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必昆
原初的滇西
●王必昆
滇西高原是大地悲愴的終極。
返回第四紀,喜馬拉雅運動拔地而起,大地顛簸,煉獄囂張,陸地演繹著瘋狂的動力學,隆升,剝蝕,千鬼萬神呼嘯而來,創造了我腳下的滇西高原。上帝完成他的杰作,留下這片狂傲不拘的大地,自由生息,讓每一束山脈的褶皺都掛滿頑強的生命。
260萬年后,我自由地在滇西高原漫游,爬不完的山脈,趟不完的河流。帶刀喝酒,提筆作詩,揮灑如風的時光,去伏讀滇西高原這部大地生書,揣摩滇西山河的原初秉性。累了,就躺在高原敞亮的胸膛上,以自己的心跳響應大地的脈搏。此時大地就是我的身體,身體就是我的大地。頭頂的天空是一塊五彩布,罩著滇西高原,仿佛大地的皮膚風衣,量身定做,可謂天衣無縫。這件華麗的天衣如同高原的皮膚,自然,輕盈,光滑,完美無瑕。天衣的色彩隨意念而生,大地有什么意念,天衣就呈現什么色彩。滇西高原上的每一株草木,葉片,露珠,都是對天衣的感恩,對大地的救贖。鳥獸的每一聲鳴叫,吟唱,都是對天衣的贊頌,對大地的懺悔。每一朵云,一滴雨,一束風,一片陽光,都是天空對大地的禱告。原來只有躺在大地上,任由風吹云過,塵土掩埋,才能感受到萬物同根,宇宙同體。
進入原初的滇西,最佳途徑是古道,那條朝著佛光前行的西南絲綢之路。
我不知道一條古道是否有心事,抑或隱痛,正如我沒法了解別人的心事一樣無稽。但這絲毫不妨礙我喜歡古道、徒步古道和探秘古道的激情,我想在徒步的個人體驗中尋蹤探索每一條古道遁跡潛形的心弦,獲取與時光和大地交流的原初音曲。不息追尋在荒涼古道上孤游疾行的那種感愴兼痛醉,以及掐斷開始和結束的暴走行程,或許是我徒步古道的內心隱秘。
古道在我身后,或者前面,永遠充盈著誘惑。徒步過滇南大地的若干古道后,這次,我從滇南蒙自向滇西高原啟程,尋找那里的文友給我介紹的博南古道。

博南古道在滇西以西的大理州永平縣境內,因貫穿博南山而得此名。博南山是滇西橫斷山的一個山峰,地勢險要,肩挑兩壩,其東山麓是曲硐老街壩子(即永平縣城所在地),西山麓是杉陽壩子,過了杉陽就是瀾滄江。博南是永平的古稱,據說東漢明帝永平十二年(公元69年)立博南縣,后改置永平縣,再后又且廢且復,從東晉到元朝的歷朝歷代官員文人,張嘴“博南”閉口“永平”地為一個縣名改來換去,傷透了腦筋,讓我甚感古人也無聊。如此倒騰改名七八次,元世祖至元十一年(1274年)復改置永平縣至今,歷史總算到此一錘定音。
徒步博南古道,除了所帶的戶外行囊,當然得了解一下這條古道的前世今生,我想這是窺涉古道心事的必要準備。在古代中國,有三條著名的絲綢之路,即北方陸上絲綢之路、西南陸上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它們是當時中外經濟文化交流的大通道,在古代交通史上占有輝煌地位。其中的西南陸上絲綢之路又有蜀身毒道、通安南天竺道、瀾滄江湄公河通道三條主要線路。從字面上即可理解,瀾滄江湄公河通道指沿瀾滄江、湄公河沿岸一路南下出境的古道。蜀身毒道,蜀指四川,身毒即印度,蜀身毒道就是從四川成都經滇西到達印度的古道。通安南天竺道,安南指越南,天竺即印度,通安南天竺道說的是從四川經滇南通往越南、印度的古道。博南古道則是蜀身毒道進入滇西后的重要一段,此道開通于漢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在永平縣境內穿越博南山逶迤100多公里。由于博南山山勢險峻,樹林蔭翳,煙霧迷離,山之西麓又有瀾滄江為天然屏障,于是在博南山頂形成了軍事上的制高點“叮當關”,成為歷史上滇西的軍事前哨。史料上所謂“進可以控制保山,補給前線;退可以屏障大理,鞏固后方”,就是這個道理。
如馬蹄印般微笑的彝族山寨和邊屯村莊,綴系在博南古道的沿途。從大理往西,經順濞橋進入永平,經黃連鋪、叫狗山、北斗鋪、萬松庵、天津鋪、杉松哨、梅花鋪、寶豐寺入永平縣城,又經曲硐桃園鋪、石子坡、小花橋、大花橋、博南山、杉陽街、鳳鳴橋、江頂寺,過霽虹橋進入保山境內。除了密集的村寨,博南古道沿途的廟宇、橋梁、門關及名流顯宦的故事也特別多,至今仍有不少古跡遺存,其中最重要的是蘭津渡上的霽虹橋。霽虹橋是一座鐵索橋,橫跨于永平縣西部杉陽鎮巖洞村和保山市水寨鄉平坡村之間的瀾滄江上,是博南古道跨江向南延伸的必經之路。在沒有此橋之前的一千多年,沿博南古道“走夷方”的人馬到此后,要過江只能在蘭津渡口依靠劃船渡過。據考證霽虹橋修建于公元1475~1495年間,《中國科技史》把霽虹橋定位為“世界上最古老的鐵索橋”。1986年瀾滄江發大洪水,沖毀了這座孤傲的鐵索吊橋,如今只留下原霽虹橋頭西岸的巨型摩崖石刻,上書“人力所通”“西南第一橋”等20多幅古代石刻作品。
