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月1日清晨,秦淮河上響起了幾聲爆竹,百姓們禱告著新年的好運,然而戰火離這個剛剛光復的六朝古都已然不遠。
1948年12月21日,在香港的民革中央主席李濟深給桂系的李宗仁、白崇禧、黃紹竑發來密電,號召共同反蔣,聯共求和,“贊成開新政治協商會議,組織聯合政府”。24日,擁兵30萬的白崇禧在漢口致電蔣介石,謂“與共黨謀和”,逼其下野,建議三點,其中首要一點為:“先將謀和誠意轉知美國,請美國出面調處,或征得美國同意,約同蘇聯共同斡旋和平。”白電由張群、總統府秘書長吳忠信遞蔣,蔣即要李宗仁來見,表示可以引退。李怕有詐,復讓張群等勸蔣下野。據蔣經國透露,蔣中正對引退的看法是這樣的:鑒于“美國對華政策,暫取靜觀態度,停止援助”而“俄帝積極援共,補充其軍費,建立其空軍”,關乎個人進退則有:
(一) 進之原因:
甲、勉強支持危局,維系統一局勢。
乙、等待國際形勢之轉變。
丙、靜觀共匪內部之變化。
(二) 退之原因:
甲、黨政軍積重難返,非退無法徹底整頓與改造。
乙、打破半死不活之環境。
丙、另起爐灶,重定革命基礎。
由此觀之,蔣中正心中也傾向于“另起爐灶”,擺脫爛攤子,企圖以退為進、以逸待勞,“軍隊亦須有個安排……須顧全法統”。
此時,蔣與國民黨桂系的矛盾重新激化。針對李宗仁旋即提出的下野要求,蔣大致表示同意,但要規定李宗仁依法“代行”總統職權,這就為他自己今后“復視事”留下伏筆。對此,白崇禧堅決反對,主蔣“必須辭職”,并于30日再發通電以“言和”逼蔣,河南省主席張軫亦緊隨其后要求“總統毅然下野”。殊不知,張軫正在經由開封中共地下黨員方敬之 (化名張子庸) 與華野鄧子恢建立聯系。蔣覺得有失顏面,于1月8日派張群飛漢口警告白崇禧:“余如果‘引退,對于和平,究竟有無確實把握;余欲‘引退,必由自我主動”;之后派蔣經國飛上海命中央、中國兩銀行將庫存價值約5.06億美元的金銀外匯運臺,以作下野準備。據央行副總裁劉攻蕓密談,黃金運抵臺北260萬兩、廈門90萬兩,放在美國38萬兩,上海余60萬兩及珠寶1100條、銀元數千萬后運至香港。后來有報告說運到臺灣共3755540兩。同時,運去基隆的還有返京后未及開箱的244358件故宮及中央博物院文物。
1月8日當天,蔣中正不得不正式就國共局勢惡化提請美、蘇、英、法四國出面調解。8日晚,美、英、法三國駐華大使討論這一提議,蘇大使以健康欠佳為借口沒有與會。盡管所有的四國大使都不知道本國政府作何反應,但都持消極態度而不愿意出面。美、英、法的大使一致認為國民政府只不過是為了爭取時間,同時也是顧及面子,不然它自己就可與中共談判,而且更何況沒有蘇聯的參與,任何調處都不會成功。他們一致認為蘇聯極不可能 (most unlikely) 參與,“即便蘇聯同意,其參與又會否是善意的,并且不對中共施加負面影響,值得懷疑”。
