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銀勝+鮑廣麗

“北錢南王”——王元化與錢鍾書
王元化和錢鍾書有著很好的友誼。元化先生回憶說,他與錢鍾書先生接觸得最多的一次交往是在當年12月,作為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一屆文學評議組成員,他與錢鍾書等相聚在北京京西賓館。當時這個評議組的老先生聚集一堂,在京西賓館工作了五天,最后拍照留念,他因為是這個組里年齡最小的,就站在后面,錢先生把他拉到身邊。這是一張珍貴的照片,今天照片中的絕大多數學者都已不在了。當時包括錢鍾書先生在內的一輩學者,治學的嚴謹認真態度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他說:“這張照片,是當時呂叔湘、錢鍾書一把將我拉過去,所以擋住了王季思(起)先生。”回憶起那次開會,王元化說道:“老一輩學人辦事認真,不徇私情,完全為國家培養人才著想。王力是小組長,呂叔湘是副組長。王力見我時說,你的《文心雕龍》研究寫得好,你開了一個很好的頭。”
錢鍾書對王元化說:“我可不承認我的書是比較文學,你呢?”
對此,王元化也有同感。
當時,王元化的《文心雕龍創作論》和錢鍾書的《管錐編》這兩本著作,雙雙榮膺首屆中國比較文學榮譽獎。
后來,社會上有人喜歡以炒作方式標榜,說什么“北錢(鍾書)南王(元化)”,曾有人專門找王元化作電話采訪,元化先生明確對他說:“此說不妥。錢是前輩,我只是做了一點學術工作的晚輩,決不好這么提。學術界要反對浮夸之風,提倡老一輩學人的踏實嚴謹。”從這句話來看,王對錢是十分尊敬的。
1998年12月19日,錢鍾書先生去世。《文學報》發表了一篇記者采訪王元化先生的文章,追思錢鍾書,題目為《一代學人的終結》。王元化對錢鍾書先生的評價很高:“錢先生去世,意味著本世紀初涌現出來的那一代學人的終結。”他認為,錢先生學貫中西、融匯古今,他的治學態度和學術成就堪稱那一代學人中的一個代表,他的人品也是后輩學人的楷模。
王元化絕少高調贊人,這樣的評價想必是非常不容易的。錢鍾書先生之后,確實在他那一代人中再也找不到一個能像他那么有學問的了。
這篇報道還提到了張可和楊絳的交往。她們相識于抗戰勝利后,從事戲劇工作的張可曾經向楊絳約寫過劇本。后來楊絳先生寫的兩個喜劇《弄真成假》和《稱心如意》都上演了,反響很好。
王元化還稱贊道,錢鍾書先生抗戰之后在上海發表了學術文章,這些文章顯示出錢鍾書先生非常深厚的國學、西學功力。做學問,記憶力是基礎。錢先生的記憶力真是驚人,中國古時稱贊文人常常用“博聞強記”這四個字,這四個字放在錢先生身上,一點也不過譽。他的學術著作廣征博引,信手拈來,令人佩服。
元化先生對采訪的記者說,錢鍾書先生的生活很簡樸。他的家與我們現在許多講究裝潢的家庭根本不能比。他家一進門的客廳,一邊一個大書桌,一個是錢先生的,一個是楊絳的。錢家的藏書不太多,甚至也沒有多少值錢的文物。近年來錢先生被病困擾,無法再悉心做學問,實在可惜。
那么對于錢鍾書,王元化是否真如公開場合下表現得那樣崇敬呢?其實未必。王元化曾說:“王國維和陳寅恪是20世紀可以傳下去的學者。那是大學者,我們這種是不能與之相比的。錢鍾書也是不能與之相比的。”如果說,這里在揚王、陳的同時順帶貶了一下錢的話,那么在私下的場合,王對錢的批評就不留情面了。據王春瑜《賈植芳的人品最好》一文說,1998年,作者去衡山賓館拜訪王元化,“元化先生談話的內容很廣泛,對錢偉長、錢鍾書、金庸等,都有尖銳的批評。”他沒有說,王的批評怎樣“尖銳”,又批了錢的哪一方面,但我們總可以知道,王內心對錢是有保留甚至于不滿的。
