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定安
【學思覆痕】
學行自述:荒原上一株蒲公英*
彭定安

2004年留影
“荒原上一株蒲公英”,我用此題寫過一篇散文,概述學術經歷。今逢生辰九十,再次追述學術生涯的蛞蝓行跡,覺得從形象到內涵,都還適合描述自己平凡而坎坷的經歷、內蘊的心意和志向,遂不避重復,“舊題新作”。
在那篇自序式散文中,我曾經寫下了這樣的文字:
我時常望著荒原的蒲公英而思索、而同情、而禮贊!蒲公英!我的人生,我的命運,我所應該具有的性格與品格的象征!我心靈的、心理的、生命意義追求的啟迪與勉勵!讓我像你一樣生存!讓我同你一樣度過自己可憐而追求意義的人生!我這樣親近而注目而思索蒲公英,在真正的荒原上,有整整十個年頭。蒲公英,我怎能忘記在荒原上你的倩影、你的英姿!
歲月不居,人世倥傯,寫下這段文字,已經忽忽過去20年了。在以后的茫長歲月里,我依舊時時系念、注目并思索蒲公英。我現在的居屋后園有一片草地,其中散布著朵朵平凡微小的蒲公英,我仍然不時矚目它、欣賞它、思索它,思維聯系著自己的人生路程。我不只是屬意它的平凡和堅韌,也不只是欣賞它的隨遇而存和遍布原野;我更敬重它的安于平凡,卻樂于奉獻。冰心贊揚蒲公英“從不上美人頭”,是的,它不上美人頭,也不入繁華界、不爭富貴身、不圖金權欲,卻只是默默地開著黃色的花,遍布原野,連除草劑也不能使它屈服,而后,結美麗白色的雪絨花,而后,飛灑人間,而后,入藥、可佐餐、可治病、可健身,粉身碎骨,奉獻人世。我敬重而禮贊這種品格和風范。

1992年參加海因里希·伯爾紀念周學術研討會
青春歲月,陷入“右派深坑”,哀樂中年,“文革”風起,再次遭難,40歲全家下鄉插隊,一去十載,如我自己所寫:“十年荒原棄置身”。 行年五十,始回城歸隊。年屆半百才過上正常的生活,才能正常地學習和工作,才能正常地作研究、搞創作。這樣的生存境況,是頗為類似在荒原上生存、“掙扎”并奮發的蒲公英的,所以一直以“蒲公英意念”為人生圭臬,期盼默默開出平凡花、默默于世能有用、默默掙扎追求人生意義和生命價值,哪怕塵芥之微,終非為一己存活。60多年來,我的學術生涯、創作經歷所獲成果,就好比繁花似錦的學術-文化百花園外,“離離原上草”上,甚至是茫茫荒漠里的一株蒲公英,它微末而谫陋,但它奮斗了、盡力了、奉獻了,終究是一粒籽實。區區此心,天地可鑒。

2016年攝于珠海孫中山紀念館
1928年農歷的11月,我出生于江西省一個古老的文化城:鄱陽縣鄱陽鎮。它古老,是在秦代就設立的縣治;它具有文化內蘊,一系列古代文化名人與它關聯,或出生于此,或出任此地,或吟詠過它,他們之中有吳芮、李白、陶侃、范仲淹、顏真卿、洪浩和洪邁父子、姜夔(白石道人)等等。我就出生于這樣一個古老文化城里的一個中落書香之家。從小受古老故鄉傳統文化的熏染;從小熟記家里門庭上的楹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時常仰望掛在側門頂上的早逝父親的遺墨“覺園”。這些文化遺跡與汁液,浸潤了一個窮苦中生存和求學的少年的心。沒落書香家,窮的是錢,富的是書。我那中西合璧式二層樓房的老屋里,有我的與臥室相連的書房。環屋皆書。老式的書柜裝的是線裝書,拉動式書柜門上刻印著“茹苦含辛”“含英咀華”等勸學勵志的格言。父親留下的古書占多數,長兄、姐夫存放的則是現代著述和時興刊物雜志。我學業之余,就是徜徉、游弋于這些書的世界里。至今記憶猶新的是一些知識的碎片:鄒韜奮的《經歷》和范長江的《中國的西北角》是我最早讀到的新聞記者的著作,也是勾起我的“記者夢”的誘惑之書。那些著名作家如冰心、徐志摩、朱自清、俞平伯等的散文,更有魯迅的作品,是我最初飲入的文學甘汁,也是誘發我的“作家夢”的靈泉。魯迅在《吶喊·自序》中的那段話,刺中了我的少年憂患心,它印證并啟迪我認識和體察人生的苦況與凄涼。那是這樣寫著的:
有誰從小康之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