兩千來年的光陰,簡化成時空音符的碎屑,以馬蹄的力度與節奏演繹那悠遠的古道交響曲,而古道則無限承載著時光對石板的踐踏或者生命對石板的吟頌。古往今來,敬畏這條博南古道的人何止我輩,明代地理學家徐霞客來過,明代文學家楊升庵來過,現代國畫大師徐悲鴻來過,美國著名記者埃德加·斯諾來過,不一而足。沿著馬蹄印的方向和歷史名人的足跡,今天,我來了,作為一個大地的讀者,愿以徒步的方式來拜識博南古道,拜識被斯諾稱之為 “云南的皇家古道”“通往印度的黃金之路”的博南古道,以及撫跡古道肌理上那些或大或小、或死或生的一切生命與魂靈。
我把自己的雙腳交給了博南古道,從花橋古驛站開始徒步,穿越博南山,經杉陽街、鳳鳴橋、江頂寺,到達瀾滄江岸,走了兩天。藍天下的花橋完小建筑構造酷似衙門,原由普照寺變遷而來,據說此處即是古代的博南縣衙遺址。云南名士李根源、趙藩合題“元梅明茶之剎”匾額就在普照寺中,那兩株幾百年的古梅樹和古茶樹虬枝勁健,屈曲盤旋,依然蔥茂。潛藏在博南山中的千年古道,泛著歷史之光的古老石板長滿了苔蘚和雜草,覆蓋著腐葉和泥土,但深陷的馬蹄印仍依稀可見。路邊古樹參天,蒼翠欲滴,一些枯死或半死的老樹根奇形怪狀,如樹怪樹精般禿站在古道邊,乍一見頓生寒氣。整個博南山成了生物的天堂,森林的身上都穿戴著厚厚的苔蘚,還纏繞著千奇百怪的藤蔓及豐富的寄生花草。博南山豐潤的大地沒有一片是枯寂的,全都氳氳地生長著無盡的植物,還有飛鳥、走獸。到達山頂,一塊天然的草坪凸現眼前,周遭是密不透風的松林,實乃休憩佳處,說是過去馬幫停歇之地。馬幫走到這片大草坪,趕馬人和騾馬都累了,于是停下歇歇腳。馬吃馬料,人啃干糧,抽抽煙筒聊聊天。聽松濤陣陣,鈴兒聲聲,全身筋骨都舒坦過了,接著趕馬上路。吼幾曲高亢的趕馬調,響徹博南古道。許是馬幫長久沒來過,兩三畝的草坪上長滿了肥大的馬牙草,以一種張牙舞爪的草本的姿態,統治著這片曾經喧鬧的場地。
沿著博南山深處的古道繼續前行,我在山中古道旁找到了楊升庵祠的遺址。楊升庵是明代狀元,文化名人,謫戍云南永昌衛,居云南 30余年,死于戍地。博南古道是永昌衛的必經之路,當年楊升庵常往返于博南山行走停歇,對遠離京城官場的博南山情見乎辭,于是自號“博南山人”。后人為紀念一代名士,在博南山的古道邊建了這座升庵祠,只惜在深山野林無人看管,早已變為廢墟。我久久地站在這塊廢墟前,看到濕洳的廢墟中飄逸著一縷孤高的氣息,楊升庵所作的名詞《臨江仙》在耳畔吟唱而來:“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成都、昆明等地皆有漂亮的楊升庵祠,但我覺得唯有博南山的這片廢墟能讀懂這個“博南山人”的人生,能彈奏博南古道的心弦,能拼貼歷史的碎片和照見我們的內心。楊升庵當年常到博南古道沿途的寧西禪寺歇宿,此寺距升庵祠不遠。寧西禪寺也就是后來的永國寺,曾經香火鼎盛,如今也只尚存寺門和一些斷垣殘壁。時間是這個世界的主宰,大地上的一切,無論有無價值,終究要被時間吞噬。巧的是,我徒步博南古道的第一天晚上,也是到附近的一座寺院寄宿,名叫金光寺,正值香火熾盛。博南古道的心弦,看來終歸要心生禪意方能撥捩。
徒步古道時,我像患分裂癥一樣,腳以強烈的動感來行走,心又以柔和的靜感來觀察。在寫滿歷史的大地上,我需要用搖滾的粗獷來刺激麻木的神經,又需要用古箏的恬靜來品味大地的物語。滇西高原是粗豪與柔麗的完美結合,這片大地總是對天空訴說著無盡的隱語,期待我們用心去聆聽和解讀。穿越滇西高原的這條博南古道,就是大地的吟唱者和歷史的敘述者,直至一切事物灰飛煙滅也不停歇。
第二天下午,我們走出了楊升庵的博南山,來到了山腳的壩子杉陽鎮。這是博南古道上的一個重要驛站。過了杉陽,就到瀾滄江了。古道依然貫穿杉陽鎮,石板路兩邊多是破敗的老屋,墻腳門口或蹲或坐或靠著幾個老人,倒也能傳遞古驛站的衰陋氣息。杉陽鎮的新房子都建在另一方,年輕人多外出打工,整個鎮顯得格外清靜。不時有幾個驢友來古鎮游玩,走走停停,東張西望,窺探著古驛站那些發霉的隱私。
出杉陽,到了瀾滄江邊,見到古道上的江頂寺門樓。殘破的門樓上有幾個石刻大字“覺路遙”,知原為“覺路遙遠”,“遠”字早也脫落丟失,存前面三字。一字一塊石材,嵌入墻內。門樓跨古道而建,走過門樓,看見瀾滄江,頓覺有些悲壯。博南古道最艱險的路段是博南山,古代馬幫千辛萬苦爬過博南山,以為前面會是坦途了,哪知在江頂寺下的深谷中橫亙著一條瀾滄江,大江兩岸山勢峭聳,令人心驚膽落,于是乎發出“覺路遙遠”的嗟嘆。看著眼前滾滾而流的瀾滄江,我也嘆悵博南古道的艱阻遙遠了,真沒勇氣再徒步下去。但見大江對岸也就是霽虹橋原址處,因大理至瑞麗鐵路的建設,到處是施工開挖出的大地創痕,兩岸山體滿目瘡痍,少有植被,遇雨即會發生泥石流。山腰上的幾條公路猶如山脈的巨型傷口一樣,赤裸裸地裂開在天空下,也許再也無法愈合。山峽底部最細的那條路痕即是博南古道過江后的延伸古道,據說小灣電站蓄水后,江邊的這段古道將徹底被淹沒。