兩天后,國務卿馬歇爾和代理國務卿洛維特雙雙辭職,由艾奇遜和韋伯 ( James E.Webb) 分別接任。國務院的意見同樣是一邊倒。蘇聯問題專家凱南對調處所能達到的效果表示懷疑,遠東司司長巴特沃斯直接以避免責任為由建議回絕。美國駐莫斯科大使館也發回報告,在形勢明顯對共產黨有利的情況下,估計蘇聯不會同意調處。與此同時,英國外交大臣貝文 ( Ernest Bevin)由于擔心中共的報復性行為,當然同意其駐華大使的意見,也傾向于回絕。1月12日,當斯大林和毛澤東正在為如何回復而爭論的時候,美國國務院已經指示司徒雷登告知中國外長,美國不參與調處。沒有證據顯示,美國事先獲知了共產黨討論的內情。
此時在國民黨內部,白崇禧與隨張群同機來漢的黃紹竑商議,決定主動與中共聯手,共同反蔣。白親自命中共秘密黨員劉仲容向西柏坡報告,劉立即赴上海找聯絡人、中央特科的吳克堅,吳即電告周恩來,周即告毛澤東。毛澤東指示劉仲容明確警告桂系“應準備實行和蔣系決裂”。1月12日,黃紹竑也飛廣州,并于次日秘密過境香港,打算請李濟深來漢主持。他不知道李濟深已經被中共秘密接至大連參加新政協的籌備活動,最終還是通過民革的黃琪翔與中共特科的另一干將潘漢年見面,謂桂系愿與中共合作兵變倒蔣,“須以武力解決,必須有軍事行動之準備,尤應與中共方面取得諒解與合作”,并特地強調“決無美國背景”。20日,潘漢年接毛澤東指示,答復黃紹竑說:“李[宗仁]白[崇禧]對內戰亦負有責任……如李宗仁尚欲取蔣而代,白崇禧尚欲獲得美援反對我軍,則將不能取得人民諒解,可以斷定無好結果。”但毛澤東并未將白崇禧的和談之門堵死,而是表示白崇禧可派代表去鄭州與劉伯承、鄧小平聯系。然而桂系聯共逼蔣已成為國民黨內公開的秘密;如果連前國防部長都通共,那么下層人員就更加有恃無恐。
對于另一國民黨軍將領傅作義,中共則加大了滲透力度。據聶榮臻在數十年后透露,1949年初中共“北平地下黨已發展到約有黨員三千,黨的外圍秘密組織‘民青(民主青年同盟)、‘民聯(民主青年聯盟) 約有盟員五千”。以華北城工部部長劉仁為首的平津地下組織自1948年春開始依照中共中央指示向傅作義身邊滲透,傅的女兒冬菊“幾乎每天都向我前線司令部作報告”,從而密切掌控其一舉一動。1949年1月14日,中共開始進攻天津,封鎖了北平對外交通。
蔣中正與這位晉系大將終于到了分道揚鑣的地步。一個月前,蔣派傅的同鄉舊知徐永昌前往勸解,要其北平“只可留一后衛,其余集津沽”。徐飛至南苑機場的時候,中共軍隊已過通州。兩人未見一面,僅通了電話。傅作義告訴老朋友:中共“已準備分段截擊平津線,幾日前即無法轉移矣,且新保安等地被圍之軍亦不好棄絕”。徐走后兩天,胡適、梅貽琦、德王等一批名人也被蔣派飛機從南苑接走。1月17日晚,蔣做最后努力,希望派飛機至天壇臨時機場運走第十三軍少校以上軍官和必要武器。傅一面答應,一面與親信王克俊商議,密報城外中共軍隊:“有飛機來時以祈年殿來確定目標,炮擊天壇臨時機場,阻止著陸。”南苑大炮隨即于18日向天壇射擊,并由地下黨報告落點以調整彈道,致使蔣機根本無法降落。后中共只允許李文、石覺等少數國民黨高級將領乘4架飛機離開,“部隊不能運走”。傅作義隨后開啟復興、西直二門。
