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紫劍
一
翻過鷹嘴峽,小關往地上一躺,哎喲不行了,班長我要累死了。梁啟紅擦把汗,拄著砍刀歇口氣,忽然喊一聲,蛇!小關一個蹦子跳起來,臉都變了色,扭身四處找,哪兒呢哪兒呢?梁啟紅哈哈笑。小關明白過來,沖著梁啟紅就是一拳,你這樣子哪像個全國勞模!梁啟紅好奇,全國勞模應該是什么樣子?小關重新躺回地上,就跟前些天你在電視上那樣,面帶微笑,彬彬有禮,態(tài)度誠懇,舉止得當。梁啟紅說,你總結的倒好。小關說,不是我總結的,是大家集中看電視時候劉經理總結的,說你代表了咱們秦嶺供電公司的形象。
小關換個姿勢,躺得更舒服一點,現(xiàn)在我想給他們說,班長最帥的時候是在山上巡線的時候,安全帽,工作服,武裝帶,行李包,手提一把大砍刀,那真是關羽再世、武松重生。梁啟紅不理解,為什么要比喻成關羽和武松?小關說,我知道的英雄中,拿刀的好像就他倆啊。梁啟紅想一想,不對吧?武松在山上打老虎,用的不是棍子嗎?小關毫不掩飾研究生學歷帶給他的優(yōu)越感,說班長呀,沒文化真可怕,那叫哨棒;打老虎不是斷了嘛,后來就是兩把戒刀,孫二娘送他的。
梁啟紅喘過氣來,催小關起來繼續(xù)走。小關這次不干了,班長你能不能體恤一下下屬?你不累我累呀,這不一大早出來,到現(xiàn)在都過了正午,你準備什么時候吃飯什么時候歇息?梁啟紅耐心地勸,還沒過白狐崖呢,那是咱今天最險的一段路,過了那兒肯定讓你歇。小關問,吃了歇了有勁再過不好嗎?梁啟紅解釋,你上山少,有些竅門還不知道,一般人累到這個程度,吃過飯后就更不想動了;白狐崖是咱們今天的最高點,翻過那兒都是下山路,走起來輕松多了。小關還在地上磨蹭,梁啟紅一把拉起來,小關嘴里嘟嘟囔囔,難怪別人都不愛和你一個組。
小關這句話說對了,整個輸電運維一班16個人,每次不管安排多少人上山巡線,兩人三人一組,沒人喜歡和梁啟紅分在一起,肯定用的時間最長、走的路程最多,出來累得像個癟三。就說昨天晚上,八個人在路邊吃燒烤,又是劃拳又是灌酒,氣氛好得一塌糊涂,一說到第二天的工作安排,都緊張了起來,大胡子和張堯堯馬上表示他倆一組,老包和小魚也聲明他倆一組,剩下三個人相互看看,吳胖子把手一搭賀蘭山,小關臉就耷拉下來了。梁啟紅裝著什么也不知道的樣子,端起啤酒給小關比畫,合作愉快,來,走一個。小關一點也不對付,翻個白眼說不愉快。
大家伙都被逗笑了。吳胖子嘴里塞個烤腰子,口齒不清地教育小關,小屁孩有什么不愉快,和班長在一起,又能學到東西干活又少,大家把最好的機會讓給你,你不感謝大家還有情緒!小關說,你說的比唱的好聽,那我把機會讓給你。吳胖子好不容易把腰子咽下去,又抓起個烤雞翅,我跟班長次數(shù)最多了,這次就不和你搶了。
梁啟紅清清嗓子,開始分配第二天的任務,從安西縣三岔鎮(zhèn)心紅鋪村到鳳縣鳳州鎮(zhèn)燒鍋村,線路長度32.5公里,一共76基桿塔。賀蘭山吳胖子第一組,1-18號;大胡子張堯堯第二組,19-39號;老包小魚第四組,60-76號;我和小關第三組,白狐崖那一段。分完問副班長賀蘭山,賀師你看怎么樣?還有什么要交代的?賀蘭山是副班長,工齡長,威望高,搖搖頭說挺好,就是啟紅呀,別每次都把最重最累的活留給自己,要均衡一點,這樣才公平。梁啟紅笑笑,沒事,平均下來,我和小關這組年齡最小,應該多干一點。
小關是第一次進山,對這條線路沒印象,腦子里大概算算,每個組工作量都差不多。不想今天一到現(xiàn)場才發(fā)現(xiàn),同樣也是二十基左右桿塔的任務,這段路太難走了,光聽聽這地名:鷹嘴峽、白狐崖、死人溝、鬼見愁……早上九點開始,到現(xiàn)在都快一點了,巡了還不到一半。小關問,這地名誰起的?還真形象。梁啟紅撓撓頭皮,我也不知道,應該是當?shù)厣矫窠谐鰜淼陌伞P£P吃一驚,這鬼地方還有人住?梁啟紅拿刀指向山崖下,以前有,現(xiàn)在都搬出去了,你看——那不是他們住的房子。
一棟孤零零的房子靠在山崖下,渾身爬滿了綠葉,黑漆麻烏的瓦頂、泥皮剝落的土墻,從綠色的縫隙中頑固地透出來,顯示著它們本來的質地。
茂密的樹叢后,一條大黃狗忽然撲出來,朝著梁啟紅齜牙咧嘴。梁啟紅嚇出一身冷汗,扭身就往師傅老寧身后躲。老寧哈哈笑,大叫櫻子櫻子。一件紅衣裳就從樹叢后閃出來,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烏黑發(fā)亮的大辮子,蹦蹦跳跳地走過來,一腳把狗踢停,沖著老寧嚷嚷,這次給我?guī)裁春脰|西了?老寧假裝生氣的樣子,這櫻子越來越沒有禮貌了,不問你寧叔累不累?要不要喝口水?櫻子扭著腰撒嬌,你給我?guī)Ш脰|西了,我就問你累不累,我就給你喝水。老寧把梁啟紅一把拽到前面來,我這次給你帶來一個大活人——來來,認識一下我的新徒弟小梁。兩個年輕人目光一對上,霎時都紅了臉。櫻子把辮子一甩,扭身就跑,爹娘,寧叔他們又來了,又來砍樹來了。
那是二十年前,梁啟紅第一次上山巡線,當然,也是他第一次見到櫻子。為這個“砍樹”,老寧糾正過好幾次,說我們不是砍樹,是為了保護我們的線路;再說了,我們砍的也不是樹,是那些樹滋生的枝條子,不成材的。櫻子一家不管,下回見了,照樣喊。
櫻子的爹娘很喜歡這些“砍樹”工人,因為老寧不止給他們帶來山外的信息,還會給他們帶來一些生活用品。山里人家,離最近的村鎮(zhèn)都在十多里山路以上,山中的主食和蔬菜是不缺的,但油鹽醬醋這些東西山里可產不出來,老寧第一次在他們家喝水的時候,聽到這些不方便,大包大攬,小事,又不是多重,以后我給你們捎帶上。雖然老寧兩個月左右才來一次,還是幫了不少的忙。櫻子的爹娘過意不去,想給老寧多掏點錢,老寧很生氣,我是義務幫你捎的,我又不是賣貨郎。櫻子爹看見老寧每次來主要是砍樹,在電線底下一路往過砍,也就多操了一份心,每天不管是種地,還是挖藥,還是放羊,看見電線下面有長得快的樹梢子,上去就是兩砍刀,放倒了事。二回老寧來,閑聊時櫻子娘說出來,老寧很感謝,從兜里掏出來五十元,硬要留下。櫻子爹娘死活不要,都變了臉。老寧說,是這樣的,我為什么要給你錢,因為保障線路安全是我的工作,如果這樹長得碰上了電線,引起故障,可不是幾十、幾百塊錢的事,那損失可就大了。櫻子爹不認這理,我就認你老寧是個好人,你幫了我的忙,我也只能給你幫這點小事,你要付錢,就是沒點人情世故,以后別到我家來。老寧無言以對,只好把錢收回。
櫻子家前后幾基桿塔下的路徑維護,后來幾乎被櫻子爹承包了。老寧每次巡線到這兒,可以坐下歇歇腳,聊會天,喝口茶,趕到飯點時,就在櫻子家吃飯。兩處關系越走越近,櫻子娘就說,老寧你給我們家櫻子操點心,也找個像你們一樣的供電工人。櫻子辮子一甩,我不嫁人。櫻子爹不理他,給老寧解釋,櫻子初中畢業(yè),一來學習不好,二來家里也不是很寬裕,就由著她的性子回了家,整天在山里瘋瘋癲癲也不是個事,想讓她出去打工吧,一個女孩子家又不放心;櫻子的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都把家搬到了山下,他們老兩口不想下山,櫻子是個孝順的孩子,就整天陪著他們。老寧滿口答應,這是好事啊,包在我身上,不說我們單位了,只我們一個送電工區(qū)里,就有不少棒小伙子,我給咱櫻子好好挑一個。櫻子臉紅到脖子根,哎呀寧叔你再這樣說我不理你了,扭著身子閃到了門外。櫻子娘緊著給老寧添茶,櫻子是個野性子,管不住,咱也不圖人家娃的出身,就找個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孩子,只要能吃苦,脾氣好,就成了。
