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秋

鄧星漢

秋天是美好的，是富有詩意的。唐代詩人劉禹錫是這樣贊美秋天的：“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彼嬖V人們莫嘆秋緒，只言秋好。

我也是喜愛秋天的。有的時候，我真想留住一段秋光，好好和它廝磨一生。但是，飛花逐水，落葉隨風，人總是挽留不住似水流年的。雖然時光飛逝，但往事并不如煙。我心中最美好的秋天永遠是在我的回憶里。

那年的秋天，我剛滿七歲，正是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

夏天時節，我身上長了漆瘡，遍布全身，久治不愈，待到能勉強上學時，已經是仲秋時節了。

我去上學的學校是我父親教書的興隆小學。校舍就是原來的興隆庵。它是一座小四合院，中間還有一個小天井。庵堂三面環山，前面是一片開闊的田壟。田壟的邊上是一脈高山，山上草木青蒼。

學校只有兩個鄧老師。一個鄧老師是我父親，另一個鄧老師是一個單身漢，老婆已病逝。他獨自帶著一對兒女生活，日子過得很拮據。他的大女兒叫鄧星美，那年十五歲，小學已經畢業，因沒有考上初中而失學了。

我去學校的那一天，父親就把我介紹給她做伙伴，要我叫她星美姐。

星美姐長著清秀好看的面容。皮膚白皙，高挑個子，雙腿細長，腰身柔美。兩條短辮子用紅色羊毛繩扎著，一前一后搭在肩上。她的劉海上還有幾顆勞動時粘上去的無名野花。她穿著破舊的白色襯衫和竹蘭布褲子，那褲子可能是她母親的，穿在她身上明顯不合身。但就是穿著這樣普通的衣服，也掩蓋不了她的青春和秀美。

星美姐是個漂亮而又不幸的姑娘。由于母親早逝，長女比母，她過早地承擔了母親的責任，負責操持家務，現在又兼任學校的炊事員。所以，她的秀美中多了一份成熟，她的眉宇間藏著一層淡淡的憂傷。

從我見到星美姐的那一刻起，我心里就很喜歡她，星美姐也很喜歡我。我們很快就成了很好的一對姐弟。她帶我去山上撿柴，帶我去地里摘蔬菜，煮飯時要我幫她往灶膛里添柴。我父親外出開會時，她擔心我晚上害怕，就帶我和她睡一床。我很快就成了她的影子，只要放了學，她在哪里我就跟在哪里。

時間很快就到了晚秋。一天下午，星美姐拉著我的手說：“來，和姐摘煙花去?！?/p>

我就高興地跟著她往地里走去。

摘煙花，實際上就是將她父親栽種的旱煙苗頂上的花苞摘掉，這樣，煙葉就會長得厚實油潤，到時候抽時才有勁味。

煙苗栽種在學校前面一側山坡上的一塊旱田里。煙苗長勢豐茂，煙稈都有一個人頭高，煙葉闊大，翠綠中透出成熟的金黃。煙苗的頂上都開出了一串紫紅色的花朵，那些花朵沿著稈從不同的方向開放，像一個姹紫嫣紅的皇冠，非常美麗。星美姐站在其間，花朵正好在她頭頂上，看上去她就像舞臺上帶著朱環娥冠的青衣。我的個子還不及煙苗的一半，伸著手也夠不著花朵，實際上我就是跟在星美姐身后，看她伸手摘花時那優美的體姿。

不到一個小時，星美姐就把煙葉摘完了。她下到山坡下的水溝里洗凈手，回來對我說：“來，我們坐下來歇歇吧?！?/p>

地頭上有一堆收割后的稻草，星美姐拿了幾把墊在地上，就讓我挨著她背靠著在草堆上斜躺下來。

她扯出一根稻草撥出一片細細的葉子夾在手指間，又把手指貼到嘴唇邊運氣一吹，手指間就像有把口琴一樣奏出優美的歌曲來，那是當年流行的《王二小放?！?。我瞪大著眼睛看她的腮幫有節奏地變化著，一下子覺得她好神奇。

吹完歌曲后，星美姐用一只手摟著我的肩膀，一只手翻看套在我襯衣外面的紅色毛線背心，輕聲問我：“誰給你織的？”

我回說：“我姨娘?！?/p>

“你媽呢？”

“在家?！?/p>

“為什么不是你媽織？”

“我是爺爺、奶奶帶大的?！?/p>

“你幾歲了？”

“七歲。”

“哎！我七歲時就沒有媽媽了?！?/p>

“星美姐，那你想媽媽嗎？”

“想啊！”她說這句話時，我看到她的喉嚨哽咽了一下，聲音有點顫抖。

她突然又問我：“你覺得姐姐我好嗎？”

我立即答道：“好啊！”

“那姐姐不在這里了，你想我嗎？”

“想??！可是，你怎么會不在這里呢？”

“傻孩子，你還小，不懂??！”

說完，她突然手臂用力把我的身體側翻過來壓在她的半個身子上。這時，我的頭恰好枕在她的胸脯上，我明顯感覺到有一個圓鼓鼓的、軟綿綿的東西墊著。我心里立即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我的腿壓在她的大腿上時，我感覺到特別柔嫩，就像手觸摸到那嬌嫩的蘆薈葉子一樣。她俯下臉看著我，一只手在我的臉上輕輕地撫摩著。她的辮子掉在我的額頭上，氣息呼在我的臉頰上，使得我的四肢都癢酥酥的。我聞到了她身上散發的特殊體香。一種快樂無比的感覺第一次在我幼小的心靈里流動。我覺得她就是我的親姐姐、我的媽媽，我能躺在媽媽的懷里是多么幸福??！我不知道這種感覺因何而生，我只感覺到天一下子更藍了，風一下子更柔了，云彩更絢爛了，天地更廣闊了。我屏住氣息，身子一動不動地躺著，努力體會這種快樂的、新鮮的、奇異的、無法形容的感覺；盡情地享受著一種溫柔、一種美麗、一種情竇的觸動。慢慢地，我陶醉了，我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來了。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我的一只手被星美姐拉起來放到了她身體的一個地方，我感覺到我的手指上有一種特殊的潮濕。我后悔自己醒來，趕忙又裝起睡著的樣子。

星美姐把我的手輕輕拿開，說：“不要裝了。起來吧，我們回家去?！闭f完，她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就往回走去。我跟在她身后走了幾步后，又情不自禁地回望了一下剛才那個地方。

這時，太陽快要西沉了，山坡背了太陽，天色很快就陰了下來?？諝夂軟鏊Ｑ矍笆崭盍说竟鹊奶飰棚@得很空曠。田里面都有水，像一面面透明的小鏡子。太陽的余暉灑向大地，田壟半明半暗，像一座山川的剪影。對面的高山卻顯得格外明亮，披著夕陽，像鍍上了一層金色的薄曛。山頭與湛藍的天邊相接，一團團紅云飄向天邊，給高山戴上了一頂碩大的瑰麗的頭冠。

這個畫面從此就永遠定格在我的眸子里，烙印在我的腦海里，深深地滲進了我的骨髓里。

歲歲之秋，天高氣爽，山染紅葉。但只有那一年秋天的那一天是最美好的，是最難以忘懷的，也是最富有詩意的。

多少年來，我總會回想起那年的秋天，我逐漸懂得了，詩意就是活潑的生命在生活中體驗或者創造的一種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