古硯臺，漢、六朝、唐、宋、元的都有，在文房占美術方面是塊招牌。那家古董店的櫥窗里掛了—幅很美的隸書：“髫年埋首朝侯碑，今已白頭人成癖；躬逢盛會忘工拙，漫題小扇娛高士。”古董店里的確有好硯臺，漢、六朝、唐都有，開門老，品相也不錯，就是價格貴，貴到似乎沒法還價。

往回走的路上遇到一家畫廊，從玻璃門窗望進去，非?？諘纾鎵ι蠏炝耸环鶗ǎ糠鶅沙咦笥遥糠紝懥送獋€漢字“花”，每個“花”字都不同，仿佛是不同植物開出來的。我也說不出這些“花”字有什么特殊他們完全談不上傳統王羲之到趙孟煩體系的那種驚鴻游龍書法美，但是這些“花”字讓我心里—動，再—動，仿佛在街上見到某個女生，腦子會無意識地想記住她的樣子。因為要準時回去開會，我沒進畫廊看，只是用手機簡單照了張照片。我把照片發給我的主編百曉生，他說，這些字的作者很可能是您，井上有一。唯一—本關于您的中文書叫《書法是萬人的藝術》，香港三聯出版社出的，里面提到了您寫過“花”字，在他的印象中和我發的照片很像。

我在中環附近的—家三聯書店買了—本《書法是萬人的藝術》，很快讀完，書寫得一般。書的主要內容是你的傳記，也不復雜，您生在—個普通家庭，做—份普通教師工作，有過一段普通刻骨的單相思（從小三十年的年齡差看，有_點普通的不倫），但是認定自己為了書法而生，—直寫到死。我—直認為，政治家、企業家、哲學家、作家有：必要出傳記，讓世人知道，他們的生長環境和外部力量，但是藝術家沒必要，世人直接看作品好了，他們的作品自己會說話。

盡管書寫得—般，但是作為一個成^愛情小說作家，我讀完想到了—個比喻，沿著這個比喻推演，解決了困惑我很長時間的—些書法問題。您書法理論的重點就是打破傳統的王羲之、趙孟頫書法體系，讓書法從以書法為職業的書法家那里解放出來，成為萬人的藝術。我想到的比喻是：書法是萬人的美女。

第一，書法和女人—樣，天生決定了絕大部分。有些人，怎么練字也沒用。天生和書法深度相關的小肌肉群協調能力差，就像天生五官不調、四肢不對稱。而有些人，不怎么練字，寫出來的字就好看，仿佛有些人在出生第—天就眉清目秀、妖氣繚繞。

第二，書法和女人—樣，天然勝過人工。有些人，拼命臨帖，指甲縫里全是墨色，洗手池里全是墨痕，寫出來的字和王羲之、趙孟頫、敦煌卷子一?！獦?，但是，還是美不過那些極其少見的有辨識度的字。仿佛有些女生拼命醫學美容，刀槍劍戟斧鉞鉤叉拐子流星都往臉上招呼，把臉整得和楊玉環一樣，還是美不過那些天生的極其少見的楊玉環們。

第三，書法和女人—樣，人工之后再返天然很難。字寫得像極了王羲之、趙孟頫的人，讓他們寫得不漂亮，比殺了他們都難，即使拼命往拙里寫，也是裝出來的丑。仿佛女生整容之后、天天濃妝之后、自拍美美地分不清是自己還是楊玉環之后，讓她們再素面E街溜達，太難了。

第四，書法和女人—樣，神來之筆勝過天然。天生能寫字的人，大酒之后、劇痛之后、狂喜之后、蘑菇之后，放松，再放松，胴體成為載體，草木、禽獸、地仙、天神附體，寫出的字驚天地、動鬼神。仿佛天生麗質的美人，清水洗臉之后、喝了幾大口之后，喝高了，笑了—下，顛倒眾生。

《書法是萬人的藝術》里說，您想寫巨大的字，最大的瓶頸是沒錢，沒錢買大筆。我第—次在東京銀座的鳩居堂看到他們鎮店的大筆，—支一層樓高的大筆，就想買。我和百曉生交流買這支筆的事兒，百曉生說，到了用這么大筆的境界，無格，無筆，自由，自在，自然，自信，去百貨商店買個大號墩布就好了，去附近的龍潭公園搶在廣場地面上寫字老頭兒的大筆就好了，仿佛已經美成了楊玉環，還在乎身上有沒有帶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