樽俎燈燭間觥籌交錯之態

經常有人問我：你如何在一個陌生的城市找到好吃的？我哪里找的是好吃的，我找的僅僅是好吃的人罷了。所謂的美食之旅，不過是一場“吃人之旅”，在飯桌上以段子為鹽，以微醺為火，以隋義為湯汁，以歡笑為主食。最喜的無非是“樽俎燈燭間觥籌交錯之態”，最爽的無非是“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作為一個行走江湖的帶嘴侍衛，我心中自有一副飲饌江山。在我的微信通訊錄里，有一個分類是“帶路黨”，每個省份、各個城市的吃家分門別類，排列整齊，猶如沙場秋點兵，每到一地，稟報一聲，美味自然來。

前些日子去了杭州。我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陳立老師。他是浙江大學的教授，聽他講美食如沐春風，知其然必知其所以然，從人類學、歷史、生物學、科學的角度，將一種食物講得水落石出，拈花微笑。聽陳立老師講美食，每每心中有頓悟，內心不斷翻騰：臥槽，原來是這么回事兒。陳立老師位于東山弄的家，也是杭州牛鬼蛇神俱樂部，每天晚上，高朋滿座，喝茶，抽煙斗，聊天，天南涮E，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哪怕外面寒涼，心中猶如抱著紅泥小火爐。陳老師活得精細，隨處有小心思，總是叫人妥帖。他可以聊茶聊酒聊佛教對中原飲食的影響，也跟我聊如何用百事可樂清洗肥腸。他還會去廚房幫你煮一份正山小種奶茶，或者做一杯手沖咖啡。因為陳立老師的緣故，我覺得杭州是“吾心安處”。

春節前在杭州，陳立老師從兜里掏出一個盒子，遞給我。我小心地打開，是一個精致的木盒，黃楊木雕刻，一寸見方，上面細細地雕刻著花鳥人物。“這是什么？”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小玩意。“是一個金蛉子的蟲盒，金蛉子是比蟋蟀更小的一種昆蟲，可以發出清脆的鳴叫，這個就是養金蛉子的，制作很精巧，都可以拆開，榫卯結構，送給你，拿著把玩吧。”陳老師說。

我人在北京，活得粗糙，從小就覺得提籠架鳥是頑主的事情，跟我講述這些不過是夏蟲語冰，畢竟我是一盆滴水觀音都養不活的肥腫青年，何況是金蛉子。我說：“實在是浪費，我拿這個東西沒有絲毫的用處。”陳老師說：“就是一個小蟲盒，我覺得它代表著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命運。”

我聽了虎軀一震。忽然想到南北朝時代，一個叫陸覬的人，給他的朋友范曄寫了一封信，隨手折了一枝梅花。他說：江南無所有，聊寄一枝春。我手持著這小盒，恍如回到那年，手里持著一枝梅花。

第二個想到的人，是眉毛。眉毛是畫家，亦是食家，青年去國，中年回鄉，面容猶如被上帝遺忘，水嫩得慘絕人寰。據說他是杭州最佳婦女之友，也是杭州上城區散養仁波切。我所去過的杭州不起眼卻驚艷的小館子，多是拜這位仁兄所賜。聽他聊美食，如同調情，圣手調情講究溫水煮青蛙，不知不覺陷入溫柔鄉，聽他跟你介紹著各種吃食，心里暗暗說，不能再吃了，可還是忍不住肚子被他搞大。他皮膚細嫩，煙視媚行，偶爾會講幾句修行雞湯，我不敢帶三四十歲的虎狼女子跟他相認，那幾乎等于送貨上門。

第三個想到的到的是一位俠女，和茶館的老板龐穎，去她的茶館聽一次講茶，猶如灌頂。多少^把茶講得玄乎其玄，而她剝絲抽繭，快刀亂麻，將茶葉講的清清楚楚。江南并非只有似水女子，俠氣才是更性感的嫵媚。另外一個俠女子是江南驛的兔子，她如同龍門客棧的金香玉，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揮揮灑灑，皆是傳奇，江南驛算是杭州城內最傳奇的餐館，而兔子則是這家餐館里最傳奇的招牌菜。

有了這杭州“四大金剛”坐鎮，自然感覺心中安穩如磐，我自巋然不動，走在在杭州大街小巷，心中升騰起“我上面有人”的驕傲感，漸把杭城作故鄉。

如果去廈門，自然想到醬油哥，這個超級奶爸，知道廈門口感最微妙處，一天可以帶著我吃八頓，生生吃成“八頓將軍”，哪里的包子好吃，哪家的潤餅一流，沙茶面要在幾點鐘之前趕到哪條街，哪家海鮮店昨天出海收上來罕有的美味，值得一試，心知肚明。另外一個廈門神奇人是海鮮大叔，跟著海鮮大叔逛八市乃是人生一大快事。他認識市場上所有的海鮮，我作為一個北方人看得眼花繚亂，各種形態長相的魚似乎都差不多，他可以給你指出其中特別細微的區別，這是什么魚，它的學名是什么，拉丁名是什么，當地管這種魚叫什么，生長環境，生長特點，哪些魚跟它有相似性，幾月份最肥美，最佳烹飪方法是什么……儼然是一個人肉谷歌。

去云南，首選妙人是敢于胡亂。他是云南美食一本通，從昆明到個舊，從版納到德宏，熟悉程度堪比“村村都有丈母娘”，更何況大理麗江。我們去昆明圓通西街閑逛，他熟練地指點著周邊的館子，“這一家檸檬撒好吃，其他的不用點”，“這一家燒烤店開了29年了，他們家烤豆腐一流，一會我們排個隊”，“這個店的豆腐不錯，但是一定要跟他們說蘸水里多放點辣椒”，“這家是德宏萊，跟版納菜有很大的區別，你知道區別是什么嗎？”……

而在汕頭，這個妙人則是張新民老師。他把潮菜研究會當成美食實驗室，研究潮州菜的各種可能性。這里也有流行的分子料理，用低溫漫煮做一款魚飯，口感軟嫩到如同初吻；也有響螺和婆參，大菜之下，必有猛夫。去年春節，《舌尖上的中國》總導演陳曉卿都沒有在家過年，而是去了汕頭，在張新民老師家過年，可見其魅力。最喜歡張老師喝到微醺，手指在空中硬硬地擺動，滿口金句的時候，每每那個時刻，我覺得張新民老師還是少年。

依次羅列，能列出一個長長的名單，他們安插在祖國各地，因為有他們在，每當我想到一個城市的時候，充滿溫暖。

好吃的永遠不是菜，而是人。一座城市好玩永遠不是因那個城市的繁華，而是在霓虹之外的破落處，有一個朋友倒上了酒，點好了菜，坐在那里等你，你到了，也不必寒暄，干了這杯酒，就等于接頭暗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