老寧認真得像給自己挑女婿一樣,把班里乃至送電工區(qū)幾個小伙子在腦子里扒拉來扒拉去,到最后,扒拉得就剩下一個梁啟紅。這一次進山巡線前,他作為班長,分工的時候,就把梁啟紅和自己分到一組,現(xiàn)在看來,兩個孩子第一面,很對眼緣啊。老寧給邊上局促不安的梁啟紅下令,看不見院里那么多干柴嘛,閑著也是閑著,趁空把它劈了。櫻子爹娘一把沒攔住,梁啟紅“叮叮咣咣”地干上了,正是二十出頭的年紀,一米七八的大個子,一百四十多斤的重量,虎頭虎腦,彪里彪氣,干起活來那個麻利爽快勁,勾得櫻子一百頭小鹿在胸中亂闖。櫻子娘心花怒放,滿臉的笑容盛不下,一把一把往老寧茶缸里抓白糖,悄悄說,這個好,一看就是好人家出身,父母沒少指教。又問,大學生吧?老寧哼一聲,中專生,你別小看中專生,這些孩子大多是苦出身,能吃苦,不嬌氣,舍得下力氣,沉得住性子。櫻子爹就訓老伴,頭發(fā)長見識短,大學生咋了?我就喜歡中專生!去去去,趕緊做飯去,我和老寧喝兩盅。
晚上回到宿營地,梁啟紅連晚飯也顧不上吃,一頭扎到床鋪上大喘氣。老寧點根煙,笑呵呵地問,感覺怎么樣?梁啟紅咽一口唾沫,師傅累呀。說起來,梁啟紅六月份剛參加工作,算下來不到三個月,就跟著老寧走了深山線路,再加上中午也沒休息,賣弄力氣,給櫻子家劈了幾百斤柴火,這家伙下來累得可是夠嗆。老寧說,你今天能走下來,就不錯了,好好歇歇,明天咱們走個輕松點的路段。老寧這樣安排是有道理的。線路巡護工作非常辛苦,按照班里的慣例,新入職的工人先從平原地帶開始熟悉,再到丘陵溝壑地帶,最后再到山區(qū),近山、深山,由易到難,逐步加碼,梁啟紅也就在平原走過幾次,這是第一次進山巡線。老寧心里邊給他打了滿分,想著回去要和工區(qū)劉主任好好談談,爭取把梁啟紅留住。
以前也有好苗子,但在班組都待不長,就被工區(qū)或管理部門挖走了。這些人中,有的是自己不想留,有的是機關缺人手,老寧也想攔,但回過頭細一想,不能阻礙人家孩子的發(fā)展呀,畢竟巡線工的條件差、環(huán)境艱苦,個人在班組的發(fā)展也有限。劉主任就是這樣的例子,給老寧當徒弟不到一年,表現(xiàn)很優(yōu)秀,就被工區(qū)發(fā)現(xiàn)了;他自己也努力,十年左右的功夫,就成了一個大工區(qū)的主任,手底下管了一百多號人。但梁啟紅不一樣,不但喜歡這份工作,還明確表示不想去機關應付那些文字材料。老寧看看已經熟睡的梁啟紅,想著自己再做成一對年輕人的好事,就得意地笑出聲來。
二
傳說在嘉陵江源頭的秦嶺山中,住著一只修煉成精的白狐,喜歡上了在此隱居修道的青年王善,每天晚上化身為美女前去親熱。不料王善一日修道成功,被玉皇大帝封為豁落靈官,為道教護法天神,除邪祛惡,專司天上、人間糾察之職。王靈官上任之際,自然不能帶著妖身的白狐同行,就舍棄了這一份感情,但白狐放不下,天天爬到附近的山頂哀鳴,怨氣日積月累,化為沖天戾氣,直達天庭,玉帝震怒,命王靈官自行了斷這段孽緣。于是,白狐有一日在爬崖的過程中,往日嶙峋的巖石忽然變得異常光滑,白狐一個失足,墜落谷底,香消玉殞。人們都說,這是王靈官做法,滅了這個妖孽。
梁啟紅不喜歡這個民間傳說。他認為王靈官不是個東西,再怎么說,人家也喜歡過你,你也喜歡過人家呀。他給小關談了自己的觀點,聽小關一分析,對這個傳說的認識有了新的高度和深度。小關認為,不要小看民間傳說,其實所謂民間傳說,最初的雛形都來自于文人的演繹,所以說,每個傳說背后,都有當?shù)仫L俗和文化的表達,都反映了始作俑者的價值取向。比如這個故事,以道家的觀點衡量,沒有錯,人妖殊途,必須有一個選擇退出:但從人性的觀點看,就揭示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糟粕的一面,主要指男性,一旦牽涉、影響到自己的前程和仕途,就讓女性和家人做出犧牲,還美其名曰“滅了這個妖孽”。白狐是妖孽嗎?小關反問,不等梁啟紅回答,就自己給出答案,當然不是,但對于深受儒家文化熏陶、以“修齊治平”為己任的傳統(tǒng)男性來講,她代表了世俗的誘惑。試想一下,一個白狐是什么樣的:神秘、高貴、妖艷、性感,而這些對于追求功名利祿的人來講,都沒有興趣,不如“滅了這個妖孽”,眼不見心不煩,一了百了。
小關分析起別人的情感來一套一套的,其實他自己也有情感上的困惑。去年畢業(yè)的時候,和他相戀了三年的女朋友分回了南方的家鄉(xiāng),兩地相距數(shù)千公里。小關想讓女朋友放棄工作來他的城市,女友也是類似的想法,兩人談了幾次,都說服不了對方,就一直僵在那里。女友也在電力系統(tǒng)工作,不過是一家水電廠,雖然沒有國家電網的金字招牌,但收入不比小關低;再加上女友家就她一個孩子,不想離家太遠。小關這邊,也是家里的一棵獨苗,再加上能在國家電網公司——世界五百強排名第七的企業(yè)上班,是多么榮耀的一個事情,所以小關也很矛盾,要這份工作,愛情就可能走到窮途末路;堅持兩人的愛情,必有一個人得做出犧牲。問題是誰來做出犧牲?昨天晚上通話的時候,女友在那邊還哭了鼻子,小關心里也是酸酸的不好受。屈指算算,又快兩個多月沒見過面了,就靠每天的視頻和通話,遠遠解不了心中和身體上的饑渴。
梁啟紅還糾結在白狐的傳說中,對王靈官耿耿于懷,你不喜歡也行,別把人家弄死呀,好歹也是一條生命。小關給他分析,班長這個你就不懂了,這個結局,更多體現(xiàn)了人性丑陋的一面,美的東西,我得不到,別人也休想得到,唯一的辦法,就是消滅她。梁啟紅不認同,不是說人之初性本善嗎?哪有你說得這么邪乎!小關更是打開了話匣子,不厭其煩地給梁啟紅啟蒙,性善論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主流思想,佛道儒三教共有的特征;性惡論是西方文化的一個主流思潮,基督教就認為,人是生來就有罪的。其實讓我說,這兩種觀點都不全面、不客觀,這種片面和局限,來自于兩種不同的歷史背景,中國文化重禮制,禮制需“善”引導;西方文化重法制,法制依“惡”懲戒。人的本性,其實無所謂善惡,全靠制度教育和規(guī)范,在好的制度下,惡的一面被壓制,人人向善,社會大同,天下太平;在壞的制度下,劣幣驅逐良幣,善沒有了市場,人性中惡的一面被放大,就會人人暴戾乖張、社會浮躁動蕩。