過去走博南古道要過瀾滄江的趕馬人,都要先到江頂寺燒香跪拜一番,祈求過江平安,路途順利。我雖不過江,但也進了寺里參觀拜揖。這是一座簡陋的小寺,供奉的好像是江神、河神之類,可在馬幫的內心中卻是最重要的神靈,只有此寺的神靈才能庇佑渡江者的生命財產。這是馬幫人的心弦,博南古道沿途寺廟眾多,據說馬幫出發前都要去拜佛許愿,以求安心。蜀身毒道通達印度,印度的佛教也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隨馬幫沿古道一路傳遞進來了。
從江頂寺出來,再觀瀾滄江,我越發郁悵起來。楊升庵發配到云南后,在霽虹橋與從永昌衛趕來的老友張含、張合父子相逢,飲酒暢談,百感交集,催生出千古絕唱《臨江仙》。我沒有升庵古人的才氣和胸襟,面對博南古道和瀾滄江,當然不能對古道和人生寫出淋漓盡致的文字。關于古道,我還能說些什么呢?最想對話,卻難以對話的,是被馬蹄和時光踐踏得如此完美的古道。那些流淚的石板路,那些滴血的馬蹄窩,都是祖先一路遺失的魂魄。所有的古道,都是古代英雄胸膛上一道道細長的傷疤,又是大地上一根根腐爛的苦刺,戳在歷史的疼處,潛伏在我憂傷的眼中。
在滇西高原,世界在世界之外,千萬次日出日落,只為記載一部大地生書。生命在輪回,注定還有千萬次輪回,與時間結伴同行。不要怕,哪怕只是個背影,我們也能在時空中遇見。也許以后,我還會去徒步博南古道。古道的心弦,當然是內心可以悄悄彈奏的那根,卻不一定要發聲。
心咒:嗡,呵呵呵,微斯摩耶,司哇哈!
蒼山西坡是一部原初的大地生書。這里的每一片土地,每一條溪流,每一株花草樹木,都是一首首直抵云端的原詩。我說的并非清代葉燮所著的《原詩》,而是比《詩經》更古老純粹的大地上原本的詩作。《詩經》是人最初的心靈吟唱,我所要表達的原詩是直接來自大地上有靈萬物本體的語言,那種自然界的密音,或者神靈的詩語。
能讀懂大地生書的,惟有無塵的心靈,抑或懺悔的靈魂。能聽到大地原詩的,定是云上的詩人。而我還在伏地爬行,背著磐石登山,但求聆聽到幾句大地的腹語。
大部分時間,蒼山西坡都在放牧白云,放牧亙古的白云。飄落大地上的幾朵云彩,變成了蒼山西坡的山寨。比如紫陽、上邑、金盞、安南,他們是蒼山西坡的孩子,或者牧童。春發生,大地推開天窗,開始吟唱。蒼山西坡也在吟唱。只是人類領悟不了大地的玄語,卻創造一些污濁的詞語去贊美四季,尤其是描寫春天的那些公共詞語,完全褻瀆了春的神性。大地原詩的豐富性,應由不同童心的理解來構成。蒼山西坡的每一個村寨,以及村寨周遭的事物,都是大地的一個個詞語。只是我們要理解大地的每一個詞語,都要用若干句子來解讀。比如,我現在要講的是“安南”“杜鵑”兩個詞,雖一直在焦唇敝舌地說,卻仍然道不清內心想要表達的些許細微之意。
我的心在天空中飛行很久,才穿過茫茫的物欲世界,發現蒼山西坡這片寧靜之地。到達大理州,到達漾濞縣,到達漾江鎮,到達安南村。地名越來越小,道路越來越險,天地卻越來越大。采風團所乘的是兩輛國產中巴,猶如兩頭沒到過山村的城鎮怪物,抓到一條野藤般的山路,就試探著進入蒼山西坡的腹地。從漾濞到安南,趕上午飯。安南村如同掛在蒼山高處的一頂篾帽,隨風搖晃,遮半片陽光,供我們歇息補給。安南不是目的地,目的地在安南之頂,蒼山之巔,有簡易土路可達。我說我要徒步爬山。無人聽見。個體的需求總是淹沒在集體的洪流中。駕駛員用一根牙簽剔著牙,發動,關門,起步。一條被壓扁的S型土路,像扭曲的繩索緊貼在山肚上。繩下端墜著安南村,繩上頭可能釘在山頂的某處。路窄,灰厚,彎急,坡陡,盤旋而上,回頭可見幾公里深的山谷。汽車拖著一股憤怒的沙塵皺眉緩行,待轉過急彎爬至上一層山路,下面的灰塵剛好隨風上坡,直襲車前。幾道路彎過后,車前車后,山下山上,早已漫天黃灰。兩個移動的鐵箱子,成了沙塵暴中迷失的甲殼蟲。駕駛員一直緊咬著牙簽開車,仿佛整輛車都被釘在那根牙簽上,真擔心牙簽被咬斷。咬牙簽的嘴自語,要是坐的人少就上不來了。隔一會又自語,空車會打滑。我想這哥們若是事先知道客車要走這種土路,定是不敢來的。
總算爬到山頂,舒一口氣,下車。我說過,地名越小,天地越大。舉目遠眺,世界已經變為一片花海,各種杜鵑花盛開的花海。天空淡藍,低垂,戴在蒼山的頭顱上。遠方橫亙著一條更為蒼茫的群山,可能是高黎貢山。一路跋涉,全為這坡杜鵑,我得好好看看這些遠離人間的花朵,這些滇西高原的精靈。
對于野生的大片杜鵑林,我曾在滇東的師宗縣英武山見過。英武山的杜鵑多是上百年的古樹,最老的一株樹齡1400多年,被中科院植物研究所、中國花卉協會鑒定為世界上迄今為止發現的最古老杜鵑花樹,授予“中國杜鵑花王”來保護。杜鵑樹生長緩慢,幾百年的樹只有椽子粗,即便那株上千年的老杜鵑樹也并不太高大,但樹皮出奇地粗厚炸裂。見到英武山杜鵑林時,已是深秋,惟有滄桑的古意襲來,想象不出千年杜鵑花開的景致。這次到達滇西的蒼山西坡,正是杜鵑花盛開時節,山花多得讓我猝不及防。我發現蒼山西坡的好幾株古杜鵑樹,遠比師宗英武山的那株“杜鵑花王”要高大得多。但漾濞沒有像測定古核桃樹那樣對古杜鵑樹進行樹齡測定,我無法判定蒼山西坡古杜鵑樹的歲數,只是覺得它們會特別古老。