這話語使我聯想到自己的家世和貧困生活以及世態的炎涼,而它引發的不僅是悲戚和憂傷,更有對人生的體驗和抒發這種體驗的抒寫萌動。
當然,《千家詩》《唐詩三百首》《白香詞譜》《絕妙好詞》,都是不時翻讀,偶有背誦的詩詞選本。我經常翻閱的刊物有當時流行的《良友畫報》和《東方雜志》。前者引導了我對美術的愛好,后者則是看不懂而瞎看的刊物,但我卻至今記得在其中讀到過一篇農村調查的報告文本,內容對于一個中學生來說,是完全不能領會的,但我對那篇文章,即學術文本本身卻頗有興味。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學術文字的浸潤。以后,應該是從初中到高中的時期,課外閱讀了比較多的中國現代文學作品,直到接觸到俄蘇文學,《毀滅》《鐵流》《靜靜的頓河》,都囫圇吞棗式地讀過。美術方面則迷上豐子愷,竟臨摹了一本《豐子愷漫畫集》,還臨摹過法國農村畫派畫家米勒的《初步》。而學術著作則陸續讀了艾思奇的《大眾哲學》、潘梓年的《邏輯學》、翦伯贊的《歷史哲學》、狄超白的《經濟學》;吳恩裕的《馬克思的政治思想》則是我讀的第一本有關馬克思主義的書籍。(但它不是正宗的馬克思主義著作)。恩格斯的《反杜林論》竟曾啃過,因為那時的大學進步學生中,特別是地下黨員中,流行讀它(還有尼·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也就受他們的影響先后拜讀了。當然讀不懂,但知道了這本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的重要意義。
從這樣一個中學生課外的閱讀系列和范圍中,可以看見我初始的知識結構的駁雜和浮泛。這種知識基底,決定了我此后的發展路徑。
還有四個故事,是我在課本上和課外閱讀中讀到的,讀后就進入我的腦際以至心靈,而至今不忘,時常憶起,我曾以《潤我心靈的往昔故事》為題,記述過它們。第一個故事我清楚記得是在課本上學的。它的題目是《了海和尚》。講的是兩個深山古凹里的小山村,為一座大山所阻隔,附近寺廟里的了海和尚發誓鑿通山體開出隧道。他獨自一人,鐵鑿一把,日日夜夜,孤燈人影,開鑿隧道,經年累月,終于成功。教科書上附有一幅插圖:黝黑的山洞、如豆的孤燈,廋骨伶仃的了海、舉著手臂鑿山。這畫深深打動了一個少年的心。“了海精神”從此注入我的心靈。第二個故事也是教科書上的,名為《鴿子醫生》。說的是鄉村里有一位醫生,帶著鴿子、騎著自行車行醫,看過病、開了藥方,就綁在鴿子腿上放飛回家,取了藥,鴿子再飛回病人家。如此周濟窮苦鄉民。一次,鴿子照舊攜帶藥方飛回,又取了藥飛回病人家,不幸,在飛行路上,頑皮孩童的彈弓擊中了它,但它負傷飛行,堅持到底,到得病人家,它倒地,從此不起。它為拯救他人慷慨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書上也有一幅插圖,是鴿子倒地的情景。我記住了這個感人的故事,尤其那幅簡陋的插圖,竟深深刺入了一個敏感少年的心。那犧牲的鴿子和鴿子的犧牲,那舍己為人的精神,一直留在我的心里,并不時記起,直至今日。第三個故事很可能是課外閱讀的一篇外國小說,題為《燕子南飛》。述說一群燕子南歸,飛過一座小城,停留在廣場的大時鐘上,卻有幾只燕子鉆進了時鐘的內里,站在了齒輪上,于是使時針運行緩慢了;于是一系列悲劇發生。因為全城人以這時鐘為行動的指導,因它遲緩,有的人因遲到而被解雇,有的新郎因遲到婚禮而被離異,等等。偶發事件和命運捉弄人,蕓蕓眾生為細小的意外而運命跌宕,可憐可憫。這是我當時幼小心靈的一點模糊印象和體味;而日后,則連同自身的命運有著切身的體認,而咀嚼、而感嘆、而惆悵。第三個故事應是外語課外讀物上讀到的。題目為“Too dear for the whistle!”(得不償失)。這可能是美國科學家佛朗克林的故事:他的一個小侄子,常常到書房來玩鬧,很是影響他的讀書和科研,怎么引走這小家伙呢?他想到買一個口哨給他,果然,孩子不來鬧了,但是,他卻整天在屋里屋外吹個不停,比進屋來還要更鬧人。