1月中旬,對蔣中正來說,是極其難過的10天。11日,淮海戰役結束,徐州“剿總”杜聿明率3萬人突圍,下落不明,國民黨軍完敗,傷亡超過50萬人,中共軍隊傷亡13萬人。12日,美國先于蘇聯表態,拒絕斡旋。13日,白崇禧截斷中央銀行運往廣州的銀元。14日,毛澤東公開提出解決時局的“八項條件”,其中頭一項就是“懲治戰犯”,末一項為“接收南京政府及其所屬政府的一切權力”,實質上拒絕了與國民政府談判的任何可能。15日,中共軍隊占領天津。16日,約談民社、青年兩黨,其間,邵力子提出對共產黨“無條件投降”。17日,蔣在中央政治會議上遭人批評,立委50余人要求立即求和,各部公務員要求行政院加發遣散費而包圍機關、毆打主管官員。19日,蔣終于獲悉杜聿明突圍部隊被消滅,杜亦被俘,長江以北已無可為,外交部通知各國使節遷往廣州。司徒雷登一面等待國務院的訓令,一面表示“大家都不贊同遷往廣州”,并接待了內蒙德王和席振鐸一行,德王明確要求美國援助“獨立”并建都寧夏,司徒用漢語答復說“你的志愿很好,必然有志竟成”,暗自感慨“這個多事的年頭,也可能就是劃時代的日子”。也就在這一天,蔣中正總統終于下定決心,向副總統李宗仁表示引退。
然而蔣交給李的不過是一個蟬蛻,是一個連美國人都不愿發表聲明支持的蟬蛻。就在李宗仁1月21日就任“代總統”的時候,蔣中正飛往杭州筧橋空軍學校,安排一切,新任臺灣省主席陳誠從臺北飛去迎接。次日,蔣帶著一班幕僚飛回溪口老家。幾天后,他給滯美的宋美齡回電:“兄以為既已下野,至少應作二三年之休養從事革命基本工作之打算,故切不可在美再有求援或任何運動之言行……切勿發表任何反對美政府之演說,否則徒自招損毀耳。”他更加自負地表示“在此二十年之內,無論中國與世界,如要真正和平,兄實為不可或缺之一人,故何必急急求人?”就在此時,中共地下情報員胡邦憲說服時任浙江省主席陳儀起義。陳原以為淞滬警備司令湯恩伯是自己的老部下,在胡的策動下,派外甥丁名楠通報舉事,不想被湯于三日后密告溪口。蔣中正在溪口親自下令,于2月21日軟禁陳儀,后來在臺灣將其槍斃。
元月10日,斯大林就國民政府的調處請求給毛澤東發了一份讓后來中蘇兩國歷史學家爭論不休的電報。問題就出在該電的性質為代表蘇聯官方回復國民政府的草稿,其所使用的外交辭令使得完全相反的兩個解釋似乎都可以成立。原文是這樣的:“在答應同意調處之前,我政府希望了解,另一方—— 中共,是否愿意接受蘇聯的調處。因此蘇聯希望,另一方—— 中共,能夠理解中國政府的和談行為并且同意蘇聯調處。”就字面上理解,似乎是要中共同意蘇聯參加談判。然而翌日,斯大林就忙不迭地又給毛澤東發了第二封解釋電,清楚表明他的意思“旨在破壞”,并將破壞和談的罪責推給國民黨,防止美國干預,因此他才在前電中要中共答復國民政府的談判條件為:“中國共產黨贊成同國民黨直接談判,不需要任何外國調赴。”蘇聯大使羅申在未接到斯大林訓令的情況下,也曾私下對法國駐華大使表示“蘇聯對此類任何建議都不感興趣”。
毛澤東在未收到解釋電的情況下,作出了強烈反應。他于1月12日第一次以強硬口吻頂撞他的“大老板”斯大林:“我們似乎不需要再采取什么迂回的政治手段。在當前形勢下,再采取這種迂回手段利少弊多。”這是兩人關系史上第一個直接的小沖突。14日,斯大林按捺住胸中怒火,老謀深算地給毛澤東授課:
第一個回答,直言不諱,不加任何掩飾地拒絕南京方面的和談建議,從而宣布繼續內戰的必要性。可是這意味著什么?這將意味著,首先,你把底牌亮出來了,把和平大旗這個重要武器拱手讓給國民黨。其次,你們幫助國內外的敵人,將中共說成主張內戰的一方,稱頌國民黨是和平的衛道者。再次,你給美國一個機會,制造歐美的社會輿論,說什么與共產黨談和平是不可能的,共產黨不要和平,所以要在中國實現和平,唯一的途徑就是像1918—1921年這四年對俄國那樣,組織列強進行武裝干涉。
