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俠義終，于是古龍

應耀谷

曾憶天涯明月刀，美人媚，烈酒妖。七種武器，絕代有雙驕。多情劍客無情劍，楚留香，任逍遙。邊城流星蝴蝶笑，孔雀翎，夜蘭飄。武林外史，小李撫飛刀。英雄無淚淌風流，花無缺，血在燒。

——《江城子·書古龍》（古龍書友所寫，流傳于網絡）

在我終于讀完《楚留香》和《陸小鳳傳奇》系列，再次翻遍《絕代雙驕》，又看完了《天涯明月刀》電視連續劇的時候，我想是時候該了解了解古龍了。

生

古龍生于1938年6月，那時他還叫熊耀華，可是他的童年卻是一片黯淡無光。

在他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常常不回家吃飯，母親索性自暴自棄，飯菜應付了事。她總是出門打麻將消遣時光，半夜回到家時，兩個孩子都早已熟睡。

看到這里時我總在想，不知道在夢里，他們是不是一樣地孤獨？

父親當然對母親的做法很不滿，于是兩人常常吵架甚至動手。孩提時期的古龍始終不明白，為什么最親近的人卻要彼此傷害。

家庭戰爭伴隨著古龍的成長，不但沒有好轉的跡象，甚至愈演愈烈，最終，父母親鬧上了法庭。

尚無能力自主選擇的古龍被判給了父親。

父母關系徹底破裂后，古龍一度十分仇視父親，他認為父親是這場悲劇的始作俑者，于是常常與父親發生爭吵，終于在一次劇烈的沖突之后，兩人斷絕了父子關系。

古龍離開了家，開始了最艱難的生活。

古龍作品中常常出現的浪子形象，其實很多時候就是他自己的剪影，而且在他大部分的小說中，主人公與家庭的交集幾乎為零。

令人唏噓的是，古龍后來同樣是一位不成功的父親。

并且不止一次。

然而，此時的古龍不可能知曉自己的命運，他只能徘徊在這頓飯與下頓飯之間，在茫茫塵世找尋生存的夾縫。

他是紅著眼趔趄著摔進社會的，人生的嚴霜酷雪，他還不知道憑何應對。

彼時的武俠市場在蓬勃后也陷入虛浮，仿佛是為了等待這個人的到來而放慢了腳步。

相信冬天終會過去。

他和武俠都在等待春天。

俠

古龍1954年開始大量寫詩，投稿《藍星詩刊》《成功青年》等。到了1955年，他在晨光雜志發表小說《從北國到南國》，筆名古龍，開始職業寫作生涯。

1958年，這個男人為了謀生，開始從事武俠小說創作。

武俠和他在等待的春天，就是從男人提起筆那一刻開始的吧！

后來，古龍常說：“為了等錢吃飯而寫稿，雖然不是作家共有的悲哀，但卻是我的悲哀。”當初選擇寫武俠小說，也是因為武俠小說在當時的寫作環境下，是比較容易賺錢的行當。

一個無心之舉，最終成就了當代武俠三大臺柱之一的古龍。

“這種寫作態度當然是不值得夸耀，也不值得提起的，但我一定要提起，因為那是真的。”

古龍的小說有一個鮮明的特點就是留白，大片大片的留白，另一個特點就是短句排列。為什么會形成這種風格？原因之一是古龍原來是寫散文、詩歌出身，所以結構上仍會出現近似于詩的風格。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當時的臺灣報刊是按行算稿費的，所以同樣是一頁紙，別人可能印上了七八百字，但是古龍的作品卻只有三四百字。

這種風格非但不受人批評，還受到追捧。“只不過這三四百字中的內涵，總是比別人的七八百字所包含的內容要多許多，要深刻許多。”

“俠”，永遠只是在與你保持距離的時候，一切豪邁英勇才能躍然紙上。

真正帶了俠骨的古龍，卻為此吃盡苦頭。

他帶了真俠客“千金散盡還復來”的爽快，也自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翩然，就注定“舉杯銷愁愁更愁”。