于是佛朗克林慨嘆道:“Too dear for the whistle! ”(太貴了為了這個口哨!——得不償失)。這樣一個蘊含人生體驗的故事,對于一個少年也就只能字面理解“得不償失”而已,而以后的長期歲月中,我不斷記起這則故事,因為時常會因為解釋一件誤會、修正一個小錯、糾正一個偶犯,而惹起更多的誤會、更大的麻煩和更甚的錯誤,這真是為了消除小事而惹起更大的事,我甚至覺得那語句不如直譯好:“太貴了為了那個口哨!”第五個故事就更深奧了,那題目是:“Life is suffer!”(生命就是受苦)。講的是有一位國王,忽發雄心要讀天下名著,令大臣們精選,大臣們數年努力精選天下精粹,用七匹馬馱來;國王搖頭,太多太多,再精選為一匹馬馱來的書給我讀;大臣們再次數年精選,用一匹馬馱來,國王仍然嫌多,說,就精選集中成一本書,拿來我讀吧;大臣們遵命,又努力數年、精選數年,匯總為一本書,敬呈御覽;可是國王垂危,只好說我讀不了啦,你們用一句話告訴我吧;大臣們緊急商討,匯總出一句話進奏國王:“Life is suffer”(生命是受苦)。這深奧的生命哲理,遠不是一個高中生的我所能領會的,我只是很欣賞那種敘事策略:一步步進展、深入、精萃化,最終“圖窮匕見”,道出真諦。不過在經歷風雨人生、見識世事倥傯之后,我卻逐漸領略一些其中的滋味,而“真諦的徹悟”,則是哲人大師悲天憫人襟懷與超越自我、超越世俗的“天地境界”,唯徹悟者如莊子所云“真人”方能領會。從少年到弱冠,這五則中外故事,注入我的心靈深處,無時能忘,至今回味與思索。他們成為我思想與文化-心理的基質的最初的文化元素,并投射于我的生平與學行之中。

研讀
1949年4月,南昌解放,我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在二野四兵團文工團任宣傳員。同年初秋,入北京新聞學校學習(那所學校招收高中畢業、大學肄業以至大學畢業的學生,還有已經在《大公報》《文匯報》擔任過記者的,實際具有高等學校的資質)。在這里,除了接受革命教育,我還先后諦聽了胡喬木、范長江、楊獻珍、吳冷西、葉圣陶、金中華、薩空了、狄超白、丁玲、胡華、彭子岡等著名學者、理論家、新聞記者和作家們的報告,獲得當時最新也是高層次的政治-思想-文化-學術的信息和知識,并接受其進步影響。
1950年畢業后,分配到《東北日報》擔任文藝編輯。以后,大區撤銷,改制為《遼寧日報》,依舊作文藝編輯。在新聞工作崗位,一干20年。這算是圓了少年時代的“記者夢”。1956年,我國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招收副博士(即碩士)研究生。我因政治上不受信任,決定“一心向學”,參報考試,得教育部特許獲準報考,但因是“審干對象”,未獲批準報名而作罷。從此萌發“學者夢”。
回顧20年新聞工作歷程,編發稿件堪稱數量巨大,發表的自作也不在少數。但可一述的,大約只有如此二事:魯迅研究與雷鋒報道。1954年在《遼寧日報》發表《對怎樣學習魯迅的幾點體會》(1954年10月19日);這是我“寫魯迅”的第一篇文字。1956年為了紀念魯迅逝世20周年,在《遼寧日報》上,連載了長篇文章《魯迅的一生》,類似魯迅傳略。這是我第一次全面書寫魯迅生平。1962發表魯迅詩選釋一首(《讀<贈鄔其山>》)。總其事,這算是我的持續終生的魯迅研究的濫觴期。
另一件則是影響巨大的雷鋒報道,——報告文學《永生的戰士》的寫作與發表。此文既是雷鋒事跡的第一次全面、系統的綜合性、總結性書寫,也是首次總結、提煉了雷鋒精神的實質:助人為樂,發揚共產主義風格。1963年1月8日見報,引起巨大轟動。后經《中國青年》雜志提請毛澤東主席題詞獲允,3月5日,毛主席的“向雷鋒同志學習”的題詞發表,一場全國性學雷鋒活動轟轟烈烈展開,至今堅持,并產生眾多學雷鋒先進模范人物。這算是我20年新聞從業經歷中的一次光榮記錄,堪慰平生。不過,“文革”風起,我再次被打倒,這一報道,竟被誣為“一株不折不扣的反毛澤東思想大毒草”,罪加一等。