這一通大道理,整得梁啟紅七葷八素,一小半都沒聽懂,但還是忍不住贊嘆,小關你真厲害,就這么個事,能掰扯出這么多道理。小關逮住機會就炫耀,那可不,你以為研究生是白念的。梁啟紅指著面前的白狐崖,不白念,我知道研究生厲害,厲害你給咱爬上去。白狐崖是一處四米多高的絕壁,僅靠一條鋼索連通上下,邊上就是一道深溝,溝里茂密的原始林區(qū),深不見底。小關上下看看,臉都變了色,這個比華山的路都險,怎么走?梁啟紅說,可不,要不怎么叫白狐崖呢,連白狐都站不住腳的地方,險峻可想而知。小關仰頭看著崖頂給梁啟紅解釋,所謂研究生,研究研究,重在理論,你這個是實踐……
梁啟紅哈哈笑,理論不要與實踐相結合嗎?小關還在狡辯,你這個實踐,嚴格來講,只是體力和膽量的比拼,和理論沾不上邊的。梁啟紅不再和他斗嘴,卸下行李輕裝上陣,一手抓住鋼索,一手攀住凸出的巖石,像壁虎一樣扒在山崖上,一點一點往上爬。小關在一邊看,看出一身冷汗。梁啟紅爬上去,扔下安全繩,先把行李拉上去,再放下繩,讓小關系在腰上。小關不干,太危險了班長,咱們整天學《安全規(guī)定》,第一條怎么說來著,安全第一預防為主啊。梁啟紅給他壯膽,放你一百二十個心,我都爬了多少回了,連吳胖子都能爬上來,你就放心大膽上,一點事沒有。看小關還是畏畏縮縮的樣子,梁啟紅假裝生氣,那我走了,你一個人走回頭路吧。小關回頭看看,來路草高林密,一片迷蒙,只得硬著頭皮系好安全繩,憋住一口氣往上爬,到了中途,忍不住往下一看,由不得心中一慌手腳發(fā)酸,再也沒有了一點力氣,虧了梁啟紅力氣大,三把兩把把他提溜上去。小關趴在地上緩了半天,心臟才恢復正常速率,第一聲都帶出了哭腔,哎喲喂班長,這哪是白狐崖,改叫鬼門關得了。
梁啟紅笑,你不是說你在西安上大學的時候是個驢友,秦嶺山里的七十二峪都爬過一半了嘛,吹牛吧?小關說,那可不一樣,驢友走的線路,再怎么說,它還有條路哇,你這……也叫路嗎?梁啟紅想一想,魯迅先生說了,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提起學問,小關來了精神,拉倒吧班長,你這是典型的斷章取義泥古不化,魯迅先生這句話的本意,是對當時中國何去何從的迷茫,以及對黑暗現(xiàn)實發(fā)出的質問。梁啟紅說,咱們是電力線路工人,有啥迷茫?抬頭看,輸電線路指向那里,就是咱們要走的路,就是咱們前進的方向。小關琢磨一會,難得夸一回梁啟紅,看不出來呀班長,你這兩句話說的,還挺有點詩歌的味道。
梁啟紅當然不會寫詩也不會唱歌,但結識櫻子以后,整天都想唱歌,整天盼著再走這條線路。班里的人不知情,還說奇怪,一般人走過這條路,提起來都是心驚膽戰(zhàn)的,難得出現(xiàn)梁啟紅這么一個“異類”。二十年前,秦嶺供電公司還叫秦嶺供電局,運維檢修部還分為送電工區(qū)和變電工區(qū),輸電運維一班還叫線路一班,11個人負責了秦嶺山中9條35~110千伏的線路運行維護工作。其中,這條110千伏線路路況最差、路徑最險。有一次省城一個記者跟著老寧走了一次,回去寫了一篇報道,稱這是一條“電力蜀道”。從此,這個名字就被叫響了。
一年時間,梁啟紅跟著老寧去了五次,和櫻子的關系一次比一次升溫,兩個一見面就躲到別處說悄悄話,老寧不走不現(xiàn)身。櫻子爹娘對老寧也不忌諱,哎喲可不敢做下什么事,真是女大不中留呀。老寧聽出了言外之意,路上就給梁啟紅交代,趕緊給家里把這事說了,讓你爸出面,我這個媒人領著跑一趟,把親事敲定,定了時間,就把好事辦了。梁啟紅興沖沖回家一說,不想兜頭一盆涼水,家里不同意。
也不能責怪梁啟紅的父母。梁家位于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莊,人老幾輩一個觀念:寧往山外搬一千,不往山里挪一磚。山里的生活太苦了,好不容易把個寶貝兒子供得上了個中專,成了公家人,吃了商品糧,這一轉身,又從山里帶出一媳婦。老梁給小梁講道理:咱好不容易進了城,有了城市戶口,眼下娶個農村媳婦,這戶口咋辦?她到城里沒有工作吧,吃啥喝啥,再說了,一年半載的,添個孩子,你一個人的收入要養(yǎng)活一家人,那壓力多大呀。母親講不出這么多道理,就是低著頭抹眼淚。梁啟紅在家里待了兩天一晚上,被父母教育了兩天一晚上,到最后,誰也說服不了誰。梁啟紅第一次和家人不歡而散,回到單位,問老寧討主意。
三
梁啟紅和小關是早上九點鐘開始巡線的,之前的兩個多小時,也一點不敢含糊。七點半起床,各小組分頭早餐。八點整,四個組八個人分乘兩輛工具車出發(fā),沿途在不同地點下車,巡查各自負責線路。兩人剛下車進山的時候,還遇到了一點小雨,五月下旬,天氣已經慢慢熱了起來,這點小雨落在身上,涼颼颼的,挺好。小關抬頭看,薄薄的云在天上快速移動,說班長呀你估計這雨能下大不?聽不見聲音,一回頭,梁啟紅正專心瞧著離地十余米的電線,小關也往那里看,挺好的呀。梁啟紅說,不對,把望遠鏡拿出來再一看,果不然。梁啟紅一邊說,小關一邊記錄:
三鳳TI線40#負測左相15米處導線斷股兩股。處理意見:安排線路停運時修補。
小關感嘆,班長你這“火眼金睛”真不是白來的,教教我吧,這么高的距離,你怎么能肉眼一下就看出來了。梁啟紅搔搔頭皮,我也不知道呀,就感覺不對勁,再細看,真是有問題。小關點評,班長你這工作已經做到“第六感”的地步,難怪能當全國勞模——全國勞模!可不是一般人,那都是身懷絕技、天賦異稟、有特異功能的人啊。梁啟紅一個巴掌拍過去,你這是夸我呢還是損我呢?好好干活,你看,這幾棵樹要砍,對,別在樹身砍,一下砍到根。同樣一棵樹,砍樹根比起砍樹身,勞動量大多了,小關砍了兩棵就不樂意了,班長咱們用不著斬草除根吧,這么低的樹身,它怎么長也夠不到電線呀。梁啟紅說,那可不行,現(xiàn)在是五月,往后天氣越來越熱,山中雨水又多,樹木的生長速度比起冬春兩季,可要快多了。隨手接過砍刀,一下一下給小關示范,手起刀落,直指要害,每一刀下去,一棵小樹就被齊根斬斷。
說起梁啟紅這個“火眼金睛”,還是有來頭的,那是在2006年西北電網公司開展330千伏保線站站際競賽期間,梁啟紅被抽調到330千伏二保保線站參賽。10月的一天中午,他在對馬湯線巡視時,發(fā)現(xiàn)139號桿塔邊相導線的懸垂線夾球頭與瓷瓶單聯(lián)碗頭連接部分的彈簧銷子掉了,由于風吹線擺,線夾球頭一半已經跳到單聯(lián)碗頭的邊緣處,導線隨時可能掉落。情況危急,他迅速向上匯報,劉主任親自帶隊來到現(xiàn)場,端著望遠鏡從各個方向觀測,都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但當檢修人員登塔近距離觀測時,才大吃一驚。緊急處理后,劉主任握著梁啟紅的手由衷地感慨:難怪大家伙都服你……真是個“火眼金睛”??!巡線18年來,梁啟紅也記不清發(fā)現(xiàn)了多少隱患,但他始終記得第一次的情形:那是第三次和師傅老寧一起巡線,老寧都走過去了,梁啟紅卻停下來,他發(fā)現(xiàn)有一基耐張桿的耐張線夾前端第二個線卡的地方有條豎紋,起初以為是太陽光線折射的陰影,從不同位置用望遠鏡反復觀測,才確認是個裂紋。老寧返回來也發(fā)現(xiàn)了,有點后怕,把梁啟紅肩頭一拍,你小子行呀,比你師傅都厲害。事后,工區(qū)給他獎勵了200元錢,梁啟紅那真是高興。他給小關解釋,要知道當時一碗面才2塊錢,200塊,那是我一月的伙食費呀!
