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你的幸福

李小秋

一直以來，在我媽的觀念里，只有婚姻才是幸福的代名詞，我卻不以為然。一天，她又向我念叨，我不客氣地懟她：“結婚有什么好的，就像你和我爸那樣過一輩子？”她被嫌棄了都不自知：“我和你爸多好啊，兩個人在一起才幸福。你整天一個人進進出出的，有什么好的？”

媽和爸屬于自由戀愛。媽年輕時長得很美，有一次被幾個混混堵在胡同里，她嚇得不知所措。我爸恰巧路過，沖過去英雄救美，雖然他被打得滿身是傷，卻贏得了我媽的心。從那以后，我媽就死心塌地地跟了我爸，不管他家有多窮，也不管他后來變得有多混蛋。

這些年，我和媽都不認同對方的幸福觀。我覺得她所謂的幸福，是一個無法獨立的女人的忍辱負重，她覺得我的幸福是打腫臉充胖子的鐵齒銅牙。

據媽回憶說，她和爸結婚后，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生活還是很甜蜜的。后來，爸開始喜歡喝酒，通宵打麻將。等待爸爸回家的那些晚上，我和妹妹就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聽媽媽講故事。

其實，那個時候我是不希望爸爸回家的。我們母女三人多溫馨啊，如果爸回了家，不管他贏了錢還是輸了錢，媽照例得勸他一通，爸自然是不聽。如果她勸得急了，爸還會借著酒勁耍脾氣，鬧得家里一片狼藉。

即便這樣，媽竟然一直愛著她的婚姻。那時我已經十四歲了，忍不住勸她：“你跟爸離婚算了，我和妹妹都跟著你?！彼⒉焕頃匀宦槔睾椭?，做爸爸最愛吃的茴香苗包子。我恨她的忍氣吞聲：“你對他再好也沒用，他根本就不想回家，咱這個家跟死了爸爸的人家有什么區別？”

她停下手里的活，瞪著我，我也理直氣壯地瞪回去。她拿起了面板上的搟面杖，我一看她要動氣，就趕緊往院子里跑。以前，我惹惱了她，她也會拿東西做做樣子，我跑了就算了。那天，她莫名地生氣，拿著搟面杖就追了出來。我一路向村外跑去，跑過小石橋的時候，她在后面摔倒了。我小心翼翼地走回去，她的腿上磕出了血，臉上滿是淚水。

兩年后，爸爸在麻將桌上突發腦溢血，在醫院住了很多天。那段時間，媽衣不解帶地伺候他。同病房的奶奶跟我說：“你爸媽的感情可真好?。　蔽抑恍π?，不說話，誰又能知道夫妻恩愛背后的真相呢？

后來，爸的身體逐漸恢復了，但這個還不到四十歲的男人，迅速衰老下去，像換了一個人，再也沒有了當年的勇猛和霸氣，身體機能也倒退成一個孩子。媽每天攙著他在院子里練習走路，爸沒走幾圈就累了，要回屋。媽哄他說再走幾圈就給他做好吃的，他就聽話地又開始走。那段時間，媽那么辛苦，臉上的笑容反而漸漸多起來，他們似乎又重新回到了以前最甜蜜的時光里。

那年，我去了市里讀高中，后來又到省城讀大學，然后留在濟南工作。小妹畢業后回了爸媽身邊，我堅持不回去。我就喜歡一個人生活，離他們遠遠的。我覺得那個家里充滿了虛假，我尊重我媽的選擇，但并不想加入她的行列。

工作幾年后，有一次我生了一場大病。我頭一次因為想家，給家里打了電話，妹夫開車來把我接回了家，幾天沒有食欲的我，見到媽的第一句話就是：“媽，我想吃你做的鮮肉丸子?！?/p>

聽我這么說，媽媽立刻起身去菜市場買了新鮮的肉和青菜。她在廚房里用力剁著肉餡，仿佛要把她積蓄了很久很久的愛，全部包到肉丸子里。等她把丸子端過來，我喝了一口清湯，眼淚就忍不住一滴滴地落下來，說不清是愧疚，還是委屈。

在媽媽的悉心調養下，沒過幾天，我就滿血復活了，媽媽也又開始了她的碎碎念：“你看，還是得找個伴兒吧，要不生病了都沒有人照顧，還得回來麻煩我老人家?！?/p>

我故意玩手機不理她，沒過一會兒，她就忘了在跟我賭氣，貼過來問：“你在玩什么游戲呢，也教我玩玩吧？”現在，我們倆根本吵不起來了。這幾年，我年紀漸長，媽媽也老了，我們在互相磨合中，都學會了一個本事——健忘。

有時，我覺得，我和媽越來越像姐妹，原來有很多藏在心底的話，現在都能在互相吐槽中說出來。其實，我知道，她并不是非要催我結婚，她只是怕我一個人孤單，沒人照顧。其實，她知道，我并不是受家里的影響就堅持獨身一輩子，我只不過是還沒碰到那個讓我甘愿愛一輩子的男人而已。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當初她真的離開了爸，就一定會有更好的生活嗎？現在，她和爸的生活很平靜，爸再也沒有精力去喝酒打麻將了。他每天去附近的工廠打工，按時上下班，把掙的錢都上交給她。媽很滿足，似乎完全忘記了那些年受的苦，幸福溢于言表。

七夕節，她跟我視頻的時候，故意秀恩愛來“虐”我：“快看，這是你爸給我買的金項鏈，這老家伙居然偷偷攢了這么多錢，我都不知道。唉，七夕節都沒人送你禮物，是不是很傷心，有沒有覺得更孤獨了啊？”中秋節，她在視頻中給我展示爸跑了很遠的地方買的月餅：“這可是榴蓮味的呦，你爸爸找了很多家商場給我買的。有人給你送月餅嗎？”

我都習慣了她這種見縫插針，什么話題都能扯到我身上的毛病，更重要的是，我也學會了不再把她的這些話看作是一種壓力，只當成關心：“我很好，媽。托您的福，從小我就被您培養得很獨立，少人愛的孩子也能早當家啊。”

“那倒是，”她得意地笑笑，半天才反應過來，“你這不是夸我吧？算了，不跟你說了，我要跟你爸去遛彎了?！?/p>

有段時間，我努力向媽灌輸我的觀念——男人并不是女人生活的全部，女人經濟和精神上的獨立才是最重要的。我以為，我只要足夠努力，就能跨越我們之間的距離。后來，我才明白有些距離，我們注定一輩子也很難跨越，但是，我們至少學會了，理解對方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