而毛澤東在收到11日電后也于14日回電,對斯大林的立場表示接受:“在基本方針 (破壞與國民黨的和談,將革命戰爭進行到底) 上我們與您完全一致。”他還向斯大林報告,已經發表了國民黨無法接受的和談“八項條件”。
1月31日,斯大林為避免中共訪蘇貽人口實而派代表米高揚和科瓦廖夫秘密抵達西柏坡。毛澤東只在自家屋前迎接,這與1945年對赫爾利的態度已經有天壤之別。米高揚當時是蘇聯部長會議的副主席,與斯大林的親信、“俄國的希姆萊”貝利亞關系緊密。科瓦廖夫曾任蘇聯交通部長,從1948年下半年起作為斯大林的私人代表被派駐中共中央,以專家的身份作掩護,負責對中共的各種援助。2月的最初幾天,毛澤東與米高揚進行了會談。翻譯師哲在他的回憶錄中,像其他涉及中蘇交往的敘述一樣,有意抬高了毛澤東的地位:毛不僅“不高興地”反駁了米高揚的言論,使得這位蘇聯的欽差大臣迅速將自己貶低為“只是帶耳朵來的”錄音機,而且根本沒有理睬米高揚為了迎合他同時也是為了突出自己老革命的身份,而說出的執行列寧土地綱領的軼事,仍舊自說自話地介紹中國的發展狀況,僅相當含蓄地表達了中共取得政權后仍然希望獲得蘇聯援助的愿望。會談籠罩著“某些窘迫或不和諧的氣氛”,毛澤東甚至私下警告說“朋友是有真朋友和假朋友之分的:真朋友對我們是同情、支持和幫助的,是真心誠意的友好;假朋友是表面上的友好,他們口是心非或者還出些壞主意,使人上當受騙,然后他們幸災樂禍。我們會警惕這點的”。毛澤東對蘇聯懷有不滿是一定的,但考慮到中共即將取得在全國范圍內勝利的時機,他希望從蘇聯那里獲得建國方面援助的迫切心情也是肯定的,這從毛澤東上一年開始籌備而一直未能成行的訪蘇計劃中可見一斑,而這卻又是師哲所刻意回避的。師哲敘述的問題在于毛澤東與米高揚的地位不可能如此不對稱,而且如果整個會談都是以毛澤東為主的空泛說教,相信無論是斯大林和米高揚,抑或是包括毛澤東本人在內的現實主義者們都不會滿意。他們一定要討論一些實在的東西。
我們把米高揚當時從西柏坡發回的報告拿來作一下對照。米、毛其實就內政、外交的許多重要問題交換了意見。首先,米高揚詢問毛澤東打算何時控制南京、上海等工業大城市,毛澤東回答說目前還不急于此事,理由一是缺乏干部,二是尚未控制城市周圍的原料產地,“還需要一兩年的時間”。然后,米高揚又勸毛澤東應盡快建立革命的聯合政府,毛澤東的意見又是相反,即不應急于建立政府,沒有政府更為有利,因為“如果有了政府,那就要搞聯合,這意味著,共產黨就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對其他黨派負責,這就復雜了……打下南京 (預計在4月份) 也不立即成立政府,要到6月或7月再說”。師哲的回憶錄中也承認毛澤東對聯合政府表達了顧慮:“這樣的一種聯合性質的政權,能合得來,能步調一致么?”接著,他們談到了蘇聯最關心的旅順。毛澤東表示“完全允許把蘇聯在旅順的軍事基地保留下來”。米高揚按照斯大林的授意做出了姿態,不但表明蘇中旅順條約是不平等條約,還表示蘇聯可以應中共的要求從旅順撤軍,當然前提條件是美國須同時從日本撤軍。至于中長鐵路協定,蘇聯則表示是平等的,斯大林非常關心,不止一次指示科瓦廖夫要弄清中共對此的真實態度。