這是一個杜鵑花的天堂。除了滿山滿樹的杜鵑,世界就只剩下藍天和草地。純粹,無塵,不食人間煙火。或者說這里原本就不是人間,而是神靈的花園,是大地的畫稿,是萬物的原詩。看這些來自遠古杜鵑原初的原色,淡紅,桃紅,紫紅,淡紫,淡黃,乳白,全都艷色絕世,美得讓人憂傷。難怪沈從文說,美麗總令人憂愁,然而還受用。杜鵑樹上,花簇錦攢;杜鵑樹下,落英繽紛。枝頭的花朵惹人愛,地上的花瓣讓人憐。此刻,我覺得人類在這神靈的花園跟前就是一俗物,唯恐污損了這片秘密的凈土,驚嚇了這些羞澀的杜鵑。蒼山西坡的每一株古杜鵑樹、古核桃樹,以及所有雪水滋養的一草一木,都顯得無比高貴,只有人是卑微的。那條上山的土路,即是人們刺向蒼山的一道長長的傷痕,記錄著人類在大自然面前的魯莽和羞恥。汽車從傷口上路過一次,蒼山就會疼痛一陣。我想只有徒步登山,才是對杜鵑花的歆羨,對蒼山西坡的敬畏。
在蒼山西坡的大花園中,我得任由靈魂恣意飛翔,不用等待背負原罪的身軀。讓時空停頓,或者沒有時間。漫游,如一朵白云般盡情漫游,聆聽大地的咒語,山花的吟唱。累了,就躺在鋪滿花瓣的山坡上成眠,在絕美的凈土上繼續夢游。我是生活在蒼山西坡的一個閑人,或者是一個牧童,一個護花使者,一個仙道。做一些無用的事,比如探秘地理,研究植物,誦讀經書,如此而已。
“咩咩,咩咩咩。”是羊在叫。尋聲望去,不遠處一株高大的杜鵑樹下,有一只黑色的羔羊在張望。我不知羔羊從何而來,歸誰所有。羔羊天籟般的叫聲,令蒼山歡悅,原來大地是醒著的。三月的蒼山,地面干枯,春草未生。那只羔羊在樹下覓食杜鵑花,悠然自得。羔羊能食,人何不食乎?于是我也撿食杜鵑花。澀,淡,素。說不上好吃,但也不難吃。飄落的杜鵑花成了羔羊的美食,這是羊的詩意生活。在蒼山西坡吃杜鵑花的羔羊,是否也是上帝的羔羊?無罪,圣潔,溫順,謙卑,令我仰望的羔羊。如果蒼山是大理的一部“圣經”,那出現在杜鵑花下的羔羊必定就是上帝的羔羊。蒼山西坡的羔羊,就這樣存儲在我寂歷的記憶里,成為一部無字的經書。
如若世界是一條巨流河,那我們生活的塵世該是河流的下游,而蒼山西坡定是世界的上游。上游是神性和詩性統治的世界,一切本無梵音,卻處處自生梵意。我在蒼山西坡漫游,沐浴在這個神性的世界中,一朝來過,就未曾離開。心里從此藏匿著一個秘密花園,還有一群吃杜鵑花的羔羊。
心咒:嗡,呵呵呵,微斯摩耶,司哇哈!
徒步在我前面的那個人,是徐霞客,他發現了進入蒼山的捷徑,那道猶如石門關一般的斷崖峽谷。蒼山是完整的,正如上帝創造的山河原本都是完整的。點蒼山背后的石門關是個例外,這是神的一個虛構,卻成了大地的一個真實,成了蒼山的一道天門。何止徐霞客,在人到來之前,時間早已完成了神的虛構,轉身而去,留下這道天開的石門。
石門關是蒼山的奧妙所在。設若蒼山是一座寺廟,石門關就是寺廟之山門;假使蒼山是一座天宮,石門關即是天宮之天門。“天尊慈悲,大開法門”,或許石門關是眾生入道的一個門徑。“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這是耶穌的告誡。人生有著無盡的艱險,意味著要走窄門。石門關是窄門,是永生的窄門。
石門關是受過磔刑的大地,這等創痛,只有神能撫慰。落石不時從峭壁上落下,那是神為石門關拂下的塵埃。游客頭戴安全帽進入石門關,仿佛一群勘察地質災害的技工,更似一群謹慎爬行的蟻甲。人類在大自然面前,顯得如此渺小無助,隨便一粒從石門關落下的塵埃,都能砸傷無比驕傲的生命。石門關等候著孤獨的人,等候著自我療傷的心靈。
這道窄門,我昂著頭進去了。不用仗劍走天涯,只需帶著勇氣和執著,聽著許巍的搖滾前行。像風一樣自由,徒步穿行在峽谷的底部。蒼山之巔的雪水化為溪流,貼著石門關峽谷的最低處流瀉,不染纖塵,冰清玉潔。峽谷是活著的,峭壁上點綴著各種植物,或草本,或木本,猶如中國畫的皴筆技法,讓石門的斷崖涂滿了紋理,顯示了陰陽向背。幾只孤傲的鳥,在峽谷深邃的空間飛翔,身姿輕盈,鳴聲憂傷。天空是一條不規則的藍色玻璃,蓋在峽谷的頂上。峽谷成了一個封閉的世界,又是一道自愈的傷口。這是一座山脈的斷面,光滑的峭壁,裸露的巖石,掛著生長的草木,所有生命的肌理,都以死一般的軀殼包裹著活著的內心。
“我寧愿在大地匍匐,也不愿在云端曼舞。”維特根斯坦對我說。我也一樣,維特根斯坦先生,這也是我的生命感悟。現在,我就匍匐在石門關峽谷的深處,以蟻蟲的高度和廣度,欣賞這個世界的局部,觸摸點蒼山的內心搏動。一巖一壑,一石一土,一草一木,抑或不起眼的苔蘚,隨便一片巴掌大的大自然肌理,都是一幅脫俗的中國畫,一個復雜的小宇宙。
