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侯黎明
20世紀中期以來敦煌藝術的創新
□ 侯黎明
20世紀30年代至40年代初,大批畫家走向西部,以李丁隴、張大千為先導,不辭辛苦、千里奔波至荒蕪寂寥的敦煌莫高窟、榆林窟等地,大量臨摹敦煌壁畫,并在蘭州、特別是在當時中國文人匯集的陪都重慶等地舉辦臨品展覽,使沉寂數百年的敦煌藝術重現于世。敦煌以其石窟壁畫、彩塑的瑰麗燦爛以及傳統文化的博大精深與軒昂氣度使許多畫家為之向往。這個形色輝映的世界,無異于一個汲取民族藝術精神和形式的寶庫,成為許多畫家的必達之地,進而開啟了繼承傳統、求變創新的新時代。隨后而至的常書鴻、趙望云、關山月等人“在戈壁之夜熱烈談論的話題,就是如何從自4世紀到14世紀敦煌藝術演變發展階段的成就中吸取借鑒,為現代中國藝術新創造起到推陳出新的作用”。

董希文 哈薩克牧羊女 163×128cm 油畫

敦煌文物研究所、蘭州藝術學院 引洮上山 紙本設色
1941年至1943年張大千率家人、弟子、蕃僧并邀請著名畫家謝稚柳等人西行至敦煌,探尋莫高窟。在將敦煌藝術介紹與世人的同時,潛心追摹古代壁畫,采用復原臨摹的方法,上探隋唐畫風之精麗雍容的藝術風格,以破除明清以降人物畫中的萎靡瘦弱纖巧之風。在這傳統藝術殿堂的親歷中,張大千吸納了大量中國傳統繪畫的形式因素,畫風隨之而變,催生出一批新人物畫的誕生,創造出積極健康、清新爽利的新風,一掃明清繪畫中落寞消極的舊有仕氣。受敦煌畫風影響,張大千用筆變得精準嚴謹、設色鮮麗濃艷、敷染濃郁深厚的,首創了青綠潑墨山水畫,形成了磅礴大氣、渾然一體、色彩繽紛、幽靜靈動的大千世界。敦煌兩年半的臨摹工作,成為其藝術道路和人生旅途中的重要轉折點,使他“從傳統延續型的畫家轉變為融合型的畫家”,“這種融合不是中西藝術,而是傳統藝術結構內層的調和,也可以說是一位現代藝術家對于他所理解的傳統的重新詮釋”。

段文杰、霍熙亮 獵歸 120×200cm 紙本設色
1944年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成立,常書鴻任所長。早在30年代初,還在法國學習西洋油畫的常書鴻,就已對中國新美術發展的方向作了嚴肅的思考。在《巴黎中國畫展與中國畫前途》《中國新藝術運動的錯誤與今后的展望》等文中,他對中國繪畫的發展方向提出了很多具體的批評和設想,試圖尋找出中國民族美術新的發展之路。回國后,當他認識到敦煌藝術的重要意義和價值,看到了敦煌藝術將會在中國美術發展中產生推動作用,便毅然投身到敦煌的事業中來。他說:“敦煌藝術是一部活的藝術史、一座豐富的美術館,蘊藏著中國藝術全盛時期的無數杰作,也就是目前我們正在探尋著的漢唐精神的具體表現。”在敦煌的幾十年間,常書鴻幾乎將全部精力和熱情投入到石窟的保護、臨摹和研究中。但作為畫家的他也從未放下過畫筆,在臨摹了大量敦煌壁畫的同時,還繪制了《九層樓》《臨摹工作的開始》等油畫作品。從這些作品中不難看出敦煌藝術對他的影響,從西式寫實油畫講求光影的表現轉為對中國畫線描表現的探索,充分發揮了線描造型的獨到之處,既不與形體相游離,又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同時,他還試圖通過對敦煌壁畫和野獸派等西方現代藝術形式的比較研究,尋找中國傳統藝術同現代藝術的聯系,為中國現代藝術的轉型和發展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李承仙 擠羊奶 84.7×122.5cm 紙本設色