小關不接他的話,正在琢磨那把砍刀??车妒窃卵赖?,一個巴掌長,三個指頭寬,刀口精鋼打造,刀背圓渾厚實,如果不是一米多長的刀把,整體形似小關在電影電視上看過的鐮刀。小關最早是瞧不起這玩意的,這不是割草用的嗎?上山就拿它,切!不想同樣的東西,一拿到梁啟紅的手里,威力迥然不同。一時三刻,40號桿塔周圍的小樹被齊齊放倒,兩人繼續(xù)往前走,小關不忘恭維梁啟紅,班長你這砍樹的功夫真是一流的,童子功吧,參加工作以前,在老家是不是整天就砍柴,用慣了這種刀,一刀在手,宛如金箍棒遇見孫悟空,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梁啟紅說,還真不是這樣,我們村雖然在山腳下,但每家都有幾畝田,整天地里的農活都忙不完,哪有閑工夫砍柴;把地畔的柴草收拾收拾,都夠一年燒了。小關再看看,忽然叫起來,班長你別忽悠我了,這不就是你們家的刀嗎?梁啟紅也好奇,接過砍刀一看,刀面上隱約有一個四方的徽章,還真是“梁記”兩個字。梁啟紅說,你不細看我還真不知道,原來給咱們打刀的師傅也姓梁,這說起來,五百年前是一家呀。小關不明白,這砍刀屬于勞動工具,應該由單位統(tǒng)一購置吧,怎么能讓咱們自己打制呢?梁啟紅解釋,說起來話就長了,最早的時候,這砍刀都是單位統(tǒng)一配置的,但用起來不是很順手,我?guī)煾道蠈幨稚?,在城南老鐵匠鋪子選了這一家的手藝,師傅親自畫圖,多次改進,最終成了這個樣子。單位也考慮到咱們這個工種的實際情況,允許咱們自己選擇砍刀。
小關說,原來這樣,我還一直奇怪的,單位現(xiàn)在推行“三集五大”,實行人財物集約化管理,怎么會同意咱們自己采購工具。梁啟紅解釋,集約管理當然好,集中采購肯定能把成本降下來,但任何事情都不是絕對的,總有特殊情況嘛,其實不光是刀具,就連咱們的工具包,也是咱們自己確定的樣式,自己確定的廠家制作的。小關恍然大悟,我就說嘛,這種工具包以前從沒見過,背著真舒服,我還想著買一個自己戶外用,在外面一直找不到賣家。梁啟紅說,可不,從最早的斜跨工具包開始,這款背包已經是第五代了,我手上就改進過三次。小關說,看不出來呀,班長你還是個設計師。梁啟紅笑,這有什么設計的,咱們在山上一走一天,這背包一背一天,哪兒不舒服肯定自己最清楚,把它往舒服了改嘛。小關說,也不盡然,大家伙都上山都背背包,怎么就你能發(fā)現(xiàn)問題,改進問題,說明你善于思考,善于創(chuàng)新,你不是還有一個官銜嘛——“梁啟紅創(chuàng)新工作室組長”。梁啟紅說,那哪叫官銜,就是一個工作崗位,公司現(xiàn)在重視創(chuàng)新,把單位里面的技術專家、能手都集合在一起,相關專業(yè)的組成一個創(chuàng)新工作室,咱們這個輸電運維創(chuàng)新工作室,也就是去年剛成立起來,還沒有做出什么成績呢。小關不同意,這你也太謙虛了吧,不說別的,光咱們班的那些創(chuàng)新成果,就有十幾項呢,聽說有四五項都獲得了國家專利。梁啟紅說,這個真不是謙虛,那都是創(chuàng)新工作室成立以前的事,好漢不提當年勇;再說了,這里邊不只是我一個人的功勞,遇到問題了,大家湊在一塊琢磨,你一榔頭,他一斧子,俗話說得好:三個臭皮匠,賽過一個諸葛亮。小關感慨,班長呀,你這全國勞模真不是白來的,先不說工作,就你這人品,真是少見;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又不爭名又不奪利,嫂子當年挑中你,真是有眼光。梁啟紅就笑了,你嫂子可不這么看,她還整天嘮叨,倒了八輩子霉才遇見我。小關說,那是你不操心家里的事,嫂子說的氣話;我看,你是把所有的心事都用在工作上了。
前面又是茂密的樹叢,小關搶過砍刀在前面開路,只顧埋頭賣力砍樹,不妨梁啟紅大叫一聲:蛇!小關一個激靈,抬頭就看見距離不足兩米的一棵樹上,盤踞著一條通體黑色、小臂粗細的大蛇,三角形的蛇頭正對著自己,蛇信子忽吐忽收。過度的驚嚇使小關一時愣在當?shù)?。梁啟紅一把把小關拖到身后,兩人慢慢后退。過了片刻,蛇從樹上慢悠悠爬下來,三扭兩扭消失在樹叢里。
小關回過神來,兩腿發(fā)軟,出溜到地上喘氣,哎喲媽呀,今天撿了一條命。梁啟紅說,瞧你那點出息,看樣子,這是秦嶺北麓最多的烏梢蛇,沒有毒,被它咬了,也就是疼一下。小關大叫,你說得輕松,好像你被它咬過似的。梁啟紅笑,我還真被它咬過。小關再問,有多疼?梁啟紅想一想,忘了,好幾年前的事了,當時咱們條件差,連蛇藥都沒帶,我就聽老師傅的話,把傷口的臟血擠一擠,用清水洗了洗。小關擦擦額頭的冷汗,我去,你也太大意了吧,萬一有毒呢?梁啟紅還是笑,萬一有毒,你就沒有我這個班長了。小關回過神來,也開起了玩笑,不光是我沒有了班長,也少了一個全國勞模呀;哎,你說,它今天為什么不咬咱們?梁啟紅把小關拖起來,一般來講,蛇要是感覺不到危險,也不會主動攻擊人類的。
小關卻是再也不敢在前開路了。梁啟紅三下五除二把這些樹障清除掉,邊走邊用砍刀來回拍打兩邊的草叢,給小關解釋,在草多的地方要這樣走,即便有蛇,感覺到動靜,也會自動回避的。小關亦步亦趨跟在后面,我就說嘛,砍刀把這么長,原來還可以趕蛇呀。梁啟紅說,說到這兒就要感謝咱們老班長寧師傅了,以前巡線都是一手握砍刀用來砍樹,一手拿棍子打草驚蛇,是寧師傅把它們合二為一,沒想到一組合,不僅行李少了,砍刀的威力還更大了。
老寧最早用的砍刀,樣子挺漂亮,刀口也不錯,就是用起來不得勁,一天的樹砍下來,手上老是磨出幾個血泡;幾經改進,等到最終確定下來這個砍刀的樣子,已經是2000年了。為什么記得這么清楚,因為這一年,對老寧來說,有幾個大事,一是女兒寧靜出嫁,乘龍快婿就是她的同事,老寧先在秦嶺市里擺了自家的酒席,又到西安參加了男方的酒席,親手把女兒交到女婿手里,又傷心又高興,傷心自己的“小棉襖”精心養(yǎng)到這么大,一轉眼就到了別人家;高興孩子終于在西安有了自己的家,多了一個人疼她。二是愛徒梁啟紅事業(yè)家庭“雙豐收”,工作上,不到三年就成為技術能手,在局里大大小小的幾次技術比武中穩(wěn)坐鰲頭,已經被聘為工區(qū)的技術員,打破了秦嶺供電局歷史上最年輕的技術員記錄;家里面添丁進口,櫻子給他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受梁啟紅的委托,老寧給起的名字:梁秦嶺。三是老寧年滿五十歲,按照送電工區(qū)不成文的規(guī)矩,這個年齡不適合繼續(xù)巡線,因為常年翻山越嶺,對膝蓋傷害特別大,就轉到其他工作崗位上。最后一次巡線時,老寧不無傷感,對梁啟紅感慨,感覺這幾十年也沒干啥呀,就是在山里走哇走哇,忽然一天,就老了。梁啟紅安慰師傅,想進山的時候,你就說,我陪你,咱繼續(xù)巡線。老寧大笑,有病啊,放著清閑不享受,巴巴鉆到山里來受苦。笑著笑著,卻笑出兩滴老淚。
四
早晨的那點小雨早已停了,被洗過的天空湛藍高遠。兩人坐在白狐崖上,看群峰簇擁,萬山來朝,風過大山,送來草木清香。小關幾片壓縮餅干吃過,一瓶礦泉水下肚,往地上一躺,馬上就進入迷糊狀態(tài)。梁啟紅趕緊把他搖醒,可不敢睡著,走了一身的汗,這山風一吹,肯定感冒。小關連眼睛都不想睜,嘴里求饒,我就打一小會兒盹,一小會兒,再說了,我年輕沒事。梁啟紅還是不依不饒,我說了不行就不行,上手就掏胳肢窩。小關沒奈何,坐起來百般無聊,下意識把手機掏出來,我看看有沒有信號——哎班長,不錯呀,這兒竟然有信號,還兩格呢!梁啟紅把自己的手機也掏出來看,我的怎么沒有信號?小關掃一眼,就你那破手機,擱城里打電話都費勁,還想在山里用,扔了吧??戳簡⒓t不吭身,繼續(xù)挖苦,班長你說你收入也不低,怎么就不懂享受生活?梁啟紅笑笑,把手機收起來,我不像你,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的這點工資獎金,還要養(yǎng)家糊口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櫻子嫂子以前在咱們局里三產企業(yè)干活,一個月也掙不了多少,現(xiàn)如今這電網企業(yè)三產也不讓搞了,在家里就一直照顧孩子;再說了,孩子下半年就要上高中了,現(xiàn)在這課外補習班,一個小時就是一百多,我今年光給孩子補課,都花了幾千塊錢了。小關想一想,秦嶺這孩子,其實挺聰明的,上那么多補習班,有沒有必要啊?你把孩子抓得也太緊了吧。梁啟紅說,不緊不行啊,秦嶺在他們班上也就是個中下水平,聽他們班主任講,這個成績上高中很難,只能通過課外補習加強一下;其實說起來,孩子的學習還要怨我,櫻子的知識水平低,輔導不了孩子的功課,我又沒有時間輔導,所以從小學起,孩子的成績就一直不怎么好。
這個話題比較沉重,兩人于是都有點沉默,看一只大鳥在空中盤旋,后來沒入遠遠的山頭。梁啟紅嘆口氣,不說掃興的事了,來,山中難得有信號,趕緊給咱看看股票。小關打開手機上的股票軟件,一查,大盤又上漲了,再一查梁啟紅的兩只股票,卻是不漲。梁啟紅很是郁悶,咋回事,買啥啥不漲。又查小關的股票,算下來三個漲停板。小關哈哈笑,班長你不能啥都占住好呀,事業(yè)上得意了其他方面就失意,這證明老天爺是公平的;不行,把這兩只股票拋了,換成我的這一只。梁啟紅搖頭,我已經試過很多次了,一拋就漲,再等等吧,我還不信了,錢跟我有仇似的。小關哈哈笑,你真有這么神?梁啟紅肯定地點頭,是呀,你就說那個……于是七七八八說了一堆股票名稱,都是他經手過的;你說奇怪不奇怪,我又不懂股票,還不是大家說啥好我買啥,咋多好的股一到我手里,就成了垃圾呢?小關哈哈笑,人家已經漲過了,你才買進,肯定漲不起來了。梁啟紅不接受這個說法,那還有個“神風”什么股,不是一直在漲嗎?咋我就這么倒霉,拿到手里就跌,拋了以后就漲。小關說,那你以后要拋那只股,一定要提前給我說啊。梁啟紅奇怪,給你說干啥?小關笑得腰都直不起來,我趕緊買進呀,你這么神的。
梁啟紅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站起來伸個懶腰,時間不早了,咱們趕緊走吧?;厣砜纯醋哌^的路線,忽然拿刀一指,不行,那幾棵樹也要砍。小關也回身看,白狐崖地勢高,走過的線路一覽無余,就發(fā)現(xiàn)距離白狐崖最近的兩基桿塔之間,有三四棵樹,樹枝從下面看離線挺遠,從這兒看離線也就兩米左右的距離。小關不以為然,不用了吧,這條線路兩個月巡一次,下一次再處理不行嗎?何況離線還那么遠,兩個月長兩米,哪有這么快的速度?梁啟紅不同意,這我可要批評你了,像這種情況,就是安全隱患,一來樹木生長速度不可控,二來呢,一遇到風雨天,樹梢子一擺,碰到電線上,就是一次安全事故;咱們既然發(fā)現(xiàn)了,千萬不敢往后拖,一定要現(xiàn)場把它處理掉。小關不敢再吭氣,看著梁啟紅提起砍刀,就整理行裝也準備跟著下。梁啟紅回頭說,你就在這等著,多歇一會;我一個人就處理了。
小關看著梁啟紅抓住鋼索,一步一步挪下了白狐崖,消失在樹叢里,時間不長,就見那幾棵高樹劇烈地搖晃,先后倒下。小關想自己上了那么多年學,拿了那么高的文憑,有用的沒用的知識裝了一肚子,去年初通過國家電網公司的招聘考試那陣是多么的興奮,對未來的工作做了那么多的設想,就是沒想到竟然是在大山里干這種工作,而且不知道這一干,要干多少年,忍不住抬起頭來嘆口氣。幾根銀線劃破碧藍的天空,從遠遠的山中牽來,又引向遙遠的山后,時值初夏,山中除了鐵塔和銀線,滿眼是青翠的綠色,那綠色中點綴了星星點點的各色花朵,一陣微風拂過,樹枝和花草整齊地搖頭晃腦。小關忽然想起了遙遠的女友,想自己和女友同在電力系統(tǒng)工作,但因為不是一家企業(yè),連調動的希望也沒有,心中涌起更大的憂傷,想她此刻在干什么,會不會也在想著自己?
