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衛娟
繼非虛構作品《出梁莊記》《中國在梁莊》、小說集《神圣家族》后,梁鴻推出首部長篇力作《梁光正的光》。這是梁鴻尋親之旅深入之作。她從親人的生存狀態漸漸進入到梁莊人的精神世界。
在《梁光正的光》中,她提供了中國文學史上前所未有的父親形象、農民形象,也展示了國人們血肉相搏、相愛相殺、泥沙俱下的人類關系形態。
“梁光正”是一束光,照亮了苦苦糾纏的文化結構,也在某種意義上讓深陷其中的個體在代入感中深度治愈。“這一個”父親、“這一個”農民,如西西佛斯、堂吉訶德的一生,鏡照了生命的葳蕤、荒涼。
一個不搞創作的評論家不是一個好的大學老師
11月25日,濟南品聚書吧,中國非虛構寫作領軍人物梁鴻新書分享會,評論家馬兵這樣評價梁鴻:一個不搞創作的評論家不是一個好的大學老師。
雖曰玩笑,但切中肯綮。學術和創作是完全不同的領域,從學術到創作,是非常艱難而重要的轉型,而梁鴻卻在不同的領域自如轉換。她的學術著作《黃花苔與皂角樹——中原五作家論》《新啟蒙話語建構:〈受活〉與1990年代以來的文學與社會》《外省筆記:20世紀河南文學》《“靈光”的消逝:當代文學敘事美學的嬗變》等是業內值得尊敬的作品。作為寫作人,她曾獲第十一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散文家”、首屆青年作家以及《南方人物周刊》2013年度“中國嬌子青年領袖”等。
如果沒有《出梁莊記》《中國在梁莊》這兩部非虛構文學的奠基之作,非虛構文學在新世紀占如此重要的位置的前提就不存在。梁鴻用5個多月的時間,調查還原梁莊近40年的變遷,形成《中國在梁莊》;她探訪10余座省市、400多位打工者,以200萬字圖文資料整理成《出梁莊記》。評論界認為,《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因其紀實性、文學性和社會性已成為國內非虛構文學的經典代表作。從“梁莊”出發,可以清晰地看到當代鄉村與中國真實的形象。如果說,《中國在梁莊》敘述的是作家與她的村莊,而《出梁莊記》則是中國的細節與觀察。到了小說集《神圣家族》,梁鴻用12個故事寫了吳鎮里生存樣態和人文景觀。在城鄉巨變中,它的公共管理、社會結構、文化繼承上的邏輯與幻想,給我們提供了現代性悖論的鄉鎮樣本。
評論家張麗軍認為,《梁光正的光》是梁鴻的第二次轉型,從學者到作者,從非虛構寫作到虛構寫作,梁鴻在文學創作領域更充分更成功地表達了對時代的思考。正如梁鴻在后記《白如黑夜》所言:一個家庭的破產并不只是一個家庭的悲劇,一個人的倔強遠非只是個人事件。
而對于一般意義上的讀者而言,《梁光正的光》提供了一次酣暢淋漓的閱讀體驗,讓人欲罷不能,乃至產生了極強的代入感。梁光正讓很多人回憶起自己的父親,冬雪則是多子女家庭共同的大姐存在,梁家父母子女兄弟姐妹之間的相愛相殺的相處模式,則讓我們復盤了多子女的家庭結構,客觀上起到了非常重要的留存時代記憶的工作。
從《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到《神圣家族》《梁光正的光》,梁鴻的虛構與非虛構寫作,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家庭、一個家族、一個村莊、一個小鎮的復雜生態,提供了“打開中國鄉村和縣城的樣本”。“梁鴻視野的中國鄉村形象不是純學術的知識生產,也不是純文學的審美想象,她的所有寫作都有著中國現代鄉村建設的實踐背景。知識生產、文學想象和鄉村建設實踐在她看來是一種奇特的共生關系。”