一個人,徒步石門關。在峽谷的深處,世界的底部,我不知道能否抵達,也不知道要抵達何地。陽光從峭壁高處射下來,灌滿山谷,照耀著谷底的我,只有我在山路上。一塊落石滾下來,砸斷了一根樹枝,或許還壓住了一只螞蟻。我無法想象,那根樹枝會有多疼,那只螞蟻會有多痛。什么時候開始,我們的世界充滿了恐懼,需要眾生度一切苦厄。九歲的兒子踢足球摔斷鎖骨,七十歲的母親被病魔奪去生命,我的生活瞬息間坍塌如泥。還有疫苗,滿屏的疫苗事件,那一針針鉆心的疼痛,直抵脆弱的心房。我掙扎著在山谷中跋涉,多想對世界寫一首憤怒的詩。從三聚氰胺到疫苗事件,食品,藥品,一切生活用品,還有什么沒有問題?從出生的嬰兒到年邁的老人,還有多少人未被魔鬼覬覦?人生的每一個環節,早已成為惡人賺錢的渠道,你說叫我如何不傷悲?在受害者的對岸,我們只是一群盛世中茍活的幸運者。我多想活在一個善良的世界里,如母親一樣,吃齋念佛,祈禱每個生命都獲得眾神的庇護。
生命中流逝的東西太多,我沒有勇氣,沒有抵達,沒能守住那些美好。只有一個人徒步時,我才是我自己,雖然不知道能不能抵達。或許就像哈羅德·弗萊一樣,徒步只是一個人的朝圣。如果我從石門關徒步走出峽谷,穿越蒼山,是不是就算一個人的朝圣,是不是那根折斷的樹枝就能連起來,那只死去的螞蟻就能活過來,那些受傷的心靈就能快樂起來?若果不能,是不是朝圣的路走得還不夠遠,是不是暴走得越遠復活事物的可能性越大?問道悠悠空谷,石門關無動于衷,偶有一兩個碎石跌撞落下。人心越亂的時候,神靈越是沉默,世界越是不語。
石門關是窄門,但我還得走下去。這個世界的創傷很大,而更傷的是還總在傷口撒鹽。其實大地可以荒蕪,山脈可以斷裂,江河可以枯竭,空氣可以霧霾,地球還是地球,地球從來不需要拯救,需要拯救的是我們自己,是人類本身。石門關讓點蒼山斷裂一截,大地能夠自我修復,無非是被茅草劃了一下表皮。大樹被砍斷一枝,傷口也能自愈,無非長個樹瘤做個受傷的記號。而脆弱的人類,卻經不起一點點傷害。生活中隨便一次突發事件,疾病,肇事,拆遷,H7N9,核泄漏,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打碎我們的平靜,毀掉我們的幸福。我們在沒有安全感的焦慮狀態中生活,就像頭戴安全帽在石門關峽谷中行走一樣,隨時都會有落石從頭頂落下,只不過不知道砸傷的會是誰?
崎嶇的山路還得走,焦慮的生活還得過。天開石門,為的是讓我走進蒼山。笑看人生,幾塊落石算得了什么,無非是石門關拂下的塵埃而已。從本質上講,石門關是悲觀的,但面對懸崖深壑,卻依然擁有草木、溪水、鳥獸,似乎在向死而生的千萬年過程中找尋到了一種積極意義。馬丁·海德格爾說過,向死而生的意義是,當你無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體會生的意義。我想越是不自由的世界,越要懷著自由的心靈,讓自己像風一樣自由,從不停留。即使狹窄崎嶇如石門關,也能如風穿越。
心咒:嗡,呵呵呵,微斯摩耶,司哇哈!
我喜尚小寺小廟的靜虛,也曾隨緣到過一些避隱的空門悠游。雖非專意求佛,卻屬凈心之舉,甚或還能佇聽到神靈和自然的細語,也未可知。
幾年前在滇南山野徒步,偶然踏訪了個舊市至老廠鎮半路上的半坡寺。寺院的墻壁上貼著一張作息時間表,大概每天從凌晨四點開始即有早課等各種佛事,寫得密密麻麻,遠非想象中的佛門清閑。在欽嘆僧侶修行的艱勤之余,我突然想去某個佛寺住上一日,深度體驗一番寺院每天的誦經祈禱、拜懺禮佛等神秘生活。尤其是讀過作家馬明博的散文《一日沙門》后,于半坡寺的這個瞬間想法,更成了我內心隱伏的一個宿愿。
還有一次到建水縣西莊鎮,我信步獨游至黃龍寺。小寺依山而建,拾級而上,古樹參天,甚是寂寥。一名和尚在寺院中或走或站,抬眼看樹,低頭撫草,似觀似聞,形色恬淡沉靜。又見寺院廂房門口端坐兩婦,疑為居士,一老一中,中年婦女在教老年婦女念經識字,一字一句,慢聲慢語,猶如佛畫。我在黃龍寺轉悠了一圈,不想離開這樣的清靜之地,于是就在寺院最大的那棵古樟樹下坐了整整一個下午。閑看頭頂的天,天空蔚藍高朗,間或有幾朵彩云飄過;坐看眼前的寺,寺院空靈幽慵,偶有幾個僧侶走過。云淡風輕,綸音佛語,原來世界是這般緩慢從容,清凈無欲;而我們卻像被快節奏的催命鬼驅趕著,在充塞著各種欲望的人生之道上不停奔波,逐漸遠離了世界原初的舒緩秩序。我想起大寶法王噶瑪巴尊者的告誡,滿世界都是你的,整個世界又都是空的。真的不忍心告訴你,這個世界只是一個夢。我在黃龍寺閑坐,或者發呆,頓覺喧囂只會讓心靈空虛,太虛才會讓心靈充實。難怪老子曰:“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
那一天,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在一個小寺里清坐,任隨時光緩緩流逝。多年后回想,也許那些虛度的時光,才是一生最美的時光。