小關其實不知道,這次改革發(fā)生在2002年的年底,作為“廠網分開、競價上網”的關鍵一步,國家電力公司按照業(yè)務和資產被劃分為五個全國性的獨立發(fā)電公司和兩個電網公司。那一年,小關剛上初中。但梁啟紅知道。梁啟紅就是在這一年當了班長,本來老寧退下來以后,這兩年來一直都由副班長賀蘭山主持班里工作,賀蘭山的業(yè)務沒問題,但是個大老粗,又不組織大家學習又不組織參加單位的培訓、比武等活動,連班里的臺賬記錄也從來不管不顧,導致這個老先進班組,近兩年問題層出不窮,從工區(qū)到局里,大會小會上被點名批評過好幾次。工區(qū)領導忍無可忍,一改以前的班長任命制,準備搞個競聘,劉主任提前找梁啟紅談心,勸他報名,七七八八說了一堆,梁啟紅不干。梁啟紅有他自己的道理,賀副班長都干了兩年了,還是我?guī)熓遢叺娜?,我要是爭這個班長,以后在班里還怎么待?劉主任沒法子,只能讓賀蘭山自己出面給梁啟紅做工作,賀蘭山實話實說,我就是個干活的人,實在不適合當官——雖然這班長連官也算不上,你給咱把這班上的大事負責了,其他業(yè)務上的事,我好好配合你,行不行?看見梁啟紅還是不點頭,就放了狠招,你要不想讓你師傅老寧一手創(chuàng)下的江山毀了,你就別報名。話說到這步田地,梁啟紅再沒了退路。劉主任做得也挺好,雖然是競聘,評委除了幾個工區(qū)領導,全體班員都有投票權,其結果不出所料,梁啟紅高票當選。
這一天工區(qū)組織學習,劉主任帶著大家讀報紙,特別強調了這次電力體制改革的目標,就是要打破壟斷,引入競爭,提高效率,降低成本……構建政府監(jiān)管下的政企分開、公平競爭、開放有序、健康發(fā)展的電力市場體系。劉主任把這個目標讀了兩遍,那個時候送電工區(qū)的工人素質還不是很高,大多數(shù)人都是初中、高中學歷,甚至還有一半個小學都沒有畢業(yè)。就有人問,報紙上說的啥意思,咋一句也聽不懂?賀蘭山就說,劉主任你給咱通俗了說,咱們電網企業(yè)的好日子是不是到頭了?大家伙都笑。劉主任也笑,你這個賀蘭山,好歹也是個副班長,要有一點覺悟和水平——怎么能說電網企業(yè)的好日子到頭了!只要好好干工作,咱們的日子會越來越好。
梁啟紅想,對,不管怎么劃分怎么變革,作為一名線路維護人員,巡護好我管轄的每一條線路,確保不出問題,就是對改革的最大支持,對企業(yè)的最大貢獻。對于目前的狀態(tài),梁啟紅挺滿意,工作上越來越得心應手,回到家里,兩歲多的孩子給小夫妻帶來了無盡的歡樂。唯一有點遺憾,就是父母年紀大了,幫他帶不了孩子;岳父母想帶孩子,但不喜歡待在城里,嫌城里太鬧騰,也嫌家里地方太小。放到山里多好呀……那么大的院子,由著孩子一個人折騰。櫻子父親把雙臂伸出去,給梁啟紅比畫出一個大圈。
梁啟紅后來問過老寧,該怎么勸說父母同意這門親事?老寧說,簡單呀,我就給他們保證說,肯定給櫻子在城里找一份工作。梁啟紅不放心,工作不好找吧?再說了,櫻子也不是個好學上進的人,在山里自由自在慣了,不知能不能適應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上班生活?老寧敢這樣大包大攬也是提前做了準備,劉主任說過供電局準備成立個三產業(yè),主要解決本單位職工的家屬就業(yè)問題。三產業(yè)辦起來,主要業(yè)務是后勤服務,考慮到櫻子的性格愛好,分配她到花卉養(yǎng)殖班工作,也算是發(fā)揮櫻子的長處了,把花卉伺候得個個桿粗葉厚、綠肥紅瘦。
因為老人不習慣待在城里,櫻子產假休完以后,就繼續(xù)請假,帶著孩子回山里娘家,一住就一兩個月。梁啟紅有時實在想孩子,就勸櫻子,咱倆都是山里出來的,進了城有好長時間的不適應,應該讓孩子從小多接觸城市生活,多接觸現(xiàn)代文明。櫻子不以為然,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文明什么生活,再說了,山里長大的孩子壯實、有勁,你看咱兒子,是不是比院里其他孩子都要高一點壯一點。梁啟紅拗不過櫻子,就想著在山下給岳父母蓋個房子,把老兩口從山里搬出來,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他和櫻子商量,畢竟山里還是有很多的不方便,櫻子也贊同,兩人把家里的錢盤算了半天,差得太遠,也就只能先擱置下來。
五
梁啟紅再回到白狐崖上,臉色潮紅,氣喘吁吁,看起來很疲憊的樣子。小關說,班長,都說你是個鐵人,看來鐵人也有累的時候呀。梁啟紅說,不是累,我可能又被漆樹“咬”了。
說到漆樹,可謂是梁啟紅的“天敵”,他唯一一次住院,就是因為砍樹時不小心沾上了漆樹的汁液。其實梁啟紅最早開始巡線時,就發(fā)現(xiàn)有時從山上回來,手上臉上等裸露在外的部分會發(fā)燙發(fā)癢。老寧看到這些癥狀,搖頭嘆氣,這么能吃苦的一個孩子,咋是個嬌氣的“過敏”身子。那時梁啟紅對過敏還一無所知,老寧解釋,線路工人辛苦倒不怕,怕的是過敏體質,這種體質的人最怕漆樹,碰一下就會長皰疹,要是不小心沾了漆樹的汁液,那是劇毒,會要命的;而咱們在山中一天要砍多少樹,這些樹中難保沒有漆樹。無知者無畏,梁啟紅不以為然,還給老寧寬心,師傅沒有這么厲害吧,我就感覺有點發(fā)癢,不要緊的。老寧卻是留了心,下一次進山,專門找到一棵漆樹,讓梁啟紅仔細記住了特征,交代說,以后注意,遇見這種樹躲遠點,如果要砍,也最好讓同組的其他人來砍。梁啟紅不明白,那其他人不是中毒了嗎?老寧說傻孩子,過敏不是每個人都有的,即便有,也有區(qū)別,有的人嚴重,有的人就不要緊。梁啟紅記住了,卻是做不到,有時候砍到興起,一刀下去也就砍了,回來不舒服,就買一些抗過敏的藥吃。
自那次中毒住院以后,梁啟紅徹底領教了漆樹的厲害,以后上山才有點收手,惹不起躲得起,一般遇上了,讓同組的其他人上;有時實在躲不開,穿好防護衣,戴上面罩,把全身武裝好,盡量避免漆樹的汁液沾到身上。
小關也知曉班長的這個“死穴”,趕緊從行李包中翻出藥,看著梁啟紅吃下,問碰見漆樹了怎么不叫我?梁啟紅也有點后怕,說砍的時候沒細看,幾刀下去才發(fā)現(xiàn)其中有棵漆樹,心一橫也就砍了,砍完扭身就跑。小關說班長,一般人在山里都是怕蛇,你這怕和別人可不一樣,真是“一朝被漆咬,十年怕砍樹”。梁啟紅呵呵笑,說小關呀,這學歷高了倒是不一樣,同樣一個意思,說出來的話就有味道。