學雷鋒活動興起后,摯友李宏林邀我一同創作電影劇本《雷鋒》,他是劇作家,我熟悉雷鋒,正所謂“珠聯璧合”,一舉成功,長春電影制片廠一審通過并決定立即開拍,但政審作者,省劇協回答;“二人都是右派,事關‘什么人占領舞臺’,劇本決不可用。”于是第一部表現雷鋒的電影,胎死腹中。
也在1963年,我花費整整十年業余時間積累歷史資料、醞釀腹稿、夤夜寫作,創作了電影劇本《忠王傳》。寄呈我熟悉的革命前輩、時任中宣部副部長張磐石,他初步認可,又交周揚同志過目,周揚指示:“可作為電影文學劇本先行發表”;我于是寄著名導演鄭君里,他又囑我寄海燕制片廠文學部主任石方禹審讀。結果因種種原因退回。我的“‘地下寫作’問題”于是暴露,遭到內部“小整風”批判。“文革”中,又因此增加“為叛徒樹碑立傳”新罪名。
1956年萌生“學者夢”之后,我業余時間,悄悄進行這方面的努力。1958年以戴罪之身勞動,拉紙、運垃圾、掏大糞,但堅持晚間“夜讀”。幸哉斯夜,美哉斯夜,某夜,我讀克拉拉·蔡特金的《列寧印象記》,其中記:蔡特金為犯錯誤的德共領導人列維辯護,列寧批評她,并說:列維離開政治的漩渦,正是他“潛心研究和認識自己的時期”。啊,“潛心研究”!醍醐灌頂,電光一閃,擊醒了我、照亮了我,——“潛心研究”四字箴言,不正是我今后應當選擇的人生道途、為革命繼續工作的光明正道么?于是,我開始正式研習向來喜愛的文藝理論和美學。在自身最不美好的時候,尋覓“美與美的規律”。蔡儀的《美學》、朱光潛的《文藝心理學》、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生活與美學》、普列漢諾夫的《沒有地址的信·藝術與社會生活》等均是此時夜讀的“心靈的輝光”,我還寫下了不少美學筆記和以《美學遐想》為名的美學隨感。可惜均失落于“文革”時期。1958年版《魯迅全集》,我一本本收到、一本本捧讀,時有所得。就此二種研習主題,我先后撰寫了《論形象思維早于邏輯思維》和《少年魯迅》《中國革命歷程與魯迅思想發展》等文,當時發表無望,但均在80年代先后于學術刊物上問世。
“文革”終止了我的這一切。
1969年,被宣布“與原單位脫鉤”,辦理“五帶”(帶戶口、工資、糧食、黨員和團員關系)手續,舉家遠赴昭烏達盟敖漢旗一個深山溝里的生產隊插隊落戶。此一去,十年飛度。正如我自吟所云:“十年荒原棄置身,邊陲深寨服沉淪”。
反右后的“書災”之后,第二次“書災”中,藏書被抄家、賤賣一掃而空,《毛澤東選集》之外,只留下《魯迅全集》一部。我繼續研讀。猶憶塞外北國,寒夜冷寂,孤燈人影,在農村大隊部臥炕擁被,捧讀魯迅的情景與心緒。“棄置之身”,卻“位卑未敢忘憂國”,猶追隨魯迅的筆墨宏文,徜徉馳騁于中國-世界-社會-歷史-文化-人生的廣袤天地,思緒綿綿,時有心得體驗。在后來被按“改行分配,就地消化”的政策,分配到旗農業局工作時,每年四季拉練奔走全旗24個公社。敞篷汽車,碌碌道途,對于暈車的我,誠為畏途,我只好頂風冒雪,挺立車頭,為排除暈車、寒冷和內心積郁,暗中背誦魯迅詩作,后又一一在心中注釋、翻為白話,夜駐公社或大隊,在昏暗電燈以至油燈下,記錄下來,如斯而成《魯迅詩注釋與白話翻譯》一書。后又草擬《魯迅雜文讀本》,選魯迅重要雜文詳注并解讀、詮釋,但篇札零散未成著述。前者后來成為我的第一本魯迅研究的著作問世;后者則為爾后撰寫《魯迅評傳》積累和整理了資料。
時光匆匆,世事變換,1978年,在世道巨變之后兩年,我才得回城。時年整五十。調令為回《遼寧日報》,我則去意已決,執意從事學術研究,懷揣調令一紙,堅持半年未曾報到,終獲批準,進新組建的遼寧社會科學院工作。從此,心無旁騖,于行政工作與社會活動之外,悉心研究工作,至今已經40春秋。
馮友蘭在他的《三松堂自序》中說,古之著述,每常附以自序,以“述先世,敘經歷,發凡例,明指意”,由此而“知其人,論其世,更易于斷其書短長之所在,知得失之所由”。我在前面,略微記述了此論的前半段,即略述經歷途程;然而歲月悠長、歷經坎坷、為學艱辛,而事繁文短,言不及萬一。而后半段,僅略窺“其人”“其世”,略知“其書之短長所在”與“得失之所由”而已。