這回我到滇西徒步博南古道,沒想途中投宿永平金光寺,終于圓了自個舊市半坡寺而生的心愿。金光寺隱藏在清靜幽深的永平縣寶臺山中,傳說明初建文皇帝是此寺的第一代開山祖師,徐霞客也曾到此游歷。寶臺山至今仍是保護較好的原始森林,山中生長著一種罕見的木蓮花,屬滇藏木蘭,是第四冰川期的植物活化石。被稱為“佛種靈苗”的木蓮森林使寶臺山自古以來就充滿了佛性,《永昌府志》《徐霞客游記》皆載“永昌寶臺,古彌勒道場,樹開蓮花,猿啼佛”的故事。金光寺山門前就有幾棵高大的木蓮樹,佛性禪心,相呴以濕,自然使這方寺院成了“大清蓮花古彌勒道場”。
我在金光寺逗留了兩天,既恣游了寶臺山及金光寺的勝景,又隨住持體驗了寺院的日常佛事,甚是愜懷。金光寺建于明崇禎元年(1628年),至明末達到鼎盛,佛教底蘊深厚,現成為永平縣保存最完整的明代古建筑。據說那時整個杉陽壩子數千畝水田都是金光寺的寺產,以金光寺為中心,建起了永平范圍內的九庵十八寺,及至民國時期統計的壇廟、寺觀有五十多座,如今保存下來的已然很少。
在寶臺山,在金光寺,特別是從山門前的木蓮樹下走過,我感覺世界的眼神是虔誠的,每一個虔誠的眼神都滿含眷顧,每一個虔誠的眼神都讓我感動。也許寶臺山的所有生命,都在以不同的語言表達著自己對佛的虔誠與景仰。寶臺山不只是佛門弟子追尋的佛地,應該還是這片大地上所有生命和諧共生的圣地。樹開蓮花或許是佛意,猿啼阿彌陀佛興許是修行,寶臺山的萬物都沉浸在金色的佛光中,讓所有的生命都彰顯著和風般的佛性。
觀睹過寺內的大雄寶殿、天王殿、偏殿、鐘樓、鼓樓、夕照亭等寺院建筑后,我沿陡斜的石徑徒步到山崖上的金屏室。金屏室建在嶂崄的寶臺山巔,從山壁凸緣而出,猶如山之虎口,異常險要。據稱是立禪祖師圓寂后肉身坐化之地,門前廳柱上懸掛著立禪祖師所撰對聯 “此山在猛虎穴中誰人敢加斧鑿;老僧乃神龍嫡嗣領眾呼遣人天”,使人倍覺金屏室的浩氣幽寂。
是夜,我與寬心住持品茗談禪,在寺院歇宿。面對有信仰的人,我感到沒有信仰是多么俗累。屋外整夜大雨,仿佛要洗凈世間的塵埃;屋內凡心無眠,似乎猶靜思人生的玄空。在寶臺山這片充滿信仰的凈土上,我看到漆黑的雨夜竟然如此凈潔明澈,原來黑夜遠比白晝要明亮,孤寂遠比熱鬧要豐富。我的心靈被層層包裹,只有在這孤獨的夜晚才能悄然打開。我的信仰深藏在魔咒般的夜空,只有在這孤獨的夜晚才能聽到自然和神靈的耳語。正如泰戈爾詩語,孤獨是一個人的狂歡。這是一個詩人的表達,也是我此刻的心境。
金光寺的夜晚,讓我聆聽到了大地上的一些玄語。大地在黑暗中休憩,神靈在黑暗中默語,內心在黑暗中釋放,世界在每天的黑暗中醒來。黑暗是如此明亮與華潤,光明卻是如此灰暗與蒼白。黑暗是博大的,黑暗又是母性的,或者是神性的,只是要在靜篤中才能慢慢悟到。身在佛寺,失眠竟成為一件美好的事情,可以靜靜想想心事,靜靜參悟生命。那夜,《心經》的梵唱在我心頭一遍一遍吟唱,無始無終。“阿利亞哇羅吉帖梭啦,菩提薩埵哇甘比然伯拉芝泥亞巴拉密打查哩庵查拉瑪諾……”
翌日,我隨寬心住持及寺院和尚參加金光寺的佛事。凌晨五點起床,天極黑,雨未停,聽到寺院的鐘聲,然后是鼓聲。五點半在大雄寶殿做早課,誦經。楞嚴咒,大悲咒,十小咒,一一念誦,禮佛叩拜。每一拜,志心虔誠,口誦身拜,儀軌整齊,極為神圣。做完早課,六點半用早餐,吃面條,量少,作料豐富,味道很好。七點,我再次去山頂的金屏室,見到在此獨自修行的來自黑龍江的和尚。他每天上午十一點下山到寺院齋堂吃一次飯,其余時間都獨守金屏室修行,沒有伴,不通電,只有一池山泉水,生活極其清苦,白天尚可,黑夜難熬,是我見過的真正意義的苦行僧。據他說寬心住持之前也曾在金屏室獨自修行三個月,令人欽佩。一個人修行需要有極高的定力和恒心,能在遠離寺院的金屏室獨自修行,實屬不易。從金屏室下山,經過寺院,再往山下走一段山路,就到了“洗身池”,傳說是金光寺開山祖師洗浴之地。周遭全是青翠欲滴的高山,山澗一條溪泉流過,匯集成一池清水,山寂靜,水潔凈,頗有些蕩人心魂。我在“洗身池”畔又呆坐了大半天,聆聽那些來自寺院和自然的空山原語,讓每一個毛孔都盡情呼吸來自神靈呵護的大地之氣,直至身心皆醉。
離開“洗身池”,我又返回金光寺向寬心住持道別,住持轉身回僧房,拿了一枚玉佛吊墜贈與我,我心歡喜,但無物相贈,甚覺歉疚。
母親一向信佛,前不久約我去為奶奶的亡靈超度,我們到老家瀘西縣城郊的廣佛寺待了一整天。廣佛寺俗稱東寺,是瀘西最早的佛寺,近四百年歷史,動蕩變遷極大,如今沒有輝煌的寺宇建筑,只有一塊古碑記、幾個老石礎和幾株古銀杏樹,訴說著佛寺的悠遠歷史。《徐霞客游記》記載游歷廣西府(今瀘西)所記“東即廣福,曰靈龜山”,指的即是瀘西廣佛寺。廣佛寺曾被拆建為黨校,后又歸為佛寺。現在的大雄寶殿是在原先的黨校教室里,所有的佛像都在那幢教學樓的一間間教室中供奉著。世事變遷,人需隨遇而安,佛也只得隨遇而安。但無論廟宇建筑如何,沒有一座小寺小廟自慚形穢,用黨校教室作寺院的廣佛寺依然香火旺盛。十幾個佛教信徒引領我們為去世幾十年的奶奶念誦《慈悲血湖寶懺》5800遍,口誦梵言,禮佛跪拜,專注佛事。我們三餐皆在寺院齋堂用齋飯,又過了一天的寺院生活。
這天,我才知道母親已在廣佛寺皈依,但我不覺驚奇,甚感欣慰。
心咒:嗡,呵呵呵,微斯摩耶,司哇哈!