小關是班上分來的第一個研究生。去年剛來時,大家背地里還討論過這個事,多數(shù)人認為沒必要,干啥呀,不就是來回爬山砍樹嘛,文盲都能干的事,你讓研究生來,不是糟踐人家嗎?吳胖子甚至提出,全社會不是都在倡導勤儉節(jié)約反對奢靡浪費嘛,把研究生分到輸電運維班,就是對人才極大的浪費!但賀蘭山不這樣看,他認為現(xiàn)在整體就業(yè)形勢不好,學生一畢業(yè),都想到好一點的單位來,比如相對穩(wěn)定的公務員,或者效益好一點的國企,這些單位只能水漲船高,通過不斷提高學歷門檻來控制進人數(shù)量,同時提高員工質量。梁啟紅認可賀蘭山的觀點,還有一點他沒好意思說,就是當班長這十多年來,班里每隔兩三年就進一個人,他發(fā)現(xiàn),越是學歷高的員工,學習和領悟能力越強,上手越快。相比而言,他還是希望手下的員工越來水平越高,比如小關,雖然參加工作快一年了,也只安排過兩次平原巡線,真正進山巡線這是第一次,而且這一路上幾乎起不到多大的作用,線路故障發(fā)現(xiàn)不了,砍樹也砍得不利索不干凈,但小關有他的長處,班里所有的臺賬、記錄、報表,以前幾個人都忙得焦頭爛額,現(xiàn)在小關一個人輕松搞定。運維部內部考核會上,他們班被表揚過好幾次,要知道,以前這些資料可是梁啟紅最頭疼的,本職工作搞得再好,都要因為這些丟分。一個班里十幾個人,一分就是幾千塊錢呢。材料不光要求紙質一份,電腦上還有對應一份,部門每月都要考評。一個生產班組,整天要準備這么多的臺賬材料,作為班長,梁啟紅從不理解到理解,差不多用了小半年,他發(fā)現(xiàn)通過這些材料報表,實現(xiàn)了工作過程的可控在控,管理確實更加嚴格和規(guī)范了。但班里的其他人不理解,包括副班長賀蘭山——瞎折騰!大家都這樣定性。
一說到這些年單位的招聘,吳胖子的話滔滔不絕,殺雞用不著宰牛刀,巡線用不著研究生;再說了,電力系統(tǒng)現(xiàn)在面向全社會招聘,自己職工的子女,也要和社會上的學生一樣參加考試,一點照顧也沒有,領導不是整天喊著“以人為本”嘛,咋在這個事上就做不到呢?吳胖子一肚子氣是有原因的,他的兒子去年大學畢業(yè),專業(yè)也對口,但可惜筆試成績太差,直接被刷掉,連進入面試的機會也沒有。吳胖子年屆五十,最大的一樁心事就是把兒子的工作安排了,所以沒少使勁,又是找劉經理講情又是到人事科吵鬧,有一次還到省電力公司去上訪,最后依然是沒有結果。老包的女兒更慘,因為專業(yè)不對口,連考試的機會都沒有。班里還有幾個年齡大的職工,子女也都面臨就業(yè)的壓力,所以一提起這個事,吵吵得很是熱鬧。梁啟紅聽大家越說越離譜,只能耐心解釋,“以人為本”不能簡單理解為對自己的職工搞特殊化,咱們是國企,國家的企業(yè)當然要對國家負責,公平公開公正地招聘,就是企業(yè)應該承擔的社會責任。吳胖子不以為然,班長別唱高調了,你就不操心你兒子將來的工作嗎?梁啟紅嘆口氣,咋不操心,你們也都知道,我那個傻小子學習一直不怎么樣,估計連個好大學也考不上,我能怎么辦?看他將來自己的造化了,但是到咱們單位來就業(yè)——這個我真是連想都不敢想!吳胖子還是憤憤不平,就這你也夠本了,你是勞模,這個榮譽那個榮譽的拿一堆,又是報紙又是電視的,哦,大家一起下苦出力,最后披紅戴花的事,都讓你一人得了。
賀蘭山聽不進,厲聲喝斷,吳胖子你放屁,啥叫夠本?梁啟紅年紀雖然小,但他能獲得這么多榮譽,那真是拿命換來的。別的不說,每年冬天正是融冰保電的關鍵時期,你在山里過了幾個春節(jié)?梁啟紅在山里過了幾個春節(jié)?還有,什么披紅戴花?梁啟紅里里外外獲過這么多獎,是得了一些獎金,但他幫扶了多少困難學生?還有,他那次被漆樹咬,差點連命都丟了,你也到醫(yī)院里看過,在病床上疼得死去活來……
吳胖子也是圖一時痛快,順嘴胡咧咧,這會看見賀蘭山翻了臉,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低下頭不再吭聲。但賀蘭山忍不住,還在一樁樁一件件為梁啟紅討公道。梁啟紅趕緊把話題岔開,一邊一個遞根煙,說好了好了不再閑扯了,說說咱們明天的工作吧。
梁啟紅住院那一年,是他參加工作的第十一個年頭,當班長的第六年,也就是2008年。那一年,他們班上管轄的線路,從35千伏到110千伏,增到了13條,任務是越來越重了。五月初的一天,從山里出來,大家聚在一起吃晚飯的時候,梁啟紅就感覺渾身不對,以前也就是局部發(fā)癢,這一次全身難受。大家都看出來了,建議到醫(yī)院看看,梁啟紅想著飯后多吃點藥,抗一抗就過去了,沒有當回事,不想往床上一躺,夜色越深,四周越安靜,身上越難受,感覺全身的皮膚都在發(fā)脹,像裹了一層盔甲,且越來越厚,越來越緊,連呼吸都不順暢了,最后竟然昏迷過去。虧了同住一室的吳胖子半夜撒尿,一開燈發(fā)現(xiàn)不對,趕緊叫醒其他人,把梁啟紅送到附件的風州鎮(zhèn)醫(yī)院。鎮(zhèn)醫(yī)院一看,不敢接,連夜送到鳳縣醫(yī)院,縣醫(yī)院也不敢接,又往市醫(yī)院送。天麻麻亮時分,送到秦嶺市醫(yī)院,大夫一看,直接拉進搶救室,又是上呼吸機又是導尿,幾個小時后送到重癥監(jiān)護室,第三天才轉到普通病房,直住了十一天才出院。
梁啟紅在醫(yī)院前三天基本是迷糊的,眼睛腫得睜不開,神志恍惚,最難受的時候,尿不出來,疼得在床上來回翻滾,把肘子都磨破了。大夫告訴他,嚴重漆中毒,導致腎積水出血,要是再拖個一半天的,你這條小命可能就報銷了。
住院第十天,就是五月十二日,中午時分,梁啟紅還在午睡,忽然從劇烈的搖晃中醒來,睜眼一看,大家都在喊地震了地震了。還好醫(yī)院組織有序,很快地,把所有的病人都轉移到樓下空曠處。時間不長,消息傳來,四川汶川發(fā)生了特大地震。當天晚上,老包大胡子幾個人來看他,說起地震帶來的種種破壞,局里負責供電的寶成鐵路已經停運了,因為秦嶺山中的隧道塌方,路基損壞。一想到他們班上維管的四條110千伏線全部在地震區(qū)域,如果不及時巡查排除故障,一旦因為地震損毀線路基礎,造成倒塔斷線,這事可就大了,梁啟紅再也躺不住,堅決要出院,櫻子勸不住他,請來了部門主任和老寧也不行,于是給醫(yī)院寫了一個證明,證明是病人自己要求出院,再有其他問題與醫(yī)院無關。第二天,梁啟紅就帶了七八個精壯隊員往山里趕,當時余震不斷,別人都是從山里往外跑,他們倒好,跟別人反著來,一路總有好心人攔住勸,現(xiàn)在可不敢進山,滿山的石頭亂跑。
安全第一,梁啟紅也不敢大意,一路盡量揀空曠處走。還好一路無事,當晚趕到紅鋪子鎮(zhèn),沒想到常住的那家旅館關了門。老板給他解釋,不是我不讓你們住,而是這樓房實在不敢住,我和家里人都在外面睡帳篷。找了幾家都是如此,沒辦法,幾個人就在鎮(zhèn)上中學的操場里合身而臥。剛躺下,櫻子打來電話,哭著說電視上預報夜里還有一次大的余震,秦嶺市里也要求群眾緊急避險,在外睡防震棚,可是家里一沒人手二沒帳篷,現(xiàn)在帶著孩子正蹲在街邊上哭呢。一聽到這消息,隊員們都慌了,紛紛掏出手機給家里打。梁啟紅讓櫻子趕緊找老寧想辦法,掛了電話又打給留守的賀蘭山,讓他出面組織班里剩余的人員,把所有的家屬都要安置妥當。時間不長,部門主任親自把電話打過來,讓梁啟紅轉告大家,運維部已經組織人力,把在外人員的家屬全部都安置好了,請大家安心工作。這個時候,劉主任已經當了局里分管生產的副經理,新主任也是個挺務實的領導。抱著電話,梁啟紅有點激動,翻來覆去就是一句話,謝謝組織謝謝領導。電話那頭的部門主任沉默了一會,說啟紅呀不要謝我,這么危險的情況下,你們舍小家為大家,我應該謝謝你們,我代表部門謝謝你們;等你們安全回來了,我要給你們請功!注意,一定要安全回來,一個人也不許受傷!