毛澤東等聽到蘇聯領導人對中蘇條約的這種評價都很吃驚,但幾乎異口同聲地說“不能馬上從遼東撤出蘇聯軍隊和撤銷旅順基地,這樣做只能對美國有利”。隨后他們還談到了新疆和蒙古問題。毛澤東試探性暗示蘇聯對伊犁獨立勢力的支持,米高揚當然予以否認,毛澤東即建議中蘇之間修筑一條經新疆的鐵路,任弼時插話說鐵路可途經蒙古。毛澤東又提議將內外蒙古加以統一然后歸入中國的版圖,米高揚表示反對,斯大林也旋即發電報來警告毛澤東,意思大致為外蒙古本來是要求內外蒙古一齊獨立的,完全是靠蘇聯壓了下去。雙方還討論了外交承認的問題,毛澤東也傾向于“另起爐灶”的策略。米高揚在與周恩來會談時,特地提到了有傳聞說,美英想搶在蘇聯之前承認新政府,似乎在提醒中共所應保持的立場。這在師哲的回憶錄中也有記敘。但與師哲記敘完全相反的是,根據蘇聯檔案在與米高揚的會談中,毛澤東極力抬高斯大林而貶低自己:
他 (毛澤東) 作為黨的領袖,對于馬克思列寧主義沒有任何創新,不能與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相提并論。他為斯大林的健康舉杯,強調說列寧、斯大林的學說是現在中國革命勝利的基礎。斯大林不僅是蘇聯各族人民的導師,而且也是中國人民和世界各國人民的導師。他自己是斯大林的學生,他自己的著作并沒有什么偉大之處,不過是把馬列主義學說在中國加以實踐而已,他本人沒有作出什么貢獻……在分析中國革命性質問題時,他根據的就是斯大林同志1927年前的論述及其最近關于中國革命性質的著作。斯大林同志關于中國革命是世界革命一部分的指示,及其對南斯拉夫[外交部長斯坦諾耶]西米奇民族主義的批評,對他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他是斯大林同志的學生并且奉行親蘇的方針。
毛澤東著重指出: “如果沒有蘇聯的援助,我們很難取得目前的勝利……事實的確不能否認,貴國對東北的軍援占到了援助總額的1/4,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1月8日,毛澤東剛剛給斯大林發了一封請求援助的電報。電報首先感謝斯大林于1948年6月派科瓦廖夫率領的顧問小組來東北幫助中共修復原先被其破壞的鐵路系統,繼而提出了需要機車、汽車、工具、油等物資的“緊急援助”,擬訂了兩份清單,并希望以貸款的方式盡快發送,最后“致以崇高的敬意,祝健康長壽!”2月1日,周恩來直接向米高揚提出要求,請蘇聯援助反坦克炮和坦克、炸藥原料、鋼材、汽油、近5000輛汽車和其他武器生產設備。2月2日,任弼時表示希望蘇聯援建東北軍事工業基地,中國可以鈾礦作為交換。2月3日,劉少奇復表示希望提供中國工業建設所需的經驗、書籍、顧問以及資金。2月6、7日,毛澤東在米高揚臨行前提出總值為3億美元的三年期貸款要求,并聲明一定會“本息如數歸還”,甚至還表示之前“得到的武器都是無償的”,其中“蘇聯生產的武器中凝結著蘇聯工人的勞動”,中共愿在貸款中予以償付。他還“特別請求提供生產中國硬幣所需的銀以及石油產品和三千輛汽車”。