秉此,我分領域略述平生著述如下。
(一)魯迅研究:起點與終點:我的第一部魯迅研究專著,是我自稱為“春天的第一只燕子”的《魯迅詩選釋》。這就是那部在汽車顛簸中“意著腹稿”的修訂本。如果這算是我的魯迅研究的正式起點,那么,《魯迅學導論》則權且算是“終點”。這里所謂“起點”與“終點”,都是取概而言之之意,并非“寫實”。《選釋》之前有過數篇魯研文章包括長篇連載《魯迅的一生》和廣播電臺連播稿《魯迅的生平、思想與著作》,而《魯迅學導論》之后,我還寫了通俗讀物《<吶喊>解讀與詮釋》一書和長篇論文《魯迅:現代中國的民族寓言與民族文本》,并產生比較廣泛的影響,但總體上,在大的研究格局上,是這么一個起迄機制。
《魯迅評傳》問世之后,陸續出版了數種魯研著作,它們是:《在世界的海邊——魯迅的少年時代》《魯迅思想論稿》《突破與超越——論魯迅和他的同時代人》《魯迅雜文學概論》《走向魯迅世界》《魯迅:在中日文化交流坐標上》(主編并撰寫主要部分)《魯迅學導論》。
《突破》一書,評論認為開辟了一個魯迅研究的新領域、建構了一個“魯迅研究群落”,季羨林先生謂:“研究魯迅者多矣,這樣研究的還不多見。”(致作者信);《概論》一書則是第一部全面梳理、研究、評述魯迅雜文的專著。
除研究專著之外,還先后發表了數十篇魯迅論文,分別收入《歷史的燈影》(《<彭定安文集>第4卷)》和《魯迅探索》(《<彭定安文集>第5卷》)中。
總體上,我在歷史-社會-時代-家族的廣闊背景并結合魯迅獨特生活經歷與心靈歷程的視角下,探索和描述“魯迅之誕生”與“魯迅的世界”,并陳義“魯迅如何做人以及教我們如何做人”。在此基礎上,解讀和詮釋魯迅的思想特色、藝術思維、創作心理以及作品的思想創獲、審美特征與社會效應。在社會學、文藝學、美學、創作心理學、傳記學以至接受美學與比較文學等多元化、跨學科基礎上,構筑了一個獨具特色的魯迅世界及其作品的詮釋框架與理論范疇。
評論認為:我的系列研究著述,對“魯迅世界”的研究與詮釋,具有新的視角、開辟了新的領域、具有新的開拓與建構。而且,著作的資料翔實、論證嚴密、賦有理論色彩、語言生動流麗,并具“自身情懷”。有論者評論《走向魯迅世界》時指出:“作者兼備詩人與學者兩種素質,著作熔詩情與學術于一爐”(見《人民日報》1993年2月9日)。
1981年首先發表《創立魯迅學》的倡議,后又多次論述魯迅學的形成歷史與其內涵、特征和結構等,還發表了《“魯迅學”:中國現代文化文本的理論構造》等數篇重要論文。為魯迅學的理論體系,奉獻了一己之力。魯迅學已為學界認同并有魯迅學論文與魯迅學史等著作問世。
(二)中國現代文學:宏觀研究與史的探索:我由魯迅研究起步,進入魯迅世界,就必然進入中國現代文學,因魯迅乃“中國現代文學之父”。我這方面的研究,側重點和特點是對課題進行宏觀的、綜合的、比較文學的以至世界視野中的研究。我的關于中國現代文學之產生及其“對現代性的追求與創獲”、對20世紀世界文藝思潮在中國之傳播、接受與消解,以及中國現代文學分期等問題的研究,均被視為“有獨到的研究與見解”,為學界所矚目。
我被研究界視為“第二代中國現代文學學者”。我既親炙過第一代現代文學學者李何林、唐弢、王瑤諸先生的教誨,也與同輩學者有思想與學術的交流。在應邀為《第二代中國現代文學學者自述》撰稿時,我傾訴了對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寄情與執著,這是因為中國現代文學與中國革命、中國人民的求解放、爭自由的運動和命運血肉相連、運命與共。它具有不同于一般文學的思想力量與精神價值。它培育了一代又一代革命者與知識分子。這是我對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基本定性與價值評斷。所以這不是一般的學術研究,而是與現實、與人民命運、與革命進程的研究緊密聯系的研究。