放下電話,梁啟紅看看四周焦急的眼神,安慰大家,這個時候,不能和家人在一起,心情都很理解;但這個時候,正是線路上離不開的時候,我們還是要克服困難,安心工作,同時也請大家放心,家里的事都安置好了。
連續(xù)查了三天,處理了五六十起小故障,還好鐵塔當時的選址都比較科學,基礎牢靠,沒有發(fā)生大的問題。第四天,就剩下十幾基桿塔,其余人先回,就留了梁啟紅、老包和小魚三個人,不想就是這一天,遇到了野豬。
當時是在一個半山坡,小魚最先發(fā)現(xiàn)腳下一堆一堆的小土圈,好奇地問起來。梁啟紅也奇怪,老包臉色卻變了,說小心,這好像是野豬拱出來的。快走到鐵塔下的時候,聽到身后有動靜,小魚一扭頭,失聲喊出來,梁啟紅和老包回頭看,剛走過的山坡上有一群野豬,大大小小一共八頭,正向他們快速地追來??淳嚯x,也就是二三百米。
三個人嚇得腿都軟了,還好老包見多識廣,大喊上塔、快上塔。梁啟紅先把老包和小魚推上去,最后一個往上爬,也顧不上行李了,等他手忙腳亂爬到第二層鐵塔上,野豬們已經圍攏過來,就在他腳底下呼哧呼哧地喘氣。梁啟紅不敢懈怠,再往上爬一層,抱緊了往下看,就看見幾個野豬已經把行李包撕得七零八落,三口兩口把其中的干糧吃掉,又圍到鐵塔底下哼哼地盯住他們看。小魚都帶出了哭音,媽呀不得了!媽呀這個咋辦?梁啟紅一時也沒了主意,兩人都看年齡最大的老包。老包的行李還在,這會從包里抽出一個扳手,在鐵塔上“咣”地砸一下,嘴里說不怕。老包的本意是為了壯膽,不想野豬們聽見這金屬撞擊聲,都有點發(fā)愣,有的還往后退兩步。三人受到啟發(fā),于是一人手里操一件家伙,“咣咣咣”敲擊鐵塔,同時嘴里大喊大叫。野豬們集體后退幾步,又和他們對峙了十多分鐘,才慢慢悠悠地離開了。
直等到野豬看不見了,三人才敢下塔。小魚問野豬吃人嗎?梁啟紅也不知道,老包是個百事通,說咋不吃人,那不前些年,重慶就發(fā)生過野豬吃人的慘劇嘛,傷了好幾個人呢。三人驚魂未定,東張西望左顧右盼地把線路巡完,從溝里走出來已經七點多,天也黑了,肚子也餓得咕咕叫,尋到最近的一個村莊,沒有旅社沒有飯館,好不容易找到一戶人家肯收留他們,等到狼吞虎咽地填飽肚子,都晚上十點多了。躺在主人家的土炕上,小魚感慨一聲,咱們這個工作太苦啦。老包沉默半晌,念出三句話:遠看是個逃難的,近看是個要飯的,一問是個巡線的。
六
白狐崖上是第52基桿塔。再從白狐崖往前走,一來都是下山路,二來任務完成了一多半,小關的心情好了不少,腳下也就輕松了許多。沿途能看到不少廢棄的老房子,梁啟紅一邊走一邊指,這家住的是老呂頭兩口子,那家是王德勝一個孤寡老人……政府在山下給他們修了房子,住不慣,前些年時不時還要回來一段時間,這些年倒是少了。小關東瞅瞅西看看,這兒要什么沒什么,你說這些人也真奇怪。梁啟紅笑笑,有什么奇怪的,住了一輩子的地方,猛不丁離開,誰都不適應。
每到一基桿塔前,清理完四周的樹障,檢查完絕緣子、螺絲和接地裝置,梁啟紅再系上安全帶登上桿塔檢查避雷器讀數(shù)。看他爬上爬下的,小關不忍心,搶著往上爬,一個不留神,腳下一滑,幸虧爬得不高,梁啟紅在下面手疾眼快,一把托住了,放到地上,檢查了一番,還好沒有受傷。梁啟紅教他,上鐵塔和上電桿不一樣,電桿是圓的,鐵塔都是鋼筋,要記住爬鐵塔的口訣“手抓牢,腳踩穩(wěn),三個支點要把準,上下左右看一看,安全帶再緊一緊”。小關不理解,為什么不在鐵塔上焊些扶梯,那樣上下起來,不就方便多了?梁啟紅說,那可不行,鐵塔在野外,來來往往的人多了,要是好爬,那誰都能爬上去;所以,寧可咱們自己不方便,也要保證老百姓的安全。
現(xiàn)在正好,天氣不冷不熱,咱們這上班就跟戶外旅游一樣,多好!梁啟紅一副愜意的樣子。小關忍不住笑了,班長我發(fā)現(xiàn)你是個受苦的命,這怎么能和旅游相提并論?人家是游山玩水,怎么高興怎么來;咱們可是跋山涉水、鉆林砍樹,怎么苦怎么來。梁啟紅解釋,同樣的山同樣的水,為什么感覺不一樣呢?重要的還是心情,如果在自己的工作中找到樂趣,苦就不是苦了。就說咱們巡線最艱苦的冬夏兩季。冬天的山中冷得出奇,你要不一直活動,凍得根本受不了,冬天砍樹的工作量小,所以主要就是爬鐵塔、走山路;但也有樂趣,最厚的雪能有半人高,一路“咯吱咯吱”踩過去,回頭一瞧,茫茫雪地里就你這一行足跡,特有成就感。還有夏天,最熱的三伏天,鐵塔上可以燙熟雞蛋,還得照樣往上爬,那個時候,厚厚的安保手套可是必不可少的。
那夏天的樂趣在哪里?小關問。梁啟紅想一想,躺在樹蔭下休息的時候。這也叫樂趣?小關不以為然,兩人忍不住都笑了。
其實最艱苦的時候,梁啟紅沒敢給小關說,那就是每到過年的時候,因為他們班還負責融冰保電,必須有三四個人留在山中融冰站值班。自當上班長以后,每年到這個時候,其他人輪換,梁啟紅卻是雷打不動地堅持值班。班上也有人看不過,勸他,班長你也有家,年年這樣在山里過,老婆孩子怎么辦?梁啟紅在人前說得好,沒事,我們家櫻子好說話,過完年回到家說兩句好話就沒事了。其實回到家里,櫻子一點好臉色都不給他,正月里一般都不讓梁啟紅碰一下。后來櫻子也習慣了,每到過年前,就帶著孩子回父母家去。
這樣一來,梁啟紅更加安心地待在山上,白天和同事們檢查線路覆冰情況,遇到那些過厚的冰層,只能爬上去人工除冰,也就是拿個榔頭上去敲。這項工作不僅艱苦而且危險,一般半個小時就得換人,人一下來全身都是僵硬的,衣服上結了厚厚一層冰,脫下來的衣服還能保持穿在身上的形狀,稍不注意,一折一碰,衣服就斷了。所以,算下來,梁啟紅的工作服是最費的,往往還沒等穿爛,就先被凍爛了。今年依然如此——
2017年元月27日,除夕,一場大雪給秦嶺披上了厚厚的銀裝,當千家萬戶都沉浸在團聚的喜悅中時,他又開始了像往常一樣的工作:
10:54分,傳感器發(fā)出警報“導線重量超過警戒值,開始融冰!”
13:25分,導線重量恢復到590至610千克的無冰狀態(tài),融冰結束;
14時整,和工友出發(fā),巡視線路;
19時左右,融冰段線路全部巡視結束,一切正常;
20時至次日,觀測結冰數(shù)據(jù)變化。另外幾個人守在電視前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當新年鐘聲敲響的時候,梁啟紅跟著大家到室外放鞭炮,當絢麗的煙花在空中綻開,梁啟紅的眼里,又一次忍不住蓄滿了淚水。他掏出手機,明明知道山里沒信號,還是撥出父母和櫻子的號碼,哽咽著說:新年好……
元月28日,大年初一,工作繼續(xù)……
這是梁啟紅在秦嶺山里度過的這第15個春節(jié),也是他作為班長的“特權”——每逢節(jié)假日或者遇到惡劣天氣,他總是把艱苦的任務留給自己。
一個人連續(xù)15年沒和家人在一起過年,不管是電力系統(tǒng)內部,還是社會上的其他行業(yè),都是一件不小的新聞。小關早聽過班長的這一“壯舉”,一直不理解,這會就問,那班長你覺得這樣子,對家人公平不公平?梁啟紅沉默半天,嘆口氣,其實我也心酸,工作這么多年,最對不起的就是家人。父母年齡大了,自己沒有時間和精力去照顧;孩子初中都快畢業(yè)了,也沒有開過一次家長會。作為兒子,作為丈夫,作為父親,我都覺得自己不合格。但是每次遇到任務,我還是不放心,還是自己走一趟覺得心里踏實。小關問,那你給嫂子怎么解釋。梁啟紅笑笑,還能怎么解釋,畢竟干了這個工作,就要擔起這個責任;咱們雖然苦點累點,但寶成鐵路的火車一路暢通,咱們負責的這18條線路,從來沒有出過一次人為事故的停電。每次從山里出來,看見山外千家萬戶的燈都亮堂堂的,我覺得,值!