劉少奇還與米高揚討論了中國的設計構想。他說,中共將以沒收官僚資本的借口去沒收買辦資產階級的企業,至于民族資產階級私營企業的問題,則等到一二年后,制定國有化計劃時再解決。米高揚肯定了對民族資產階級持謹慎態度的政策。劉少奇表示:“中國向何處去—— 這是我們政策的基本問題。對中國來說,最復雜的課題是小商品生產者的問題—— 他們是要走合作化道路,即走社會主義道路,還是走資本主義道路。”他隨即強調“我們牢記列寧的教導:小資產階級經濟是產生資本主義的源泉……我們預計,向我國資本主義成分發起全面進攻,要等上十至十五年的時間,然后我們再著手將工商企業收歸國有,以此加速中國向社會主義發展的進程”。為了敲定蘇聯對中共的援助,毛澤東告知米高揚將進一步向莫斯科派出高級代表團。
中共已與美軍在秦皇島、天津、青島等地發生摩擦,但美軍曖昧的態度讓毛澤東感到高興。3月,毛澤東在北平香山雙清別墅會見蘇聯代表科瓦廖夫和齊赫文斯基時,明確表示了自己對美國反應的關注:“到現在為止,還未出現美軍想同我們交鋒的意圖,也未看出他們想阻擋我們前進的征候。我們是比較有把握地進行著斗爭,推行著我們的政策。勝利終歸是屬于我們的!”對此斯大林是懷疑的。他在5月26日給毛澤東的電報中強調美國在華北登陸的可能性仍很大,建議中共抽調兩支主力部隊防守天津和青島。毛表示同意。
3月24日,宋美齡從美國捎回消息:“美國對華政策有轉變之趨向。”杜魯門為協調日益緊張的軍種關系,最終決定“削減海軍執行的某些任務,以期撥給空軍更多的錢”,并以較為溫和的新任國防部長約翰遜 (Louis Johnson) 接替了精神瀕于崩潰的弗雷斯特爾 (James Forrestal) 海軍上將。
當蘇聯大使羅申跟隨國民政府遷去廣州以后,美國大使司徒雷登依舊帶著使館人員留在南京。司徒雷登此時的心情與1944年謝偉思等職業外交官一樣。他試圖與中共接觸,甚至建立外交關系。這種想法得到了接替馬歇爾就任國務卿的艾奇遜的支持。作為一個實用主義的“大西洋人”,用他副手的話說,艾奇遜本來就盡可能“忽略這個世界上的褐色、黑色和黃色人種”。他不能也不會去扭轉馬歇爾的政策偏差。
早在1948年12月1日,司徒雷登就讓他的助手傅涇波托人從香港給周恩來發了封試探性電報。內容包括: “國民政府到如此田地是因為迷信武力,失卻民心,希望諸先生以收攬民心為先決條件。美國之所望中國者為主權上能獨立,政治、經濟與文化上能自由,今日舉國俱都渴望和平來臨。”他并要求“嚴守秘密”。
而11月21日,喬冠華自香港發回的另一份電報更引起了毛澤東的警惕。喬報告說近與美國《芝加哥日報》 記者雷文和交談三次,雷文和說民盟羅隆基告訴他,美國國務院旨在新聯合政府中樹立有效的反對派,以抵抗中共力量。這個雷文和又提了個人對中美關系的一些看法,這在毛澤東看來,就完全代表美國政府的意見。他勃然大怒,批示道:“此種陰謀必須立即開始注意,不要使美帝陰謀在新政協及聯合政府中得逞”,對于雷文和想去華北旁聽政協的念頭,也批“決不許可”。這就基本上給司徒雷登的試探蒙上了陰影。
然而1949年2月初米高揚來訪的時候,就向毛澤東轉告了斯大林的指示:“對于外國財產我們主張這樣做,將日本、法國乃至英國的財產收歸國有,對美國財產則須取謹慎政策,以使美國人感到自己的利益會受到新政權的照顧。”毛澤東即便不以為然,但一定會對美國取謹慎態度。4月下旬,中共占領南京,周恩來特地指派前燕京大學學生黃華立即赴南京負責與司徒雷登接洽事宜。