董希文于20世紀40年代敦煌藝術研究所成立初期到達敦煌,于1947年離開。盡管他在敦煌待的時間不長,但在這一時期從事的壁畫臨摹工作,對中國傳統的研究、借鑒和實踐,對其后來的藝術思想、藝術形式都產生了重要影響。在壁畫臨摹之余,董希文等畫家還經常到周邊地區進行寫生體驗,積累了許多生活感受和繪畫素材。油畫《哈薩克牧女》,畫面直接運用敦煌北魏時期的造型風格,巧妙地轉換古代壁畫的造型因素,將傳統形式與現實生活有機地結合起來,重新構成了以現實生活為依據、煥發勃勃生機的作品。此后董先生的又一油畫巨作《開國大典》中依然顯現出敦煌藝術對他的深刻影響,尤其是唐代經變畫構圖的宏大場面,構成的交錯復雜和色彩的雍容華貴,構筑了他油畫風格鮮明的民族性。這是一幅具有紀念碑性質的大型歷史畫,從構圖、人物、設色以及畫面營造的氛圍,充分反映出“泱泱大國”的豪邁氣度。設色上,畫家摒棄了當時比較流行的印象派對自然界客觀表現的關注,而是運用大塊的紅色、鈷藍色、金黃色等富有裝飾意味的純色,在對比中產生色彩表情,以此來強化中華民族“古國新生”的氣象;在筆法上,采用平敷的著色方式,盡量使之產生綿厚的感覺,從而進一步體現出中華民族的樸厚與從容,增加了作品的歷史厚重感。離開敦煌后創作的這兩件作品,不但是畫家標志性的代表作,更被業界公認為20世紀中國繪畫受敦煌藝術影響的典型例證。
50年代,隨著保護、研究工作的不斷深入,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更名為“敦煌文物研究所”,不斷有各美術專科院校的應屆畢業生和畫家赴敦煌從事壁畫臨摹研究工作。在總結前人經驗的基礎上,拓展了臨摹工作的規模和方法,使敦煌壁畫的研究工作步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就在壁畫臨摹越來越變為研究工作的主要內容時,研究所的美術工作者“遵照毛主席關于推陳出新的文藝方針,邊從事臨摹邊開始創作”,在常書鴻的帶領下,組織下鄉深入生活、收集素材,群策群力,全力完成重點題材的創作和繪制。1957年為配合當時的形勢,他們創作了《引洮上山》《駿馬圖》等作品,畫面中充滿了建設新中國的熱情,色彩明麗歡愉,具有強烈的時代氣息。1959年順利他們完成北京人民大會堂甘肅廳壁畫的創作任務,壁畫共兩幅:一幅是李承仙為主創作的《姑娘追》,一幅是霍熙亮為主創作的《獵歸》,均受到好評。其時也有人稱這批創作是“畫廟”,但今天看來,作品中純真的政治熱情和對現實生活的歌頌躍然紙面,為我們研究那個時代敦煌藝術對畫家藝術創作的影響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珍貴畫卷。從歷史的角度看,在全國大躍進的政治背景下,偏于一隅的邊關之地,居然有如此鮮活生動的時代生活寫照,無疑具有強烈的生命力和感染力。

侯黎明 日月同輝 60×90cm 紙本設色 1994年
改革開放以后,長期緊閉的國門打開了,現代藝術思潮和流派紛紛涌入,長期遭受冷遇的傳統藝術受到了重視。當時許多藝術家和美術學院的師生接踵而至,不少人長期停留敦煌,他們白天在洞窟里臨摹,晚上熱烈地交流著學習心得,恍如當年常書鴻、趙望云、關山月在戈壁之夜就藝術的前途進行的熱烈談論一般,敦煌在這些藝術學子熱切目光的注視中,重又成為一方名副其實的藝術圣地。
時代的變革,使敦煌中國傳統文化在這一時期起著連接歷史、堅持傳統價值、堅持宏觀視野的重要凝聚作用。