梁鴻談到,她開始梁莊系列的書寫是源于自己生命的困頓。從文本到文本的學術研究中,她對自己的生命和學術意義產生了懷疑。梁鴻以梁莊女兒的身份,以文學的方式重新回歸、書寫自己故鄉。這讓她重新獲得了來自土地的能量。她給我們認識和理解當代中國提供了樣本,也給自己的知識分子存在提供了更為廣闊的支撐。
親人,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是用來互相傷害的
《梁光正的光》,以梁光正晚年尋親為起點,其子女被迫隨之回溯其屢戰屢敗卻向光明而行的一生。
父親用各種手段將兒女們綁架成一個尋親團隊,表面上看,似尋找親人和恩人,其實是尋找一個叫做梁光正的個體的拼圖碎片,以修補破碎的關系和自己。兒女對父親完成了認識和理解,也讓自己和生活達成了和解。
我們所謂的父母子女,不過是彼此熟悉的陌生人。分享會現場,評論家馬兵和趙月斌不約而同地談到蒂姆·波頓的電影《大魚》。父親總是給兒子講自己當年各種神奇的往事,兒子總覺得他是在吹牛。但到父親葬禮時候,父親談到的人物一一出現,兒子才認識理解了自己的父親。《梁正光的光》中,梁正光強迫兒子披麻戴孝地出現在當年恩人的葬禮上,恩人的兒子一頭霧水地聽他講述當年,心里卻在著急去鎮上收房租。到了梁正光的葬禮上,他當年投機倒把、當盲流、換糧食等等壯舉的人證一一出現,孩子們才相信了他當年一次次兩手空空回家帶回的傳奇故事。在他尋到當年的女友蠻子時,他們才知道父親為了自己的幸福幾乎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雖然他鼻子上的黑斑一直存在著。
在《老人與海》中,一條大魚的尸骨可以證明海上的兇險和勇敢,而梁光正只有單方面的訴說,讓那些九死一生輕飄飄地失去了分量。他去尋親,去報恩,是踐行自己的大義,也在客觀給自己的存在尋找了人證。在這些人證的記憶里,父親完全不同于兒女心目中的失敗者形象。他有膽有識,敢于和一切命定的不義抗爭,他是別人困頓生命中的光,是愛、希望和正義的化身。他的孤勇,不管是不是帶給彼此實質性的幫助,但孤勇存在的本身,已經價值萬金。
但這樣的勇士,帶給身邊親人的卻是無窮無盡的麻煩。評論家趙月斌說,親人是用來互相傷害的。一介農民,卻要在毛主席和劉少奇的不同政策上發表個人見解,他被父老鄉親們批斗,讓老婆驚嚇致病;老病交加時,他還要和村民聯合起來反對征地,讓農技站的公職兒子被免職。
他一生“事兒煩”,一生都是個不合時宜的人。他是個農民,卻堅持在農村穿一件白襯衣。他在滿天滿地的黃土中勞作,和各種植物汁液遭遇,卻力圖保持白襯衣的一塵不染。他的白襯衣永遠干凈體面、柔軟妥帖、散發著耀眼的光,和周遭格格不入,和病老婆空米缸慘綠孩子們格格不入。
在長達兩年的寫作里,梁鴻一直想整明白那件白襯衫到底意味著什么?尊嚴、底線、反抗、虛榮?梁鴻說,在這本書里,只有這件白襯衫是純粹真實、未經虛構的。但是,它又比所有的人、事、細節更具象征意義。于外,它是一件不合時宜不合身份的白襯衫;于內,它是一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生命之光。有了這道光,他就和在生活中妥協懦弱的孩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們之間的矛盾和傷害,就超越了家庭的瑣碎。這道光,讓孩子們以父為榮,也深感痛苦。如何理解和接受這道光,就成為彼此不可撤銷的功課。
用父親這一形象定義一個男人,是彼此最大的殘酷
