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謠曲（五首）

玄武

小木之歌

且稱為小木，那時你已成熟，

懷中果實飽滿，汁液甜美。

你瓷器的品質，那堅硬的脆弱

像酒杯在我手中碎裂。

小木，你不能固守于一首首詩中，

我將詩句淬煉，但它不是牢籠。

現在你緩緩走出，我望見你裸露的腳踝，

我閉上眼，望見你跳舞的樣子。

你生動如鋪展開來的流水，

我仍渴望得知你的每一寸肌膚，

渴望窺破你的記憶，

了解你每一滴淚的性質，

一個肉食者，煉瑜伽者，

抑或每月斷食三日的女人。

我曾被架在

地獄大火之上煎烤，而今如斷鐵。

我胸中藏有一萬只烈犬的咆哮，

我是狂奔的馬匹揚起的前左蹄。

我是自先秦仆仆而來的刺客，

是易水邊上被擊響的筑。

是不羈的酒徒，

在無邊酒意中暫忘塵世的不堪，

是清教徒，恪守自己隱秘的戒律。

我樸素如泥土，奢華如十萬朵花。

是密室中的煉金術士，是浪蕩子。

就在此刻，就是此身

每想起你我便淪陷，但不是地獄

而是煉獄，我依然平靜如一千斤烈酒。

胡不歸

每一次返回，都有平靜的陌生，

門匾上耕讀的字跡漫滅，

謙卑的尊嚴漫滅，

天下故鄉皆沉淪。

我是淪喪故國的人，失國而并無痛傷。

月色渾濁，已非映照祖先的月光。

澮水已死。汾水斷流。黃河將亡。

石爛山枯，我卻不知絕望。

我是喪失愛的人，我所摯愛的

已不知如何去愛，又如何表達愛。

我深愛著我的兒女，卻不知所措地

任憑悲哀隨他們一起成長。

我是無目的的漫游者，

可為何如今這般厭倦。可為何

車回路轉，滿山梅花明艷地開放，

我卻止不住涌出兩行熱淚。

我是我自己的復國者，我自己的王。

是我自己的國之公子，長須的謀臣，

青樓中的高傲女子，懷春少女，貞婦，

堅忍的死士，力敵萬夫的猛將。

是晨光中站立的馬匹，墨跡未干的狂草，

是整座城池怒放的牡丹。

是秋風中的吟哦，荒敗大寺的斷墻，

是小橋流水和落滿雪的弓刀。

我也是我自己的浪蕩子，

懷抱山河一般無窮的愛情，

懷抱山河一般無限的絕望。

我已不惑，仍尋不回我的情人，尋不回故國和故鄉。

滕王閣，和1998年雨

千年以后，這里叫英雄城，

征伐不休，紅旗漫卷一方

頭顱失去的每六名青年

便有南昌故郡一個。

這些我不書寫，留給一人，

他在1998年的雨中羈旅南昌，

他在六年后重上滕王閣，

但其實我和他一樣

對江邊的高樓感到陌生。

鎮江獸并不能鎮江，那悚然且巨的白貓黑貓

預兆我的宿命。

唐已太遠，那馬匹、絲綢，音樂，

浩浩蕩蕩的《古風》，

六年前已經太遠，那混亂，

無止歇的雨筆直地降落，

多年來我忘卻了眾多

那放棄，那經歷

包括南昌。

我說出對水的恐懼和迷戀，

水無聲息地漫來，

它太像時間

平靜地吞噬記憶。

我們是一人，或者二人。

世間的循環和重復將繼續，

水上明月破碎。

人終一死，我們寫作。

忘卻許多，它們像我撕碎廢棄的紙，

像焚燒的紙張鴉群一般飛舞在風中。

前日我寫下斗雞的文章，殺掉奴仆，

昨日我寫下滕王閣序，而明日

有待寫下的傳世之作將溺死，

我看到的水的異象也為水淹沒。

后日將有人溺死于一滴淚水。

《九歌：陰性的詩篇》之九

我所召喚的，請你們離去，

我所眷顧的，請你們幸福，

我所熱愛的，請你們完美，

我所蔑視的，請你們隨意，

我所損壞的，請你們仿佛如歸四季，

只請留下我自己，恍惚中

我聽到遙遠的鼓聲，

它們深沉，兇猛，

急促，暴烈，即將中止。

我所折下的鮮花

一邊開放一邊枯萎。

春天里總有人迷亂，

春天的瘴疫里

總有人不斷死去，

這些也請中止，

我所走著的路，請你們舒展，

不要像現在巨蛇一般翻卷，

纏繞我和吞噬我。恍惚中

我聽到遠去的鼓聲，

它們深沉，兇猛，

急促，暴烈，漸不可聞。

治水

棺材太大了，

盛骨灰的木盒子太大了，

會感到寂寞，

空曠的房子太大了，

胳膊，手掌，散亂的煙蒂，

和那些煙霧，

明早醒來，連焚燒的氣味也會消弭，

在房子里走動，

腿，腦袋，腿，

它們如此散亂，

想象抵達的都會發生，

想象抵達的都曾發生，

或者即將發生。

記起一只幼獸的嗥叫，

綠意森森的春天，

一只幼獸，

它的饑餓和欲望，

渴望完美的生，

渴望得到完美，

渴望完美地記下生的痛苦，

誰又能得到完美的寂滅。

想像抵達的真實如此強烈，

總有一種回環，

或者因果，

鯀在遙遠的地方死去，

他不是息壤，

不曾得到息壤，

它不存在。

他有限的延伸將中止，

而一種回環存在

他有限的延伸中止。

禹在哭泣，在治水，

石頭裂開，

一個孩子回到故鄉，

在尚不可及的夢里夢見石頭裂開。

一個孩子在遙遠的故鄉，

雙手張開，

門在身后一開一合，

門在身后一點一點消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