火車停下時,幾只早起的鳥兒在大理的天空飛過。換乘最早的中巴,下關至漾濞,朝著那個極為陌生的地名前行。蒼茫的橫斷山間繁衍著很多古樸的縣城,對我來說是一卷卷未讀之書,抑或整座滇西高原就是一部大地生書。
早安!漾濞。我隨日出而來,聽到了小城的洗漱聲。漾濞慵懶的早晨,慢慢在天地間舒展開來。
一個孤傲的漢字,一個冷艷的地名。濞:漾濞,地名,在云南省。《新華字典》只有這個解釋。古語云:北不識盱眙,南不識盩厔。滇西漾濞,又有幾人能識?每一個生僻地名,都蒙著一層神秘的面紗,高深莫測。
我愿做一個獨行者,在陌生的世界行走。什么也不談,才能節省最大的空間來漫然思考,尤其是忖量那些無意義的事情。比如天空,大地,心靈,懺悔,以及孤獨,這些常常被我們遺忘的詞語。從瑜伽的修行哲學“斷行,舍行,離行”,再到山下英子的新概念“斷舍離”,找回一個簡潔任性的自我。
漾濞趕集,沿街為市,整條街買賣的都是春天的碎片。香椿,蕨菜,棠梨花,金雀花,苦刺花,玉荷花,還有很多不知名的野花、野菜,全都羞澀地蹲在街邊,細訴春天的物語。一只黑鳥站在空中的電線上鳴叫,許是看到街上那籃棠梨花,是從它昨日歇腳的棠梨樹上所采摘。我抬頭尋鳥,卻從建筑物的縫隙間瞥見遠處山巔的白雪,頓時內心融化。那是點蒼山,春天依然積雪的點蒼山群峰。大理市與漾濞縣僅一山之隔,點蒼山東面是大理,西面即漾濞。還得感謝那只鳥,一只在春天保持憂傷的黑鳥,提醒我抬頭關注天空,以及離天空最近的蒼山雪峰。
沿著雪嶺的方向,我到達蒼山西麓的光明村,一個被萬畝古核桃樹完全籠蓋的山寨。一路向西,世界越來越簡潔。到了漾濞縣光明村,世界就只剩下一株株古核桃樹。在漾濞縣城,我遇見很多核桃加工戶,還有那巨大無比的核桃城雕。核桃是一種充滿智慧的堅果,猶如得道的高僧。老,干,脆,每枚核桃都有著老者的特質。篩選,敲殼,剝殼,去雜,分裝,若干道工序,全是手工操作。這是老人干的活計。每粒核桃仁都帶著漾濞彝族老人的鄉愁,進入那些沒有核桃樹的世界,作為都市人茶余飯后的零食。在拍攝漾濞大媽剝離核桃時,我就沉浸在對核桃樹的無限想象里,猶如那只盯著集市上的棠梨花而想象山中棠梨樹的鳥,那只在滇西的春天依然憂傷鳴叫的黑鳥。
對于核桃樹,我并不陌生,滇南瀘西老家院里就栽著一棵。我曾在北京懷柔區黃坎村見過大片的核桃古樹林,那是明清時代的古樹,蒼勁,屈蟠,猶戳冬霾。也曾在云南屏邊縣菲租克村遇見遍布山寨的古核桃樹,正直暮春,藍天,紅土,襯著古樹嫩綠的枝葉,使菲租克成了一幅夸張的重彩畫。但這些,在漾濞光明村的古核桃林面前,還是令我啞然。漾濞縣林業局、漾濞核桃研究院為古核桃樹測定了樹齡,編號登記掛牌保護。我無法估計樹齡,只能一一查看那些釘在樹干上的藍牌子,那是古樹的身份證。100年,300年,500年,800年,生命堅韌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我尋到一株最老的核桃樹,1160年,一個叫人跪拜的樹齡。回家后看照片,記下了這棵古樹的編號:YBFH-I-00001,藍牌上面還有二維碼,掃描不了,遺憾當時未細看掃描。1號樹牌,猶如首長的1號車牌,該是核桃樹王了。幾年前到河南登封市嵩陽書院,我曾看到一棵被漢武帝封為“二將軍”的柏樹,樹齡4500年以上,是中國現存最古最大的柏樹。世界最長壽的樹種多為柏樹、冷杉、松樹等,核桃樹作為實用的干果樹,能活千年以上,當屬罕見。嵩陽書院的那株古柏樹,史上被雷電劈擊過幾次,樹干炸裂若掌形,如不死的幽靈,似樹精顯身,令人心生震怖。而漾濞的這株古核桃樹,有著彝族畢摩的宗教氣質,開花千次,結果千回,繁衍生息,心中生發的只是敬畏。掩映在古核桃林中的那些老屋,本是古核桃樹結出的鐵核桃。一間房子,是一粒核桃;一座村寨,就是滿樹核桃。這是核桃寨,更是遠古的核桃源。
我喜尚古樹,尤其是蒼山西坡的這片古核桃林。我得靠近些,再靠近些,撫摸著一株株古樹,試圖與古樹說說話。

大地上的古核桃樹還在酣眠,徐緩的春風尚未吹醒那些沉滯的生命,任憑密致的枝椏安睡在天空里。與古樹交流,我必須仰視。樹喜好仰視,一生都在昂著頭顱生長,孤傲至極。我之仰視,是仰視樹冠;樹之仰視,乃仰視天空。仰視的世界不同,自然活的境界也不同。我的世界觀,遠不如一株樹,一株深扎在大地上仰望天空的古樹。人類進化的直立之軀不善仰視,我索性躺在古樹下,睜眼看天,細賞樹枝里的天空,或天空里的樹枝。