這部書的獨特價值之一,就是給中國文學史上提供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父親形象。這個父親不是《背影》式的慈父,不是《透明的紅蘿卜》中的惡父,不是我們爛熟語境中的嚴父形象……也許,我們都太習慣于用父親的標準去衡量所有的父親,卻都忘記了,所有的父親在父親這一身份之外,他曾是一個少年,也是一個男人。把一個人僅僅用父親的身份去定義他,是對彼此最大的殘酷。
在某種意義上,父親不僅是父親,我們就成了彼此的暴君。母親僵硬在床多年,而30多歲的父親,渴望在喪偶后,能夠擁有實力,將女友蠻子從家庭暴力中解救,也將自己從孤獨中解救。他抱著極大的熱情,研究了南方人提供的麥冬種植致富大計,在幸福的憧憬和勞作之后,他破產了,不得不遠走他鄉去打工。
之后,他又發起了豆角種植致富大計,瘋狂生長的豆角卻只是帶給大家無窮的勞作,成為兒子勇智結束初戀的背景,成為父親與蠻子半夜瘋狂的背景。
到了老年,父親為了給30多歲的繼子小峰找一個事業戒掉毒癮找個媳婦,又回梁莊承包了幾十畝地來種植油菜。無一例外地,這次創業也以失敗告終。
直到死后,父親的棺材依然不肯順利下葬,它在空中各種糾結,逼得兒子勇智和繼子小峰跳下墳坑,合心合力將棺材安置妥當。他的意志在死后再一次占了上風,促使兩個兒子在某種程度上達成和解。
作為一個父親,孩子們恨他,卻又貪戀著他的生命能量。他們恨他將家庭一次又一次地拖入困境,也恨他對母親和原生家庭的背叛。但是,在父親的晚年,他執拗的尋親之旅中,他們漸漸以一個人的身份了解了另一個人的一生。
父親,其實不僅僅是他們的父親,他的心里鮮活著各種各樣的女人,安置著各種各樣的莫逆和大義。把他限定在一個父親的身份上,以他世俗意義上的成敗,對他進行褒貶和怨恨,是對父親最大的殘酷,也是對自己內在小孩的殘酷。
父親在多年之后,拉著兒女們去找到蠻子,整天叫窮催養老錢的他卻一下子拿出5000元錢。這筆錢震驚和刺痛了孩子們,但換個角度看,卻是他作為一個男人的擔當。在他多年之后找到變得又丑又瞎涕淚窩囊的表妹時,他卻堅決不肯下車,這一點任性天真讓他更加真實。在臨終之時,當蠻子出現,父親于恍惚之中卻當著眾人的面拉著蠻子求歡。他拉住了蠻子的乳房,撲到那想得心都疼的乳房上,不顧一切地吸起來。他把周遭的人都忘了。這一刻,他讓孩子們回到了當年他和蠻子搞出很大動靜的東屋。懂事的女婿們推著看熱鬧的親戚清了場,兒子卻飛快地躲了出去不再露面。父親的愛情讓子女們尷尬,也給他們提供了一種生命力的參照。
作為父親,他創業三次三敗;作為男人,他愛得理直氣壯。生活始終沒有饒恕他,但他也始終沒有妥協。兒女們對他的恨與責,都始終無法改變他作為一個個體的質感。終其一生,他堅持了做自己。
雖然是一部虛構的文學作品,但梁鴻通過這本書,尋找了現實生活中對于父親的疑問,和父親達成了一個個體和另一個體的理解。 小說中的父親和現實中的父親擁有同樣的白襯衫堅挺,同樣在無限低的生活中,努力抓獲他終生渴望的情感和幸福。也許我們不會經歷他們的經歷,但他們所遭受的痛苦、所昭示的人性,卻是普遍的存在。
所以,梁鴻在書的最后,回到了父親的十六歲。英俊聰明的少年努力攀爬到麥地的一棵老柳樹上,大聲喊著未婚妻:麥女兒、麥女兒,我是梁光正,梁莊來的。他期待著能見到躲起來的未婚妻,那一刻,金黃的麥浪起伏飄搖,飽滿的麥穗鋒芒朝天,馨香的氣息溢滿整個原野。豐收的一年就要來到,梁光正的幸福生活即將開始。
這一個少年梁光正,一直不曾失去自己。他出走一生,歸來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