5月初,傅涇波拜訪已是中共南京軍管會外事處處長的黃華。傅和黃曾是燕大的同班同學。傅打電話到黃的辦公室,并留下姓名。次日,黃回電說,他去看傅有所“不便”,問傅是否愿來看他。7日,傅去看望黃華。黃客氣地接待他,并問起他們的“老校長”。盡管黃華在談話時多次提到司徒雷登,但很謹慎地不稱呼其官銜,他說他不承認司徒為大使,也不承認留在南京的別國大使,因其為派駐國民黨政府的使節。黃華強調說,一俟時機成熟,應該由美國首先采取行動,與中共政府建立關系。這在司徒雷登看來,似乎是一種暗示。黃隨即向中共中央匯報。美國甚至托人將國務院印發有關南斯拉夫與蘇聯決裂的譯電帶給周恩來或其他中共高層領導。
毛澤東于10日指示說:“黃華可以與司徒雷登見面,以偵察美國政府的意向為目的。見面時多聽司徒雷登講話,少說自己意見,在說自己意見時應根據李濤聲明。”李濤系中共中央軍委總參作戰部部長;4月30日中共就英艦紫石英號事件曾以他的名義發表聲明,其核心內容就是反對帝國主義干涉。毛澤東反復強調中共的建交條件為“美國停止援助國民黨,割斷和國民黨殘余力量的聯系,并永遠不要干涉中國內政”,可見這才是他的目的所在,其他一切都好說,“對于傅涇波所提司徒雷登愿意繼續當大使和我們辦交涉并修改商約一點,不要表示拒絕的態度”。
5月13日晚,黃華奉毛澤東指示來到司徒雷登的大使官邸,逗留了近兩個小時。司徒雷登談了他對冷戰的基本看法:
我認真地講到各國人民,特別是我本人的和平愿望,也談到盡管這是民眾的普遍愿望,但危險局勢依然在發展;談到對下場戰爭難以描述的恐懼;談到我深信目前的緊張關系在很大程度上—— 盡管不都是—— 是出于誤解、恐懼、猜疑,而這些通過坦誠相見是可以消除的;談到美國人和其他非共產黨人士對中共主張的馬列主義的恐懼,所謂世界革命、必須推翻資本主義政府,等于宣布顛覆性干涉或武裝侵略是既定政策。
司徒雷登也表達了繼續接觸的意愿,并暗示“大部分國家會效仿美國”。他在報告中寫道:“黃問起我的計劃。我告訴他我接到的指示,并補充說:我樂意多留一段時間,以表明美國人民對全中國人民的幸福的關注;我希望保持以往的友好關系;在我有生之年,我希望能多少有助于恢復這些關系,這也是美國政府和人民的愿望。”
在17日黃華的報告中,出于可以理解的顧慮,稱“訪司徒于傅涇波家”,實則傅涇波住在大使官邸。然后,傅稱:司徒預計七月中回國,與對華政策有關,希轉告周。
司徒表示行期可活動,國務院要求彼于各地僑民安定后回國……黃華告以……至要求建立外交關系,首需斷絕與國民黨反動派政策關系及撤退武裝部隊如海軍、空軍、陸戰隊等。
司徒表示……他表面則是護僑的,隨時可以與事實上的當局來往……談話中司徒表示慣用的友善態度,但終不愿進一步說明美國對蔣態度……外交上要求非正式來往與承認外國領事……強調英法等國對華政策受美領導。聯合政府內應吸收美帝走狗。
從這充滿敵意的措辭中可以看出司徒雷登的愿望可能僅是一頭熱。(未完,待續)
(選自《大棋局中的國共關系》/呂迅 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16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