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只酒杯中還鄉（組詩）

●芒原

在一只酒杯中還鄉（組詩）

●芒原

在一只酒杯中還鄉

1

雨，是多年來的一枚懷鄉病

內核微暖，結構同質。沉睡于萬千草木

雨，是兩手空空的天涯，風一吹就滴落

雨，就是雨的鷹隼，懸崖

雨，就是雨的王者。密謀著金黃的老虎

雨，是殘損的手掌，高舉的梧桐

雨，是一個人不醒的夢。雨正抱在雨中

在意大利，三姐

你說：“雨，就是想家的時候。”

2

或許，我們在歸鄉路上

或許，他鄉亦即是吾鄉

3

是誰，常常一個人坐在山頂，把虛無

交給了天空，和大地

又是誰，在緣木求魚，刻舟求劍

又是誰，在字里杵鐵，詞里磨刀

哦，姐姐，此刻我想聽你唱：“那故鄉

的云，那故鄉的風……”

正為你撫平創傷

4

流淚了。有繁星回到密集的夜空

它們隱秘，竊竊私語

父親八十壽誕那天，你打來電話

說，懷念櫻桃，旋轉的甜

母親耳背，在一旁說：“再也不用擔心

農藥、化肥、收成……”

那一刻，傾斜的星光，搖搖欲墜

像光陰的矛，戳穿了盾的一生

像繩子，正擰緊內心

5

盼你歸來。月光下

院子空曠，風抱著蒼老嘆息

姐，古老的塔尖，教堂的

鐘聲撲打起舊塵，鴿子沿著喉嚨滑翔

你說，怎能忘得了

一只飛鳥，無窮無盡地“還”

6

今夜，滇東北高原的星辰

在一只酒杯中還鄉，我們不說雨

那些懸空的樹木，老房子

那些從田野上爬出來的野花，和墓碑

是我們的父輩、祖輩，在暮鼓中

敲響的晨鐘，是落日里畫出的七魄三魂

它們有著泥土的光

它們樸素，遼闊，而又悲傷

7

有一天，我們也會回到

那些繁星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那時，會不會星光燦爛

而無數的櫻桃，也紅彤彤地擠滿身旁

那么地小，那么地值得疼愛

在時間另一頭，他們像我們兒時一樣

有著透明的小心臟

無論何時，不說理由

一直以來，我們都是他們的孩子

等著回家

落日里的雪

舊日，峰回路轉。枯枝舉著小小的雪花。

千呼就是萬喚。

烏蒙山。冬日。寒流。

雪后初晴。白，暗藏著落日下滾燙的虛無。

游豆沙古鎮

第一通電話，他沒接；第二通電話

是他打過來的，說在上課

此時，我正站在豆沙古鎮的入口

天空飄著小雨，濕漉漉的

巨大的山谷，像兩葉肺。

和他見面時，已錯過五尺道，唐袁滋

的摩崖石刻，和僰人懸棺

他變胖了，像個落草為寇的草莽。

一個與時俱進的古鎮，確實

提不起興趣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分手時，我們沒有擁抱，也沒有

握手。他目送我離開

無 題

天空和大地隔了一截

遠山、鐵塔、高速，又隔了一截

人和人之間隔了一截

工人、農民、商賈，又隔了一截

恰恰是，這小小的

距離。使得整個冬天，我們都在取暖、忍耐

這是乙未年臘月十四。烏蒙山：

雪，正在降落……

黃昏的果園

枝，葉，鳥，暮色，欲靜未止

我獨自一人，坐在萬千木葉下

黃昏的果園，再也沒有熟悉的腳步了

三年前，父親因為腦梗，沒有了種地的力氣

可我還是熱愛這里，愛著它的小：

小小的花香，小小的血肉，小小的人間氣息

甚至，小到風涌過果園

我會情不自禁地站起來，看是不是

父親。沒有人——而卡在喉嚨的二字

僵直得，再也咽不回去

油菜花

（新聞說，老人有五子女三套房，卻睡在走廊

里；某土豪是如何嫁女兒的……）

有那么幾分鐘，我甚至

覺得，它的如火如荼，偏重于忘恩負義

可老子說：天下皆知美之

為美，善之為善。突然，我原諒了

我自己。

在春天，羅平是個值得去死的地方

那么多油菜花，盛開時

骨頭撞響骨頭

花咬著

花

城中村的雪

春天了。雪又一次降落小城

城中村，像個孤注一擲的孤兒

昨晚的雪，覆蓋了：菜地，水塘，房子……

那些晴天才能看到的事物

被輕盈的謠曲，哄在白色的柔弱里

這一切，正是對抗、掙扎與暴力的美學

我看到，一個在雪里挖地的人

醬紅色的衣服，猶如一枚釘在那里的陀螺

雪在融化，耕地在銳減

它們像在比賽，比什么叫人間蒸發

此刻，太多的白在滲入

山中一日

走著走著，就決定

停下來——

這已是山中。矮松，灌木，蕨類

正釋放出內心的閃電

松果像個山人，落在松針間

靜如棋子。螞蟻

永遠是忙碌的身影，從洞穴到領地

偶爾，它們也會

短暫地

迷茫。停下來：抬著觸須，一動不動

就是這笨拙的舉動，讓我

著迷。突然，心中想告訴

那遠方的人：“當你被關上一扇門時

上帝將會為你打開

另一扇門。萬物有靈，我們又何嘗

不是草木呢？”

此刻，山風吹起了塵土

花兒們正緊閉

嘴

清明

每年都是這個日子

每年都是跪在同樣的位置

每次都是磕頭、作揖、焚香、燒紙

每次都是揣著空瓶子，在內心里叮叮當當

可這次回來，荒草

已經遮蓋了你的墓地，你的長眠福地

山坡下，粉白的墻漆幽冷

田野上，一切都變成了膨脹的蘋果樹

那些年，你唯一的三寸金蓮，讓谷粒們抬起頭來

竹籃里，裝著很多人的饑餓、炊煙與鴿子

我一口氣跑下坡去

邊跑邊賭氣：就是這些該死的荒草，讓我見不到

外婆。我就不信，把你們鏟不掉

跑著，跑著，我跑出了淚水

跑著，跑著，心中的荒草越來越多，讓人喘不過氣來

責任編輯：李達偉

投稿郵箱：87992264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