此時,蒼山西坡的古核桃樹早已抖落掉全身的花朵、果實、樹葉,赤膊上陣,撲向天空。那些裸露的樹體伏藏著暗涌的生命,內斂,默禱,隨便一根枯枝都能力透紙背,劃破天穹。稠迭的樹枝刻印在天幕上,如神秘的畫符,又似拙澀的天書。對天而談,不問俗事,這是古樹的生活,古樹與天空的宏大敘事。尼采告誡人們:人生苦短,時間只允許我們關注一兩件事。可人太貪婪,連個微信公眾號也要關注幾十幾百個。哪像樹,只關注大地和天空,生命即是修行,在遼遠的天地間閉目生長。
我最喜樹皮粗糙的古樹,如松、柏、樟、柳等,老核桃樹的樹皮也頗粗劣,甚合我意。皸裂的樹干,奇異的樹瘤,蒼勁的樹枝,等待著我的撫摸。繁密的樹枝,糙手的肌理,都包含著古樹陵谷縱橫的世界。隨便撫摸每一株古樹的肌膚,我都知道古樹過得好不好,縱然古樹不說難過的心事。
一根樹枝折斷了,我無法想象,那株樹會有多疼。而觸診滿樹的折枝、樹瘤,以及剛長出的樹痂,我不敢想象,千百年的古樹歷經了多少傷與痛,衰與榮。抱著古樹念一遍藥師佛心咒,是否能幫樹消減一些疼痛。大地上的生命輪回幾十次,這群古核桃樹依然孤獨地活著,依然以千年之果養育那些與樹無關的生命。其實古樹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時間簡史,記載著大地上的事情,以及劫后余生的密碼。
“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這是地藏菩薩的法性,我想也是千年古樹的神性。萬物皆有靈,那株存活千年依然開花結果的古核桃樹,或許就是漾濞的核桃神,就是我們心中的活佛。樹冠有多高,樹根就有多深。大地是古樹的胞宮,天空是古樹的懷抱。我不知道古樹如何進入大地,但我清楚古樹怎樣鉆進天空。每一株古樹,都緊緊抓著天地兩極。大地是母性的,天空也是母性的,任由古樹自己去修行。天空是古樹的彼岸嗎?若是,那些花朵、核桃,就是核桃樹修成的彼岸之果,智慧之果。我想是這樣的,天空并不虛幻,天空是樹的彼岸。
我一直躺在漾濞光明村的古樹下,細讀枯枝寫畫的天空。在我身旁,還有幾只不停行走的螞蟻。世界呈現為一幅靜物畫,我只是畫角的一個黑點。點蒼山的明月已經升起,就墜在古樹的枝丫間,像個晶瑩的鳥巢。晚風吹過山岡,樹枝輕輕搖曳,真擔心樹頂的月亮掉下來,砸在我身上。謝爾·埃斯普馬克有詩寫道:“在這白色的夜晚,我們是黑暗的。”我感到此時在這白色的蒼山之夜,也只有我是黑暗的。大地上的樹影與天空中的樹枝連為一體,已經分不清誰是誰的倒影,哪頭是天,哪端是地?抑或,天空本是古樹另一種形式的大地。無所謂天,無所謂地,只不過是這些千百年的古樹向兩端生長而已。古樹連接著天地的兩端,接通了天地的原岸。
今夜,在蒼山西坡,我就像古樹一樣活著。靜靜地仰望著蒼天皎月,直到月落,又直至日出。
心咒:嗡,呵呵呵,微斯摩耶,司哇哈!
責任編輯:李達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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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必昆,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文字散見于《十月》《中國作家》《文藝報》《山花》《天涯》《大家》《山東文學》《詩歌月刊》《散文選刊》《讀者》等刊物。著有散文集《大農門》、詩集《紫色的雨路》、報告文學《云嶺紅墻》等。曾獲第三屆在場主義散文獎、第二十四屆孫犁散文獎、第六屆云南文藝基金獎等。
編輯手記:
作家王必昆把目光放在了滇西,以匍匐在地的姿態把自己放在了永平和漾濞的那些天地自然之中,其《原初的滇西》寫得洋洋灑灑,文采斐然。作家既把姿態放高又把姿態擺得夠低,這是一片又一片融入了思想的自然與自然之物。作家通過漫游完成了思想與這些大地之間最為獨特細微精妙處的碰撞。碰撞的火花,并不是電光石火的,而是收放自如的,更是有著幾分優雅沉靜的藍色火焰一般在搖曳的。作家無疑是一個大地的理想讀者,與作家那些寫現實、寫苦難的散文不同,這些地理散文有著輕盈厚重感,這兩種題材的散文可以算是作家的一種雙人舞,是現實與歷史,感性與理性,哲學與宗教,靈與肉等等雙重的舞蹈。在《原初的滇西》中,處處可見作家對于大地的敬畏之心,作家筆下的滇西大地是文化的,是智慧的,是歷史的,是宗教的,是那些大地上的生靈的,是大地本身的,是那些在大地上靜修者的,是漫游者的,是徐霞客的,是楊升庵的,更是自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