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良野民宿夜

朝倉修+駱永融

從細微處發現生活的美學、人文與文化，尋找視覺的驚奇與心靈的觸動。

在北海道諸多要去的地方中，富良野是個避之不及的地方，尤其要提防7、8月的薰衣草季節，走到哪里都是一場游客爭奪戰，處處揮動著旅行團標志性的紅色小旗幟。9月第一周，我因為工作去了趟富良野，心想觀光大潮應該尚未散盡，便找了間看起來交通不便的民宿——距離上富良野車站還有一公里路程，巴士當然是沒有的，也沒辦法臨時讓民宿老板來接，因為他根本沒把電話號碼公布在網上。

只能打車，或是硬著頭皮走上鄉間小道。終于抵達這家位于茫茫原野中的獨棟建筑時，客廳里的桌子上已經擺好了晚餐——炸豬排、烤魚、苦瓜炒豆腐和味噌湯，還有此時最為著稱的旬物西紅柿以及一小塊趕在夏天尾聲的西瓜。飯桌緊挨著大大的玻璃落地窗，能遠遠望見低矮的山丘，半個月前還是熙攘的薰衣草田，此時已被悉數收割只剩一片光禿禿的秋日蕭瑟。也才知道民宿里僅有5個房間，通常6月到9月不接受外國人預約。民宿的老板是個愛吐槽的歐吉桑，他有個固執的念頭：夏天的旺季和冬天的淡季來到富良野的外國游客是兩種人，擁有截然不同的世界觀，而他更喜歡后者。

當天一起在民宿里共進晚餐的，有來自札幌的一家四口，以及另一位獨身韓國女人。我把早上在美瑛農田里摘來的白色玉米送給民宿的歐巴桑，她欣欣然煮好端上來，大家就著啤酒分食著，驚異于北海道農家竟能把玉米栽培得甜過哈密瓜。

“該準備去溫泉了喲！”民宿的歐吉桑從廚房里走出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泡溫泉是這家民宿的特色項目：每天傍晚6點準時晚飯，7點動身去溫泉。那傳說中頗為著名的森林露天溫泉，距離民宿單程大約是20公里的路，由歐吉桑親自駕車去，沿途難免兜兜轉轉，耗上比原本預計30分鐘更久的時間，像是心血來潮發生在富良野自然間的夜游項目，他總不忘帶上單反相機和激光燈—— 一個托韓國友人從中國買回來的，用來講解星空專用的激光燈，“溫泉之后去看星空吧，今天的星星應該也非常美麗?！?/p>

那條通往溫泉之路，完全在寂靜漆黑山間。不久后就有一只狐貍從道路中央奔跑而過，隨后是又一只、再一只，甚至還跑過了一只貍貓。此時總要將車停下來，目送它們鉆進林間隱匿于草叢中。聽說某些夜晚也能看見鹿群列隊緩緩走過，因此當地人駕車走在山道上，總要開得非常緩慢，那些把車開得飛快的韓國觀光客讓他們擔憂：“以這樣的速度，鹿和狐貍絕對逃不掉啊?！?/p>

因為開得緩慢，便有了充分的聊天時間。知道了歐吉桑全名叫朝倉修，出生在40公里以外的旭川市，社員時代在札幌的NTT的建筑公司工作，49歲那年來到富良野修建天文臺，感動于此地獨有的漫天星空，55歲時提前退了休，賣掉旭川的房子，花光了退職金，又借了1500萬日元，和太太曉子一起移住到富良野開了這間民宿。再過一個月他就67歲了，如今早已完全融入富良野的人際關系中，和當地人并無二致。

那天晚上的露天溫泉泡得我滿頭大汗，朝倉先生又要進行他的例行項目：給每一組客人拍張合照，大家一起站在門口遙望不遠處十勝岳的火山口，以及高懸于山峰之上永恒不變的北極星和轉個不停的人工衛星?！斑@座山，似乎又要到噴火的時間了呢”如此推測著，凍得瑟瑟發抖。

回程一路討論著黑熊出沒的話題，開車繞進山間深處，據說富良野從未有過目擊黑熊情報，黑熊最常出沒的地方是知床和札幌，在札幌尤為明目張膽，常常就跑進了市街地，令人大驚。所以在富良野，山間夜游也是安全的，臨近中秋，這天剛好是個滿月夜，肉眼可視的星座寥寥無幾?！霸铝量烧婷腊　?，來自札幌的年輕夫婦稱贊。朝倉先生卻掩飾不住遺憾：“月亮沒有意義啊，都看不見星星?！?/p>

我并不覺得山間明月毫無意義可言，它在這個夜晚的10點發出皎潔光芒，比白熾燈更加明亮，灑在北國的原野大地上，也照亮林間高大挺拔的白樺樹，在我們駛過的道路盡頭，山線清晰嚴峻。從谷間一閃而過的夜晚的上富良野町，只由白桔兩色燈光構成的溫暖城鎮，像是我們大多數人想回去卻又回不去的虛幻故鄉，朝倉先生描述說：“富良野只住了12000人，豬卻有30000頭，豬是人的3倍！”

一旦擁有關于星空和月光的共同記憶，人和人便會迅速變得熟絡起來。次日早飯時間坐在客廳里，家里每來一個人，朝倉先生都要向我介紹一番：這位是當地的咖喱名人，那位是附近的第一美人，今天要入住來富良野工作的客人，晚上出門工作，白天呼呼大睡。秋日里天氣正好，曉子太太將洗干凈的毛巾依次晾到后院外，札幌夫婦那個五歲的長子在草地上跑來跑去，拿著網追逐蝴蝶和蜻蜓，最終捕獲了一只螞蚱。朝倉先生給我放了一盤錄影帶，四年前一個名叫《人間的樂園》的電視節目來采訪民宿，他說之所以取名為“ステラ”，是拉丁語中“星星”的意思，而前面加上“旅の宿”，則源于他熱愛的歌手吉田拓郎的同名歌曲。說起來，我住的那個房間的名字“シリウス”，正是冬季夜空中最明亮的那顆天狼星。

移住富良野十年來，光顧“旅の宿ステラ”的客人超過25000人，來過兩三次的回頭客最多，顯然把這里當成了避世安寧之鄉。朝倉先生提起一位來自名古屋的男性，每月固定來兩次，常常和妻子一起海外旅行的他，富良野卻一定要獨自前來，是每年限定20次的，只有自己靜靜度過的時光。

離開富良野不久后，我收到了朝倉先生發來的民宿照片，是雨后的彩虹，漫天的大雪，朝霞映紅的天空，途中偶遇的野生幼狐……在普通生命中的奇跡時刻，對富良野民宿來說卻是平凡日常。我又想起：在朝倉先生決定提前退休移住到富良野的那一年，他55歲的人生發生了什么呢？那一年，他的女兒決定上京開始樂隊活動，兒子在札幌開始準備經營小酒館，家族里的成員都在努力尋找在自己喜歡的道路上生存下去的方法，于是朝倉先生也覺得：“無論到了多少歲，也還是想要追隨夢想啊，想做什么就去做，才是最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