(三)美學與藝術心理學:邊緣與創辟:美學研究可以說是我的整個研究體系中的邊緣。我一直鐘情美學與美學研究,但被魯迅研究“擠兌”,還有其他各項現實性更強的學科研究占了先風,以后,則由此轉向文藝心理學的研究,而疏忽了對美學的繼續深入研究。因此,除了幾篇短小的美學論文之外,只出版了一本僅有十幾萬字的《美的蹤跡》。它主要意旨是從人類從生產與生活的實踐中,作為客觀美好事物的反映和對具有美的結構的產品的體察,而產生了美感,即從馬克思所論述的“自然的人化與人化的自然”中,啟迪了對美的感覺和欣賞能力(審美能力與審美理想)。這種從人的美感產生的歷史中,探索美的產生及其有關的規律,是一種唯物主義美學觀的美學理論。本可以據此展開對美的全面探討,而建立一個屬于自己的美學理論體系,但由于上述的原因,我在此止步了。
主要轉而進入創作心理的探討;這確是具有創辟性的研究。60萬字的專著《創作心理學》,不同于當時還限于單篇研究的格局,它依憑心理學、藝術心理學、美學、創造學、傳記學及比較文學等多種學科,對作家的創作心理展開了全面、系統、深入的研究,不僅探索了創作心理本身,而且,研究、評述了創作心理的形成的過程和規律,還研究和論述了創作心理在作家創作時如何運行以及運行的機制與作用力。特別是,其中創辟了一系列創作心理的理論命題與范疇,它們是:“創作心理的‘四大家族’:‘自我’-‘意識’-‘感情’-‘記憶’家族”。“創作‘十魔’(從‘創作沖動’、潛意識與夢到悲劇意識等)”“創作心態‘十佳’(從‘強迫狀態’到‘自由感’‘頂峰經驗’等)”。
出版后得到廣泛好評,有評論指出,此著之問世,是“藝術心理學這一新興學科在我國趨向成熟的標志之一”,有的大學采用為教科書。
(四)比較文學:倡議、實踐與終結:1981年,我國正式輸入比較文學學科研究,我即興趣濃厚,投入這一新學科的研究并首倡成立遼寧省比較文學學會,培養了在省內與國內應屬第一批有成就的比較文學學學者。
論文《魯迅的<狂人日記>與果戈里的同名小說》,屬于影響研究的學域,入選國際比較文學學會第13屆年會(德國·慕尼黑),并應邀與會;后又撰寫論文《兩種民族心態、文學氣質與接受意識——<三國演義>與<戰爭與和平>比較研究》,這屬于平行研究的主題學與接受學研究,入選國際比較文學學會第15屆年會(加拿大·埃德蒙頓),并應邀與會。此外,屬于比較文學研究的論文還有《魯迅的藝術思維與藝術世界里的中西文化》和《20世紀世界文學思潮》與《20世紀中國文學》《在世界格局中的我國當代文學》等,也都屬于比較文學研究的成果。
主要的成果是93萬字的專著《魯迅:在中日文化交流坐標上》。此著為我所主編,邀請幾位中國現代文學學者和日本文學研究家參加,由我擬定全書寫作提綱與章節目錄,然后分頭撰寫,我修訂、補充并統稿、定稿。我撰寫了《緒論》和《結束語》以及第3、4、5、8章,并對第6、7兩章有所補充。
在這同時,我還接受和學習了接受美學的理論,并在研究實踐中與比較文學一起運用。《坐標》一書即是如此。
《坐標》問世后,我屬意其他方面的研究與撰寫,幾乎不再撰寫比較文學的論著,故稱“終結”;但在研究工作中,時常貫穿著比較文學和接受美學的論域和理論、命題和范疇。
(五)文藝理論-批評:“立體型文學批評”的踐行:我的文藝理論-批評活動,是在學術研究之余,應約或有感而發寫作和參與的。我在持守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基礎上,比較廣泛地接受和“以我為主”地運用西方諸家文藝理論-學說的資源。我堅守文學的社會-歷史根源的本性,進行文學理論研究與文學批評。我提出了“立體型文學批評”的標的;其內涵包括:(1)生活-作家→作品;(2)作家→作品→讀者;(3)作品→評論→讀者;(4)【作品】:文學評論→文學理論→文學史;(5)生活→作品→評論;(6)【作品(評論):見識→理論→文采】。先后發表了數十篇理論文章和文藝批評,均收入《歷史的燈影(<彭定安文集>第4卷)》。