與此同時,在敦煌工作的美術工作者也在完成繁重的臨摹任務的間隙,如同前輩一般,長期執著地堅守著自己的藝術創作理想。
1985年敦煌研究院新區辦公樓落成,美術研究所的工作人員為主樓外墻創作新壁畫。這一時期國內各地都在進行“文革”后的重振建設,新建筑不斷崛起,各類室內外壁畫紛紛涌現。此時已是在50年代末集體創作后相隔近三十年的又一次正式創作活動,在這三十年間,美術研究所先后分配或調入了一些新生力量,此時,大家帶著自身不同的教育背景、從藝經歷以及對敦煌藝術不同程度的理解和感悟進行了認真的創作,最終《日月同輝》作品獲得通過,并制作上墻。《求索·創造·奉獻》隨后被杭州敦煌飯店采用,并被編入中國美術全集現代壁畫卷。
此次創作是“文革”后長期在敦煌從事臨摹工作的美術工作者第一次較大規模的主題性壁畫創作,在題材選擇和形式表現上是多樣的。雖然壁畫創作稿在藝術上可能還不夠成熟,風格還不夠鮮明,但基本上都有意識地從敦煌壁畫中尋找所需的造型元素和構成語匯,試圖表明“敦煌藝術”在新時代的延續以及作者身份的文化背景,其間的創作熱情得到了盡情的發揮,創作能力也得到了充分的顯示和提高,也為參與其中的一些作者日后積極投身表現現實生活的現代壁畫創作中奠定了基礎,他們開始自覺地探索傳統語言向現代轉換的表達方式。
1989年至1994年美術研究所的青年工作者用時五年,完成了為陳列中心復制的八個洞窟后,前往新疆等地探訪石窟,沿途寫生,收集素材,積蓄許久的熱情得到了釋放。返回敦煌后,大家基于在臨摹中的多種體會和臨摹技巧,積極地投入創作之中,著力于形式的探索、嘗試和表現,創作了一批樸實清新的作品。時任《美術》雜志主編的夏碩奇看后感到很新鮮,主動要求在《美術》發表數幅(1995年第1期)。盡管這些作品還缺乏實踐上的積累、時間上的推敲,但此次創作為以后繼續進行的巖彩畫創作奠定了扎實的基礎。由于接踵而至的繁重的臨摹任務,如此集中的創作活動暫時中斷了。盡管大家埋首臨摹壁畫,卻在思考傳統的精神是什么、傳統和現實表現的關系應如何轉換、如何尋找未來創作的方向。
2000年以后,隨著對傳統壁畫更深入的學習和體會,對繪制技法的深入研究以及對礦物顏料在臨摹中的廣泛運用和熟練掌握,美術研究所的創作人員開始更多地選擇巖彩作為主要的表達形式,繪制創作。之所以選擇巖彩,首先感到巖彩作為媒介,構建起了古代與現代在精神層面上的對話與連接,從材料的特性上也表達出了可以代表敦煌藝術的象征性與標志性,同時也非常契合敦煌藝術的地域特征。在明確了方向后,所有創作人員潛下心來投入到積極的創作狀態中。
2007年在敦煌首次舉辦“‘敦煌壁畫藝術繼承與創新’國際學術研討會暨段文杰先生從事敦煌藝術保護研究六十年學術活動”,其間特別舉辦了美術研究所敦煌壁畫臨摹展、現代創作展、圖片展,在美術界和文物界引起良好反響。此后,又相繼于2008年在中國美術館舉辦了“盛世和光—敦煌藝術大展”和“美術研究所創作展”、2009年在上海大學美術學院美術館舉辦“東方巖彩畫展”、2010年6月在日本京都藝術大學美術館舉辦了“溯源巖彩畫展”、2010年9月在廣州美術學院美術館舉辦了“東方色彩、中國意象巖彩畫展”……這一系列展覽都是以敦煌壁畫臨摹品與巖彩畫創作作品并置的形式展出,同時配合學術研討會的方式進行進一步的學術梳理和總結,目的是著重探討敦煌藝術與當代巖彩創作的關系。
如何讓傳統在今天延續、煥發出新生并形成這個創作群體獨特的面貌是一個長久的課題,也是我們這些敦煌守望者的使命和責任。
(作者為敦煌研究院美術研究所所長)
陳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