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卜令峰 Bu Lingfeng 陳 健 Chen Jian
軍營是由部隊營房與環境等構成的群體性空間,是軍隊履行職能、戰備訓練、生活和保障的場所,是屯兵、練兵、養兵的特殊區域[1]。軍營景觀特色系統構建塑造軍隊形象,強化軍兵種文化識別,提升官兵文化認同的媒介,與武器裝備、體制編制、軍事價值觀等共同構成軍隊建設與發展的重要組成部分。軍營景觀的特色缺失是我軍文化建設中的顯性問題之一,我們在強調塑造特色軍營環境文化的同時,卻因種種原因忽視了對軍營景觀的地域性敘事、特色兵種文化塑造和軍事文化傳承等提升營區環境品質的策略,使軍營“臉譜化”“程式化”問題日益凸顯。無論城市抑或軍營,缺乏特色和識別性的趨同與同化是文化建設領域所竭力反對的現象。“千營一面”式的軍營景觀,與當前軍隊在“強軍文化”建設中著力倡導的“打造特色軍兵種文化”“建設特色軍營環境”等相矛盾,也從側面反映出軍營景觀特色系統構建的重要性和緊迫性。
軍營景觀的同化和趨同,掩蓋了軍事文化蘊含的豐富性和多樣性信息,與“千城一面”原理相同,其結果將導致文化失去活力,加重人的情感焦慮。軍營景觀特色系統構建,是強化軍隊特色的重要途徑,正如恩格斯在《歐洲的軍隊》一文中對歐洲多國軍隊進行描述后得出如下結論:“一國軍隊同另一國軍隊是相近似的。然而民族性格、歷史傳統,特別是不同的文化水平,卻又造成了許多差異,并形成了各個國家軍隊所特有的長處和短處”[2]。恩格斯進一步指出,各國軍隊的區別不僅在于尚武、善戰等軍事素質上的差異,而更多體現為“他們的特點”和“本民族特有的軍事素質”。這里所說的“他們的特點”和“本民族特有的軍事素質”,就是一種只有本民族所持有的特色軍事文化,是區別“我與他”之間的關鍵信息。在恩格斯看來,科學技術使各國軍隊從武器裝備到編制體制逐漸趨同,但要使一國的軍隊強于他國的軍隊,除了先進的武器和科學的機制之外,還必須要保持本國軍隊的特點和文化[3]。隨著軍事科技的發展,世界各國軍隊在武器裝備和體制編制上逐漸趨同。因此,軍營景觀的特色系統構建,在一定層面上就成為在軍隊日益趨同的背景下,如何實現本國軍事特色文化建設和官兵軍事文化認同的核心問題。也是信息化戰爭條件下,提升軍人心理防御和戰斗力生成等關乎“軍魂”塑造的課題。
某海軍航空兵新營區(以下簡稱“新營區”)位于祖國南部島嶼,四周環海,淡水缺乏,地域特征凸顯。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承擔的軍事職能,再加上獨特的生態環境,使軍營景觀成為解決營區環境和軍事文化建設中諸多問題的重要工具。
基地分為新老兩個營區,新營區為吹沙填海造島,由海底的珊瑚石和白沙組成,缺乏景觀生長的陸地和土壤。地處北回歸線以南,屬熱帶季風氣候,年降水量1 509.8mm,蒸發快,風力大,日照長,年平均氣溫26.5℃。淡水資源緊缺,不適宜大面積的草坪和綠化。新營區緊鄰大海,濕度高,海風狹裹的鹽分對營區環境設施腐蝕明顯。老營區基地為原生島嶼,歷史悠久,植物茂盛,熱帶景觀特征明顯,與新營區之間被民航機場相隔(圖1~4)。
與新營區地處同一島嶼的老營區文化遺產豐富,有些已成為所在島嶼的文化地標和對官兵進行軍事思想教育的場所,是整個駐地珍貴的文化資源。較為典型的是始于20世紀80年代的“將軍林”,由登島視察的100多位將軍和國家領導人栽種,每棵樹均有姓名標識和栽種時間等信息。經過30多年的發展,“將軍林”已是遮天蔽日,椰樹成林,成為駐島官兵最為珍視的文化景觀。

圖1 老營區“將軍林”