(六)文化社會學:文化-經濟-社會發展與轉型:我在這一學科領域的研究與跋涉,可謂視域廣泛、駁雜、深入,涉及歷史-時代-社會-經濟-文化-生產-生活以及國內和國際。有評論指出:“彭定安先生的學術思想和理論框架,正是站在發展社會學的學術場內,逐一對文化學、人類文化學和文化社會學進行自己卓有創見的深入研究。”“特別近十多年來,從彭定安先生發表的大量著述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建設具有民族特點的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體系和開創新的文化研究已有深思熟慮的見地;他的關于從傳統到現代的文化比較和現代化與現代人的文化社會學研究,已有大量文章發表;他的關于經濟社會發展戰略的文化思考表現出超前的現代意識,以及他對中國現代化過程中出現的社會熱點難點問題的評析等,都構成彭定安先生學術思想的主體。”近年來,先后發表了應當重視環境保護、敬畏自然和“將環境成本計入DNA”等的論說;在《光明日報》發表了《人類文化發展與十大趨勢》的講演文稿。
我在這方面的研究與論著,主要在于探究在世界遽變-文化轉型的時代潮流中,將中國納入世界格局,研討中國經濟-社會-文化,從傳統到現代創造性轉換中的問題和應有走向。
(七)文化學研究:宏觀文化的發展與人類文化走向:對于文化學的研究,我沒有執滯于一般性學理研究,而是從現實出發、立足現實問題和狀態、探究發展的路徑與方向,故重點和著力點,立于傳統文化向現代創造性轉換、傳統文化對現代化的選擇和現代性對傳統文化的選擇,由此涉及人的現代化這個重點的現實問題,并將文化比作社會運行與社會性質的“軟件系統”,而探求其作用與終極價值;由于從現實出發、立足現實問題,必然面對時代思潮、國際文化,因此,把中國文化納入世界文化整體格局、納入人類文化發展的大趨勢中來考察。由此也進入整個人類文化發展的趨勢、走向與問題的研究領域。
(八)社會科學學:學習、探索與期盼:對于社會科學學,我曾經涉足研究并有零星的與略帶系統性的研究和論述,其中包括參與撰寫我國第一部(目前可能還是唯一一部)《社會科學學》專著。關于我在這方面的研究與成果,有論者指出:“他對于社會科學學……研究,也多有自己獨具個性的深思、籌劃與建構,雖無專著,但那些散在篇章,亦自成一完整、周密的系統,具有深刻的理論意義與重要的實踐意義。”
在集體著作《社會科學學》一書中,我撰寫了重點章節《社會科學的歷史發展》,首次梳理和簡述了社會科學的發展歷史。其中,概略敘述了社會科學發展的基本線索、軌跡與分期以及中國社會科學發展的民族特點。
多年以來,科學學研究沉寂下來,社會科學學更無人問津了。但社會科學學研究意義重大,期盼再次引起重視,開展有計劃的研究。
(九)文化選擇學:寂寞的探尋與潛在的意義:《文化選擇學》一書,是立足選擇,對文化對于人類整體與個體的成長的根本性、本質性意義與決定性作用的探索。我立足于馬克思關于“人化的自然和自然的人化”的論證,立足于恩格斯關于“勞動在從猿到人過程中的作用”的論證,從文化學、文化人類學、心理學、社會學、選擇學以至創造學等學科的角度,對此論題進行了歷史的、社會學與文化人類學的系統研討;作出了人類的成長和人的個體成長,都是一個漫長、復雜、深邃的文化選擇過程的結論。我提煉了一個系列性選擇機制與構成及其成效的命題與范疇;其中重要的有:“食與色:人類文化開竅的兩支金剛鉆與文化選擇的兩塊基石(需要圈層)”“天、地、人、神:文化選擇的四重結構(精神圈層)”“人類文化選擇的‘四大家族’:‘生命、世俗、審美、科學’的文化選擇”“文化選擇(俠義)的‘八支房’:哲學-藝術-科學-技術-教育-宗教-思維-情感”“人類文化選擇的‘五朵金花’:游戲-巫術-宗教-藝術-科學”“‘七星高照’——人類文化選擇的‘技巧’、杠桿和方式:語言-技術-儀式-神話-習俗-象征-轉換”等等。這些命題和范疇,概括和提煉了人類整體和個體人的文化選擇的全面性、系統性、理論性過程和規律,對于我們現在教育培養兒童、少年健康成長,對于初、中、高等教育的對人的成長與人才培養的戰略思維與方式方法,對于人們的自我成長,均具有戰略性與戰術性的指導意義和功用。
有一位藝術研究專家和文化學家,對于此著予以青睞,“常翻和取用”云云,此說令我欣慰;但向來均被輕忽與棄置不顧,則令人感到遺憾與寂寞!