寫到這里,人們不禁要問,錢鍾書對王元化的態度又如何呢?兩人在第一屆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文學學科評議組開會時就應該相識。
據《1991年的回憶》一文記載,80年代初,錢曾將瑞典漢學家馬悅然介紹給他:“當時錢先生曾向我說,我不會把不相干的人介紹給你,這個人是不錯的。”這件事,在最近被拍賣的一封錢鍾書致王元化的信函中得到證實。信是這樣寫的:“元化我兄: 瑞典皇家人文科學院副院長馬悅然教授主持歐洲漢學會所編近代中國文學叢書,素仰大名,又知兄主持‘孤島文學叢書,特介紹來訪,祈推愛會談為盼。”這封介紹信寫得十分客氣,卻并不親切。
在私下里,錢鍾書也終究忍不住要談王元化的。我們有幸看到汪榮祖在《史學九章》一書中所附錢鍾書致汪榮祖信函的影印件,方知錢鍾書對王元化的真實態度。錢對汪說:“來信所言在滬交往四君,皆舊相識,王君昔嘗化名作文痛詆拙著,后來則刻意結納,美國俗語所謂 If you cant lickem,joinem者也。弟亦虛與之委蛇,要之均俗學陋儒,不足當通雅之目。兄滄海不捐細流,‘有交無類,自不妨與若輩遇從爾。”
這信中的口吻,比致王元化的那封親切多了。不過不幸的是,此中所涉“痛詆”錢著的“王君”,正是王元化!而“俗學陋儒”四個字的評價,簡直令王元化情何以堪!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司空見慣,不足為怪!這里,不妨立此存照。
錢谷融:“元化的眼睛有點像尼采。”
2008年5月9日,王元化先生歸隱道山,學術界、思想界又一重鎮坍塌!令人不勝唏噓。噩耗傳來,元化先生多年好友錢谷融,對這位“時刻在‘思的人”的去世非常悲痛。
他說:“半個多月前,我和徐中玉還一起到瑞金醫院看望了王元化,那個時候他身體和精神都看上去可以。早上徐中玉告訴了我王老去世的消息,沒想到他這么快就離我們而去了,我感到非常悲痛。王元化是我幾十年的老朋友,最近一段時間我連失兩位老朋友(另一位賈植芳),這對我打擊很大。我是在60年代一次《辭海》會議上認識他的,后來他又到了華東師范大學任教一起共事。那個時候我們經常到王老家玩,他夫人張可女士燒得一手好菜,夫婦倆都非常可愛。他夫人在上海戲劇學院研究戲劇,而我那個時候也研究戲劇,所以和他夫人非常談得來。”endprint
王元化是一個時刻在“思”的人,一刻不停地用腦子深入思考問題,他對問題的思考總是那么透徹,從不是淺嘗輒止。他是一個從不跟風的知識分子,對于不以為然的東西就沉默不語,不會阿諛,否則在他看來就喪失了知識分子的特質。
早在王元化80歲生日的時候,錢谷融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說王元化的眼睛有點像尼采,還有點像茨威格、馬雅可夫斯基。錢谷融解釋道,他的意思是說王元化的眼睛比較專注,比較凝神,眼中常有一種光芒,“這種光芒,是只有當一個人在思想高度集中時,當他全身心地為某個對象所緊緊吸引住了的時候,就是說,只有當他陷于十分專注的出神狀態的時候才會有的”。錢谷融認為在這非常犀利的眼神背后實際上是一種智慧之光,整個人充滿理性。
錢谷融的這篇文章發表時,正值華東師大為王元化做壽,大約已經讀過這篇文章的王元化一進門,看到錢谷融就大笑:“我服了你。”20世紀60年代,王元化在上海作協文學研究所工作時,錢谷融應邀去王元化家中吃飯,從此“真的認識了”。他非常欣賞王元化的堅持精神和勇于改正錯誤的精神。
錢谷融曾經形容王元化“既英銳而沉潛,既激烈而又雍容”。他說,王元化非常健談,總是神采飛揚、意氣風發地高談闊論。在交談中,如果他有不同的意見,就會直率地說出來,有時甚至會十分熱烈地與你大聲爭辯。但一遇到需要考慮的問題,他就會變得冷靜起來,沉著、仔細地再三斟酌,然后作出判斷,這與他在學術著作中體現出的嚴謹精神一樣,也顯示了他沉潛的一面。而他待人接物的彬彬有禮,特別是對年輕人的愛護扶持,以及他行文時筆致的從容舒徐,則充分體現出了他氣度的雍容。