圖2 老營區文化石與口號

圖3 新營區(攝于2016.05)

圖4 新營區 (攝于2017.01)
依托獨特的海洋島嶼環境以及特殊的填海建造模式,項目所在地形成了典型的海洋戈壁地域形象。建筑層高多為2~3層樓房,路網規劃完整,硬件基礎設施基本齊全,但缺乏軟性景觀內容。部分地面長有藤蔓植被,某些環境設施表面受海風腐蝕明顯。營區景觀質量不高,地域特色弱化,空間秩序與整體形象有待完善。通過對基地的實地勘察和調研分析,對營區的整體現狀評價主要歸納為以下幾個方面:地域特征明顯但需重點強化;兵種文化主題鮮明但特色不夠突出;文化遺產豐厚有待創新演繹。項目設計主要基于以上3個方面的問題,圍繞地域特征、兵種文化與遺產傳承提出解決方案。
項目設計以問題為導向,根據“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路徑,在新營區現狀和整體評價的基礎上,對相關要素細化并提出針對性的解決策略。如圖5所示,在設計方法上遵循地域景觀營造、兵種文化構建和文化遺產傳承三個層面。以“傳承歷史與發展未來兼顧”“軍事文化與地域特色并重”為總體設計目標,在此基礎上緊密結合官兵主體需求,優化營區秩序,構建高品質且具有鮮明特色的軍營環境(表1)。
有關地域性的討論總是伴隨著全球化一起出現。全球化對地域性而言是一把雙刃劍,全球化的“去地域化”使整個世界的物理邊界逐漸模糊,不可避免地帶來全球一體化,導致同化和趨同的傾向。全球化又創造了一個差異相遇的場域,在其中不同的他者通過另外的他者而獲得自我認識[4],差異化又成為個體身份認同的新坐標。在景觀設計領域,全球化帶來共同的設計思潮和同樣的設計手段出現在世界各地。同時,也正是全球化帶來的開放與交融,為地域性的發展提供了思辨基礎。因此,全球化并不是一味地對地域性的徹底否定,在許多情形下體現的是對地域性的強化。
全球化時代語境下,以歐美為主導的強勢文化和中國快速城鎮化對景觀效率追逐的影響,已經滲入到軍營的各個角落。在外來文化影響下,加之對地域景觀價值認知的缺失,軍營環境的地域特征模糊,軍營形象趨同,軍事文化的豐富性和多樣性信息消弭。與此同時,歐美與地方先進的設計理念和設計方法也有助于促進軍營景觀水平的提升。外來的觀念、材料與方法,結合軍營環境的特殊需求,可實現設計的“再地方化”。與地方性景觀設計一樣,軍營景觀地域性的設計基礎是營區現實中的客觀存在,即通過遵循場地的地理位置、氣候條件、環境特質等客觀因素來進行合理性設計,而最終勢必形成生態的、符合自然規律的,且具有深刻在地性和地域性的設計結果。
新營區的地理區位、建造基礎以及生態氣候等客觀條件,決定了營區景觀不適宜進行全域綠化,而應以遵循場地為前提,強化“海洋戈壁”的特色景觀,這也是該營區區別于內陸城鎮軍事基地的顯性識別特征。地域性的設計思路既凸顯場地的歷史,也契合該兵種“愛國愛島,樂守天涯”的場站精神。具體路徑為以下3個方面:

表1 軍營景觀特色系統構建策略
(1)“海洋戈壁”特色景觀區。基于后期從陸地運送土壤和生態的可持續理念,使用熱帶耐旱植物為景觀綠化要素,主要有多肉類(仙人掌、仙人球)、抗風桐、椰子樹,形成“海洋戈壁”營區形象。
(2)碎石與石頭構成的特色景觀。基于場地在建造過程中從海底帶來的大量碎石與石頭的再利用,以碎石加石頭構成枯山水景觀形象來模擬南海諸島,表達基地官兵胸懷祖國、誓守主權的軍事情懷。
(3)實戰化的荒野情境。荒野既有物質性的一面,又有精神性的一面,荒野的世界與文化的世界相互支撐[6]。這里的荒野不僅指景觀的地域性和生態性,而是更多地把荒野視為“基于個人或者文化上的認知而被廣泛運用的術語”[6]。戰爭意象決定了軍營環境在較多情形下體現為粗獷、野性等荒野的文化意蘊,無論是視覺形態抑或內部的精神結構都與戰爭的情境產生對接。荒野理論應用于軍營景觀,既滿足地域性生態需求,也契合軍營實戰化情境的需要。具體是在新營區的景觀設計中,在某些功能區域,使用在地野草和植物,營造具有荒野特性的景觀風貌(圖5)。
兵種文化是在軍隊統一、同源的軍種文化基礎上,不同兵種背景下,官兵價值追求、軍事理念、職業精神、光榮傳統、行為規范的凝結與升華。對于維系各軍兵種內部團結穩定、提高部隊聯合作戰效能起到重要的促進作用[7]。兵種文化與軍事文化既同源也有異質,是普遍與特殊的綜合。同源,指的是軍隊在維護國家利益和主權安全等方面所具有的普遍性和統一的核心價值觀;異質,指的是不同兵種各自在歷史傳統、軍事職能、作風形象等方面所具有的差異性,是兵種特色的鮮明體現。美國學者約翰·希倫認為,差距是一種生活的事實,它不應該被縮小,的確它不能被縮小,但卻可以經營(manage)。歷史發展規律表明,只有多樣性的文化才具有蓬勃的生命力,單純的“大一統”只會導致文化的停滯甚至枯竭[7]。

圖5 以碎石、野草、銹板等進行的地域性景觀營造
軍營景觀是表達和塑造兵種特色文化的重要途徑。文化自身具有抽象性,需要具象的物質載體將文化背后的理念加以呈現和表述。軍營環境具有藝術的形象化特征,通過顯性的、可視的藝術語言,搭建場所與空間的敘事結構,將設計對象中的文化語義,用特殊的軍事符號,以象征的手法傳遞兵種的文化信息。新營區景觀設計對兵種特色文化的表達主要集中為以下幾點:
(1)特色裝備的文化敘事。軍營景觀中武器裝備的直接利用,是以實物的形式來描述兵種軍事職能和歷史信息的文化符號。具體是以海軍航空兵代表性裝備,作為景觀的敘事語言,應用于營區重要節點。特色裝備以無聲而又直觀的形式告知兵種的特殊屬性,成為區別于“我”與“他”之間的核心形象。
(2)基地精神的視覺詮釋。特殊的地理位置決定了營區具有的軍事職能和艱苦的生存環境,具體概括為“愛國愛島,樂守天涯”的核心價值。軍營景觀著重表現海軍航空兵駐地精神的方式為:第一,在文化設施的材質上,使用銹板表現官兵的“四鐵精神”,同時也是對基地文化設施易受海風腐蝕問題的應對;第二,使用具有基地特色的標語文字和視覺圖像,對營區燈箱、掛旗及其他宣傳品進行優化設計;第三,在使用普遍性、強制性軍事語言的同時,輔以陌生化的方式和打動情感的設計形式,讓文化理念入腦入心。
(3)官兵主體的需求滿足。營區的使用主體是廣大官兵,軍營景觀特色系統構建,離不開對官兵行為與心理的呼應。通過把宿舍區中庭設計成半開放花園,以在地植物和花卉加以珊瑚石、防腐木鋪地,并配置有休閑家具,讓原本處于灰色區域的空間成為官兵休憩放松的精神家園。同時,在宿舍前設置運動區,滿足官兵體能訓練和健身娛樂需求(圖6~8)。