小關點點頭,說真的班長,以前我聽見這種話,都覺得是大話空話假話套話,但今天跟你走了一天,從你嘴里聽到這話——我信!
他們的這份辛苦和付出,直到五年前才被世人所知。那一年春節(jié)前,陜西電視臺忽然來了三個記者,有扛攝影機的有拿話筒的,在山上待了三天,時隔不久,他們竟然在中央電視臺找到了自己的影像。梁啟紅記得很清楚,那是2012年2月9日,中央電視臺《新聞直播間》欄目里,他和同事們赫然出現(xiàn)在熒屏上,底下還有一行大字:秦嶺山中的電線巡檢員。
省電視臺提前打了招呼,所以那天晚上下班后,部門黨支部組織大家一起看電視,劉經理也專門趕了過來。雖然只有短短幾分鐘,但能在國家級的電視上露臉,對陜西電力系統(tǒng)來說,還是破了天荒。梁啟紅一出來,吳胖子指著電視喊,嘿,沒想到呀,咱們班長上了電視還挺帥的。大家呵呵笑,劉經理說,是呀,每一個認真工作、敬業(yè)愛崗的人都是最帥的;不要以為自己的工作不重要,不要看不起線路工人,就在這樣的崗位上,我們走出來一個梁啟紅,難保以后不會出現(xiàn)更多的梁啟紅。
也是在那一年,櫻子的父母搬出了大山。兩位老人定居山外,不是梁啟紅和櫻子掙夠了錢為他們買了房子,而是受益于省委省政府實施的“陜南移民搬遷”惠民工程,工程提出用十年時間,將陜南地區(qū)三個市、64萬農戶、240萬人口遷出環(huán)境惡劣的深山區(qū),遷移到自然環(huán)境相對較好的平原和川地。這一工程重大而宏偉,2011年一經提出,深得民心,穩(wěn)步有序快速推進。第二年,也就是2012年的十月份,櫻子爹娘就搬到了移民新村的樓房里,連帶裝修、購置家具,前前后后才花了四萬塊錢。這點錢梁啟紅和櫻子還是有的,但老兩口不要,通知四個兒女一家拿一萬。櫻子爹娘告訴梁啟紅,你能有這個心,我們就很高興,但盡孝不只是你們兩個人的事。搬到新房里特意擺了幾桌酒,老寧也應邀參加了。櫻子爹攥住老寧的手直搖晃:多虧你的好眼力呀,給了我們一個好女婿,櫻子跟了他,真是上輩子積了大德。
七
果不其然,梁啟紅和小關出山的時候,夜色闌珊,又到了晚上七點多,同一輛車的老包小魚早已望眼欲穿,一見他們出來,喊著趕緊上車上車,這肚子都打起鼓來了。坐到車上,老包問小關,這一路怎么樣,跟班長一起走收獲不小吧?小關沉默了好長時間,忽然攀著梁啟紅的肩膀說,班長我打定主意了,我要好好向你學習,爭取早日做一名合格的巡線工。老包呵呵笑,和班長一樣,不能合格就算了,那要非常優(yōu)秀。梁啟紅就問,那你女朋友怎么辦?不能長期兩地分居呀。小關說,我再做她的工作,實在不行……
梁啟紅說實在不行怎么樣?你可不敢跟白狐崖的王靈官一樣,為了個人的前程拋棄了感情。小關說不會,即便兩地分居我也不會舍棄這一份感情,我的意思是實在不行,先結了婚再說,以后的事再說。一車的人都高興起來,說對,先結了婚再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輸電塔,有塔必有巡線工。
梁啟紅要過小關一路做的記錄,在搖搖晃晃的車上查看校對。
2017年3月3日巡視情況記錄
一、基本情況:
巡視線路區(qū)段:1143三鳳TI線32-48#;約9.7公里。
巡視人:梁啟紅、關原野
地點:風縣三岔鎮(zhèn)心紅鋪村到鳳縣鳳州鎮(zhèn)燒鍋村。
二、發(fā)現(xiàn)缺陷:
1、三鳳TI線32#負測左相15米處導線斷股兩股。處理意見:安排線路停運時修補。
2、34-35#線下雜樹十余棵,垂距2.5米。已砍伐
3、39#左相避雷器高壓側連線斷開。已重新連接。
4、41-42#距41#20米線下雜樹30余棵,垂距2.3米。已砍伐
5、43#塔體三段處丟失腳釘3個。已補加
6、44-45#距45#30米線下雜樹20余棵,垂距2.6米。已砍伐
7、47#D腿接地被盜。處理意見:需要重新埋設。
三、發(fā)現(xiàn)問題:
1、33#塔體BC腿被埋高0.6米,土方3立方米,建議清理。
2、35-36#區(qū)段漆樹較多,注意防護。
3、41#3根塔材被山上拱石砸變形,需更換。
4、46-47#巡視道路割草修路2.6公里。已維修。
5、48#正側15米處,排水造成基礎被水沖刷,建議修排水溝。
查看著,梁啟紅想起對他而言具有特殊意義的一天。2015年4月27日一大早,梁啟紅就從秦嶺市出發(fā),在去省總工會報到之前,特意抽時間拜訪了師傅老寧。老寧退休以后,搬到西安和女兒寧靜住在一起,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態(tài)都還好,就是一上年紀,話多了起來,拉著梁啟紅的手,一個勁感慨,全國勞動模范是一個工人的最高榮譽,我在山里爬了半輩子,連個省上的勞模也沒當上,你比師傅厲害多了,18年!18年就當上了全國勞模。他把梁啟紅帶來的西鳳酒打開,一定要留他中午吃飯,寧靜只得出面,批評他爸,梁啟紅這次是去北京參加全國的勞模表彰大會,省上都有嚴格的紀律要求,讓他中午12點之前必須報到;聽我的,這酒,留著以后再喝。梁啟紅好不容易脫身,說你放心師傅,從北京一回來,我就再來看你,咱爺倆好好喝一場。老寧悻悻地把酒瓶子擰上,算了吧,你一回來又到山里去了,見你一面比見國家主席都難。寧靜氣急反笑,好像國家主席你常見似的。老寧指指電視,這不天天就能見著嘛。
飛機到達北京已是下午了,陜西的勞模被安排入住全國總工會“職工之家”。十幾平方的一個小房子,設施雖然陳舊,但非常干凈整潔,梁啟紅第一次參加這么重要的會議,坐臥不寧,打開電視看不進去,把隨身帶的書翻開也看不了幾行字,躺在床上歇一陣吧,又一直睡不踏實,迷迷糊糊中……
老寧第一次帶他巡線時的背影;
櫻子家的大黃狗;
一大片猙獰的漆樹林;
和櫻子的第一次擁抱;
幾頭野豬慢悠悠地圍上來;
兒子的第一聲啼哭;
高聳的鐵塔上銀線飛架;
第一次上臺領獎的手足無措;
除夕夜里在秦嶺山中撥不出去的電話;
幾經改造的大砍刀;
夜色幽深,彎月如鉤,一只美麗的白狐蹲伏在山頂,仰天長嘯
……
忽然電話鈴聲響起,卻是已經迷瞪了一夜。統(tǒng)一吃過早餐,八點出發(fā),梁啟紅和來自全國的2064名勞動模范和904名先進工作者一起進入人民大會堂,十點大會正式開始,整個過程他都一直處于極度的興奮之中。他不知道這是時隔三十六年之后,中國再次以最高規(guī)格表彰勞動模范,他只記得在熱烈的掌聲中,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發(fā)表了重要講話。總書記指出:我們要始終弘揚勞模精神、勞動精神,為中國經濟社會發(fā)展匯聚強大正能量。勞動是人類的本質活動,勞動光榮、創(chuàng)造偉大是對人類文明進步規(guī)律的重要詮釋。正是因為勞動創(chuàng)造,我們擁有了歷史的輝煌;也正是因為勞動創(chuàng)造,我們擁有了今天的成就。我們一定要在全社會大力弘揚勞模精神、勞動精神,引導廣大人民群眾樹立辛勤勞動、誠實勞動、創(chuàng)造性勞動的理念,讓勞動光榮、創(chuàng)造偉大成為鏗鏘的時代強音,讓勞動最光榮、勞動最崇高、勞動最偉大、勞動最美麗蔚然成風。
雷鳴般的掌聲又一次響起來。梁啟紅賣力地鼓掌,大腦因為過度的激動轟轟作響,但心里始終是清醒的,他默默地重復著:勞動最光榮!勞動最崇高!勞動最偉大!勞動最美麗!
(注:小說主人公原型為黨的十九大代表、國網陜西寶雞供電公司員工周紅亮)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