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六十周年有感

葉兆言

和《雨花》關系比較特別，原因很簡單，父親在這工作很多年。我是這本刊物的讀者和作者，還是它的家屬，提到了，難免有一種特殊的親切。記得父親當年去《雨花》，是老韓叔叔的主意，他是父親的難兄難弟，私交特別好，雖然年紀比父親小，但出謀劃策都是他在作主。

那時候，右派正醞釀平反。那時候，我已經(jīng)考上大學，不知道老韓叔叔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方之。他從下放的地方回到南京，聽說我考上大學，非常激動的一句話就是罵娘，下一句才是：“還是我們老右的小孩好！”

方之的兩個兒子都考上了大學，陸文夫的女兒也考上了大學。他祖籍湖南，一口南京話，行事完全一派湖南人的剛烈。回南京不久，力主父親去《雨花》，我母親還有些擔心，說這地方到底好不好，我們家老葉去合適嗎。方之不容置疑，拍著胸脯說，老嫂子，聽我的話，不會錯。

父親就去了《雨花》，從此以后，性格開始改變，心情好了許多。當然，最重要的是因為右派平反，那一段日子，“探求者”的難友春風得意，經(jīng)常在我們家聚會，煮酒論文，個個紅光滿面，一會兒說這小說不好，一會兒說那小說簡直就是瞎胡鬧。說那個時期的《雨花》，有點同人刊物性質并不為過，確實就是個小圈子，灰頭土臉的右派們總算逮到了大顯身手的機會，父親說他去上任，腰里揣著兩顆手榴彈，一是高曉聲的《李順大造屋》，一是方之的《南豐二苗》。

《李順大造屋》名頭太大，不說了。可以說的是《南豐二苗》，這篇小說還是文革前寫的，當時的方之身體已很不好，他的《內奸》遭遇連續(xù)退稿，好不容易發(fā)表出來，也談不上有多大影響。嘴上一直說要寫新小說，說老葉你不要著急，我還能不給老哥你寫嗎，事實已經(jīng)寫不動。就這么一篇舊稿子，用方之的話說是先拿它去抵擋一下，父親也是如獲至寶。《南豐二苗》發(fā)表不久，方之便病逝，父親為此十分痛心，大哭了一場，非常悲傷地對我說：“你老韓叔叔答應為我寫的稿子，最終還是沒能寫出來。”

那是《雨花》最紅火的年頭，不止是《雨花》，全國的文學刊物都紅火。父親的痛心自有道理，方之在文革前，文章都能寫那么好，形勢變了，改革開放了，以他在文學上的準備，以他對文學的認識，寫出好的小說，顯然不是問題。當時江蘇的高曉聲和陸文夫聲名鵲起，如果還能加上一個方之，那將是多么輝煌的一個局面。

方之的《內奸》最終獲得全國短篇小說獎，人都已經(jīng)走了，得不得獎也無所謂。后人提到方之，記住的是他獲獎，我念念不忘，是他的被屢次退稿，是他想寫而不能寫的痛楚。

2017年7月7日 碧樹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