圖6 以武器為裝置形式的兵種特色文化呈現

圖7 以武器為裝置形式的兵種特色文化呈現

圖8 官兵體育休閑區
文化遺產的傳承是對歷史發展規律的尊重,是保持景觀的穩定性、創新性和繼承性的方式。軍營是一個不斷生長和發展的歷史過程,今天的景觀形態是建立在過去歷史基礎上的結果,是時間進化和演變的產物。無論是可感知的物質形態,還是意識中的非物質形態,對文化遺產的傳承是“對傳統、歷史、過去共同記憶的延續”[8]。“過去”是文化構成中不可缺少的組織要素,缺乏對歷史的回望和關照,現代生活將是碎片和殘缺的。當然,景觀中的文化傳承并不代表對歷史的一味咀嚼,而是建立在繼承基礎之上的創新。因為現代生活不同于對過去的復述,環境中的時間、主體和場所等語境發生巨變,面臨的需求也各有差異。因此,景觀對歷史遺產的傳承就具有了創新的特質,成為銜接傳統與現代、現實與理想的媒介。
新營區的歷史不以建造的具體時間為標尺,它的過去甚至可以拉長到島嶼在數億年前的地殼運動,近期則延伸至20世紀80年代首批駐島官兵的創業歷史,它在今天呈現的客觀形態通過“昨天”的歷史積淀而成。因此,將隱形的、非物質的歷史,用顯性的、物質性的景觀進行演繹,其必要性在于促使文化遺產與現代傳承之間在邏輯結構上的對應。在駐島期間,通過對“印象最深刻的環境類別”選項問卷調研發現,93%的官兵選擇了老營區的“將軍林”。以此調研結論為基礎,在新營區主入口處設置“士兵林”,就體現對文化遺產的創新性繼承。在營區的物理空間上,新老營區幾乎被民用機場一分為二,且之間沒有任何顯性標識進行邊界界定,空間秩序模糊混亂,加劇兩個營區之間的割裂。入口處的“士兵林”以及營區標識符號的設置,就成為界定新營區物理空間的界線和新老營區在文化與心理上建立連接的重要途徑。
英國著名建筑師戴衛·奇普菲爾德在闡釋“延續性”時說:“房子的設計理念必須在歷史與場所之間有一種延續性”,“我們不能單純地模仿歷史,但我們也不能忘記歷史”[9]。歷史不再以紀念碑式凝固的狀態被呈現,而是將歷史看作是一個“流程”,看作連續不斷且不斷疊加的過程。歷史的原真性不再以一種封閉的法則或系統呈現,而是在充分尊重原始狀態的基礎上承認并接受不斷疊加的歷史過程[10],呈現為一種“對過去真實生活的見證”。從這一角度來說,“士兵林”不僅延續了老營區的歷史記憶,而且通過搭建一個景觀骨架,其中的內容由人源源不斷地補充和豐富,體現景觀結構下高度的合作性與共建性。
在參與這一紀念性主題景觀的建造者中,官兵從五湖四海來到這里,官兵一致,共同建造屬于自己的家園。他們一起參與,解決諸多問題,尤其是對景觀建造的留名,讓官兵不僅在身體上而且在心理上深度參與這一事件,景觀的內部結構發生微妙而又深刻的變化。在軍營這樣一個以戰備和充滿荒野文化為特征的場所,當官兵以整齊的隊列途經“士兵林”下,這片樹林會以一種飽含深情的靜默與官兵發生精神上的連接。所有這些非視覺性的感受,無疑都強化了人們在行進過程中的建構體驗[11]。這比宏大、顯性的語言敘事更具感染性與儀式性,其中鐫刻的力量感也最為顯著。軍營中的文化遺產,只有在歷史的時間延伸與內容的厚度增加中,才可能被賦予更多新的功能與活力。對文化遺產的創新性繼承,也是強化軍營環境地域性、提升兵種文化識別性和景觀特色的構建策略(圖9)。
科林·羅和弗瑞德·科特在《拼貼城市》中把建筑視作“幫助建立頌揚一個開明而公平的社會。從某個角度來看,現代建筑的一個定義可以是一種目前正在形成的關于建筑的態度:未來世界所要展現的更完美的秩序”[12]。將這一理念放置在軍營景觀的特色設計中,這里的秩序指的是由軍營現實存在、軍事歷史傳統以及部隊未來發展等的統一,這幾種因素以集體的方式充分表明空間的態度,通過歷史和現實的疊加與演繹,為營區空間的文化秩序起到鋪陳作用。對特色軍事文化的強化,為環境賦予一種莊嚴且飽含情感的儀式化空間。軍營景觀特色系統的構建,其目標從來都不是提供一個裝飾精美的居所。相反,其理想價值的實現更為重要,去展示同源而又異質、統一而又富有特色的情感與秩序,試圖不讓軍營景觀的外表成為一種表象的、裝飾與美化的存在,而是從本質上強化其識別性,將軍營景觀視為啟示性的可視化圖解,為軍事文化的發展注入理性與思辨之光。

圖9 “士兵林”鳥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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