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微篇小說二題

安石榴

九江和三俊子

九江，哦，當年還是年輕的九江時，春節回家給老媽包了一個五百元的紅包——二十年前的五百元還是個錢呢。年夜飯接近尾聲的時候，九江掀起一個小高潮，他在飯桌上突然亮出紅包，老媽也相當配合，像是舞臺上魔術師身旁的美女揭開謎底那樣，把錢從紅包里掏出來，同期聲公布數目，引得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小外甥一陣叫好，然后大家就熱熱鬧鬧地出去放鞭炮。放鞭炮這個環節相當隆重，除了源遠流長的儀式感，也是大人孩子的真心所愛，盡情放，放個夠，就像年夜飯必須敞開肚皮吃一樣。鞭炮和煙花輪番或者同時上陣，囤貨很足，人們出來進去取送，一趟又一趟，把這一段的時間和空間弄得支離破碎凌亂不堪，凡是熱鬧的場景大都如此唄。

初三，九江春節假日宣告結束，返回省城加班去了。十五過后，九江母親來電話告訴他，五張大錢里有一張是假錢。

不可能！

真事兒。

不可能！

真事兒。

不可能，難道你忘了我是干啥的了？

真事兒，花了好幾次都沒有花掉。

在公司做著財務工作的九江和母親在電話里爭吵了幾句，腦洞忽的一下就開了。

這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事情發生之后，九江并沒有再說什么，就是開始防著三俊子了，在心里防著三俊子。三俊子那時只有八歲，還是一個快樂的小男孩，是一個非常喜歡錢也更會花錢的快樂的小男孩。他還有一對不怎么會快樂的做著小買賣的父母，整天提心吊膽怕收到假錢，因為他們實在承受不起那種折磨，花不掉，又沒處放，燙手得很。他們兩口子一點兒辦法都沒有，真是遭罪，都夠夠的了，就將假錢丟在小柜子的底層抽屜里不去看它。九江知道他鐵定的真錢變成假錢之后，就防著三俊子了。

三俊子現在二十八歲，大學畢業這幾年做了幾樣不同的工作，跟專業都不搭邊。這并不是問題，只是一種目前的狀態罷了。很多孩子都這樣，不是問題。他這幾天住在九江家里，因為他剛剛辭了工作，暫時還沒有找到新的工作，他打電話告訴九江借住一周。但九江就是防著他，從心里防著他。

有一次吃過晚飯，九江問三俊子，你現在對小動物怎么樣啊？把三俊子問得直發愣。九江就說，你忘了嗎，你小時候把一根縫紉機線，不知輕重地系在蜻蜓尾巴上，然后放飛？那可是很長的一根線呢。三俊子笑了，說，舅舅，有這事兒，不過你要不說我都忘了。

九江心里想，哪個小孩子兒時沒干過出格的事呢？包括他自己，他自己小的時候也是踢狗踩貓，干過幾件壞事的。

可是，九江就是防著三俊子，從心里防著他。

榮升和樹寶

榮升從農村來城里找表哥樹寶時二十歲。樹寶長他兩歲，在鐵路上工作，剛剛結婚，結婚對象是同村的人，算起來還是他的長輩，早就出五服了，可是村里人就是不舒坦，樹寶也知道這個，他沒有辦婚禮，把家安在薩爾滸市，夫妻兩個發誓永不回村。榮升就是這個時候來找樹寶的。

樹寶的房子不大，鐵路宿舍，中東鐵路時期俄羅斯人建造的，結實，窗臺又厚又寬又長，簡直不像窗臺。榮升看清楚了，想，房間里唯一的鐵床他是上不去了，睡在窗臺上問題不大。可是吃了晚飯，樹寶又帶榮升回到了火車站，帶進候車室。榮升進城第一天晚上，是在候車室的木椅子上度過的。榮升前半宿沒有睡覺，他睜著眼睛給自己鼓勁兒，后半夜也沒睡，他閉著眼睛還是給自己鼓勁兒。天一放亮，穿藍色制服的人拿著拖布擦地，榮升起身搶下來就開干。他活蹦亂跳地干了兩天，鐵路就把他留下了。

榮升從乘務員做起，后來當了列車長。他當列車長的時候，跑薩爾滸直達北京的T字頭快車。就是這段時間，他漸漸認識了市里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物（這些人坐他的臥鋪），還沒到必須轉行的時候，榮升就離開列車長轉不開身的火車辦公室去市里了，在他年富力強的中年時段，坐上了正處級的位子。

樹寶一直沒有離開鐵路，甚至沒有離開他的小院子。可是他的妻子離開了。樹寶又娶了一位，兩個妻子生了四個孩子，他的小房子裝不下這些人了，樹寶下了班四處撿磚頭，撿了磚頭就碼在窗下，攢著。回家時也不馬上進屋，站在小院兒里先抽支煙，琢磨一會兒事兒。一年以后，巴掌似的小院里起了一座二層樓房，小巧玲瓏得不像真房子，但絕對是真的，而且像樣極了，要啥有啥。這樹寶的手藝呀！鄰居們雖然火大，可沒有不服氣的。那時，樹寶就差了門窗，計劃經濟時期，是真的沒有辦法，沒處撿。找榮升，榮升給他解決了。

后來樹寶的兒子想當兵，又當不上，去找榮升。當了兵復員回薩爾滸安排工作，樹寶還是去找榮升。薩爾滸大興開發的時候，樹寶的小二樓沒有房照，去找榮升。樹寶的女兒離婚，為解心頭之恨，非讓女婿凈身出戶，去找榮升。樹寶的第二個妻子稍稍有點兒對眼兒，找榮升辦了個殘疾證。有一年樹寶突發腦出血，榮升給他找了薩爾滸最好的醫生做手術……

樹寶的孫子要上薩爾滸的小清華——實驗小學，去找榮升。榮升說，老哥哥，我都退休二年了。好嘛，算下來，這些年這還是頭一次沒有給樹寶辦事。

樹寶八十歲了，大生日。家里人口多，房子大，有錢，有買賣，過得欣欣向榮的，光轎車就有好幾輛，主要是兒孫們孝順，要辦一下，樹寶打電話請了榮升。榮升準時參加了樹寶的生日宴會，自然要送上一份賀禮的，他也不用紅包，把錢平展展地鋪在了樹寶面前：一百元。

樹寶變了臉，把那一張粉色的百元大鈔推向一邊，說，這錢你收回去，我不差錢。

榮升沒收，看了樹寶一會兒，冷不丁的，突然仰臉大笑了起來，好家伙，笑得呀真是開心極了！榮升一邊笑還一邊說，難道我差錢嗎？我也不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