王元化的翰墨作品是非常出名的,在錢谷融的書房里懸掛著王元化送給他的一副長聯,錢谷融在閱讀之余,常常會靜靜地觀賞王元化的書法,仿佛又與莫逆之交在侃侃而談……
黃宗英:“我們都叫他大哥。”
黃宗英是當代演員和作家。她與王元化先生,是相知相交60多年的老朋友。
提起元化先生,黃宗英老人說話有些哽咽。她介紹說:“那是早在1941年,只有16歲的我,應長兄黃宗江信召到了上海,在黃佐臨主持的上海職業劇團學著演戲。不久我就在《浮生六記》中出演蕓娘,張可是當年我們劇團里最美、最有才學的女演員,她扮演‘我的婆婆,大家有商有量,合作很愉快。那時,就遇見了王元化先生,他俊朗瀟灑,經常到劇團來看張可,我們都叫他大哥,他與張可真是天生的一對……”
我問:“元化先生與張可是在談戀愛嗎?”
“是的。”宗英老人答。
王元化經常去劇團“探班”,說明他已經愛上了張可。只不過他把深深的情愫藏在心頭,后來在關系真正確定以后,張可說過:“王元化是一個很真誠的人,我喜歡王元化。”
宗英老人還說:“新中國成立以后,我和趙丹也經常到元化大哥家去玩,聊天什么的,十分友善,他和張可都非常愛看趙丹和我演的電影……”
“孰料風云突變,‘文革開始,我們都受罪!我和王元化、吳強、孔羅蓀、王西彥、杜宣、姚奔都在一個蔬菜勞改隊,巴金是后來到干校的,起初是在市里個別隔離的。每天都由我給他們派活兒……”
“這些‘反動權威本性難移,認真讀‘洋、名、古,認真寫‘大毒草,認真種菜。我給他們示意可以馬虎點兒,慢著點兒,都‘不接領子(“領子”是上海話,意謂領會)。我再也想象不出從來文質彬彬的王元化和杜宣這些先生們居然能赤膊掄鎬,挑糞桶。元化大哥曬得又黑又壯,像個奧賽羅,只不知他可憐的好妻子,莎士比亞研究專家張可病得怎樣了。這對夫婦歷盡煎熬。張可是滿濤的妹妹。從反胡風起就受株連了;受慣株連的元化大哥,在抓‘五一六分子時突然精神失常,非說自己是‘五一六分子,我那時候被指定為衛生員,在輪流值班看住他時,我對他輕輕說:‘元化(省去大哥二字),那是革命小將的事,輪不上咱們,你也從來沒可能給他們搖鵝毛扇,你醒醒,想張可,沒事兒……精神創傷是難以痊愈的,如今想起來,真像做夢一樣……”
在上海召開的趙丹誕辰90周年追思會上,王元化發表講話,他說:
“趙丹的一生是追求光明進步的一生,是追求藝術的一生,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還時時關注黨的文藝事業。”
趙丹是真正懂藝術,真正熱愛藝術的人,他是一個把藝術當做自己生命的優秀藝術家。
趙丹最后的遺筆使我想到龔自珍曾經說過的話:“庖丁之解牛,羿之射箭,僚之弄丸,伯牙之操琴,皆古之神技也。如果對庖丁說,不許多割一刀,也不許少割一刀;對伯牙說:只許志在高山,不許志在流水;對羿和僚說:只許東顧,不許西逐,否則我就要鞭打你。這樣一來,四個人的神技也就沒有了。”趙丹遺筆也是同樣要闡明藝術存在和藝術發展的不可或缺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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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
(更正:本刊2017年第18期第78頁《紅色戲劇運動的主將胡底》一文胡底照片刊發錯誤,特此聲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