生命里空缺對他而言，又怎么是一個女子能填滿的呢？

若將古龍的情感生活一句話帶過，那便是他一生共有過四個伴侶，三個兒子，登記結婚的妻子兩個。然而在他的筆下，每次都期盼愛情能夠地老天荒。

陳昇的歌曲《最后一盞燈》里唱道：“愛一個人總沒有錯”，聽至此，我忽然心疼不已。

在《楚留香》系列中，楚留香在七個故事里先后愛上了五個女孩子。每一段故事都讓讀者相信這是最后一次的愛情，卻在下一本書翻開之際，發現楚留香又墜入到另一條愛河里。

古龍骨子里是缺愛的人，他筆下的那些俠客浪子，也實在是缺愛的人。

因為他們那么愛自由。

“你說有了愛就沒有自由/我用一生尋找著什么。”

所以我真的相信在那時的臺灣，這樣的愛與自由與困惑是一個時代的印記，文人歌者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書寫它。

而古龍，在自由與愛的輪盤上，是永遠停不下來的指針。

義

相比愛情的自由率性，古龍對兄弟義氣要忠貞得多。

他的小說中常常出現兄弟情節，《多情劍客無情劍》里的李尋歡和阿飛、《楚留香傳奇》里的楚留香和胡鐵花、《武林外史》里的沈浪和熊貓兒、《歡樂英雄》里的江湖F4（郭大路、燕七、王動、林太平），更不用提《絕代雙驕》里的小魚兒和花無缺了。

他們為了兄弟莫說散盡家財，哪怕是把性命抵在刀口上，也絲毫沒有猶豫過。

這也是現實的一個映射。古龍成名后是個花錢如流水的人，而其中的大部分開銷都是與兄弟共飲同慶，或者干脆接濟兄弟了。

總有人拿古龍與金庸作比，多多少少認為金庸的武俠風骨更大氣一些，或是牽扯些文化底蘊，抑或是眼界高低種種。金庸在《明報》一手武俠，一手時評，針砭睿智，又有大胸懷，他自己亦坦坦而言：“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人們卻不愿了解古龍——他自己尚且漂泊無依，又憑什么去憂心別人呢？他只有在月夜下，靠三兩壺酒才有大氣魄，酒醒后，一切都成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許多人評價古龍小說“七分孤獨，三分豪放”的特點時，都會提到作者本人的性格。古龍就是一個俠肝義膽之人，甚至為了朋友，連自己的小家都可以舍棄。

夠江湖義氣，大氣，不拘謹……就像他所寫的俠客一樣，有令人敬佩的思想和作風。

他沒有偉大的貢獻，也沒有光彩的華章，就像歌里唱的那樣：“我們沒有什么光輝的故事留下來/只有一樹枯黃/沒有果子可以摘”。

盡管如此，他依然把自己對義的理解堅持到最后，所以他坦然地說：“求仁得仁，雖死亦歡。”

如果故事的結局終將到來，他會陪著他的義走向終點。

終

古龍說：“酒，通常都能帶給人一種奇怪的精神和力量。但這種力量卻是種騙人的力量——就算騙不到別人，至少總可以騙騙他自己。”所以他一生都沒能離開過酒，這也是他英年早逝的原因之一。

1977年，古龍染上了肝病，健康開始逐漸走下坡路。

1979年，當他完成《英雄無淚》后，就完全進入了衰退階段，創作銳減、代筆橫行。

1980年底，古龍在北投吟松閣飲宴時遭人砍傷，失血2000毫升。可悲的是，送到醫院后，一身俠髓義血的他卻找不到適配的血源。

最后不得已從醫院門口的流浪漢身上取血輸入后，才知道血液中帶有肝炎病菌，這終于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1985年9月21日，古龍因肝硬化引起食道瘤大出血，下午6時不治身亡，享年四十八歲。

臨終前的最后一個星期，他曾寫了一幅字送給前來探望他的林清玄：“陌上花發，可以緩緩醉矣”。

古龍曾說，他最喜歡劇版《楚留香》同名主題曲里的一句詞： “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在古龍人生的最后一個夜里，夜涼如水，寒星閃爍，已是深夜。他忽然間問守在床榻前的徒弟——那也是古龍一生的最后一個疑問——“你猜我死了，有沒有人會為我落淚？”

這世界上哪有誰是不怕孤獨的？只是這個嘴硬的男人怎么都不愿意承認罷了。

古龍的好友喬奇寫給他一副挽聯：“小李飛刀成絕響，人間不見楚留香”。

報紙登出古龍的訃告后，有個小男孩兒看著那個從此只笑在黑白照片中的男人，轉頭問他的爸爸：“以后，還會有俠客楚留香嗎？

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