(十)“沉潛往復,從容含玩”:讀書記與讀書筆記:王元化先生曾多次提及并贊譽熊十力的“讀書圭臬”:“沉潛往復,從容含玩”。我亦以此為讀書精要,而力求踐行之。其“果實”則有《安園讀書記》與《安園讀書筆記》二書之問世。前者收錄的文章有關于一般讀書的,有書評、評論、購讀記以及自己著作的序跋等,還有一般文化散論。其中“閱讀五議”,還有一點理論意義,它們是:《閱讀:雙向互動的創獲過程》《閱讀策略》《閱讀活動:開掘與釋放》《成為‘讀者’:接受與效應》《沖破閱讀的樊籠》。其中有“三議”,曾發表于《東北大學》校報,引得注目,有的教授剪報輯存。
《安園讀書筆記》則是數十年讀書筆記的選擇整理成書;初意只是自己寫下讀書心得體會,無出版打算。所以散亂無章,不成系統;但卻“自由瀟灑”、放言無忌,行文尚屬灑脫形散一路。多數在摘錄之外,都有讀書的接受、感應、啟發與思索、發揮。不少讀過者說,“放置床頭案邊,時而翻讀一二則,隨意隨情,倒還輕松,有一點興味。”
猶憶《創作心理學》之撰寫,引用有關著述,全憑手邊好幾本有關心理學、創造學、藝術心理學、美學、接受美學、比較文學等學科的筆記及自己讀書的感應與記錄、發揮,60萬字的著述,“一瀉而成”,竟無一行改動。筆記之功卓著焉。
(十一)決策建議:發揮功效的與散落無為的:我長時期擔任省委、省政府的決策咨詢委員,還曾擔任過幾個市的決策咨詢委員,寫過不少決策建議。我的一些文章,也有不少帶有建言獻策的涵義,如《探討發展戰略要拓展思維空間》《重構文化市場的內涵與范型》《多方位開放觀念與城市建設》《要將‘環境成本’計入DNA》《一個社會課題:建立現代禮儀慶典》等等。因是報刊文字,實際效應是否存在,不得而知,但這些建言獻策,還是有現實意義和實用價值的。
多數決策建議都“散落無為”了;雖然都曾在《咨詢文摘》上發表過,但未見效應。不過,有三項建議,在決策建議和實際效用上具有重大意義和巨大價值,對此我作為一個社會科學研究者,深感欣慰并有一種成就感。它們是:
一、《關于建設遼寧省“‘中部城市群——遼東半島’現代化經濟-社會區域”的建議》(刊《咨詢文摘》1999年第35期)。
時任遼寧省委書記聞世震批示:
“請計委在制訂‘十五’規劃時,考慮這一建設。發揮沈陽中心城市功能作用,建設遼寧中部城市群現代化經濟社會區,是一個重大發展戰略。”
二、《關于建立江西省“青山湖科技園區”的建議》(刊于《江西經濟》1990年第5期)。我作為江西人曾先后給江西省委寫過多次決策建議,這次是在位于青山湖的賓館開會,觀察其人文與科技環境,以及江西的經濟-社會發展狀況,產生“科技興贛”的思路,并決定撰寫這一建議。其中寫道:“建議江西省下決心在近期內有領導、有計劃、有步驟地,然而以較快速度地,興辦一個以高科技為特征的科技園區,區址就在青山湖地區,故可命名為:江西青山湖科技園區。”建議除前言外,分四大部分詳細陳述,包括區址的基礎結構、環境架構、總體構想、具體建議等內容。
后江西省建立了科技園區,區址就在青山湖,命名亦為“青山湖科技園區”。據報,每年創獲巨額經濟效益。
三、關于在開發建設時保存開封老城區的建議。
1993年,我應邀訪問日本,與著名漢學家竹內實約定日期在京都會見,但他因故遲到一天。見面時,他解釋說,日本一家大出版社邀請他撰寫一部介紹中國三大古都的書,故訪問中國,踏訪三大古都,但所見北京和西安,均舊貌無存,唯開封老城尚存。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我回國后,立即呈書當時的河南省李長春省長,我轉述了竹內實說的情況,然后建議他作出決定,在開封市經濟- 社會發展過程中,另辟新區開發而保留老城區。后接獲李長春省長令他秘書給我的回信,告知“你的信,長春同志已經批示開封市委執行”。這個建議和省長的批示得到執行,開封老城區保留了,現在已經成為舉世矚目的文化圣地和旅游勝地,每年創收可觀。
(十二)文學情懷與文學寫作:劇本、散文與長篇小說:文學一直是我心中的靈犀,從少年到中老年以至如今的耄耋衰年,都是如此,但數十年來,由于生活的坎坷,也由于近十年的行政工作的牽扯,除著力于學術研究與論著的寫作之外,文學不免被“擠兌”到次等位置。但是,文學的情懷從未衰退,文學的抒寫也從未停滯。主要是三種形式和三個方面:電影劇本、散文和長篇小說。
電影劇本已如上述,有費時盡力、十年不輟的電影文學劇本《忠王傳》的創作,它雖然驚動了兩位中央宣傳部的領導,終因客觀原因而“胎死腹中”;繼有電影劇本《雷鋒》,則是由于“作者的政治問題”而“臨產殞命”;再有就是另一部“臨盆被戕”的電影劇本《魯迅和他的日本朋友》了。那是上世紀80年代初,我與摯友李宏林再度合作,創作這部電影劇本;宏林還邀請他在中央文學講習所(現魯迅文學院前身)第一期的同學胡海珠參與。海珠當時是北京電影制片廠的文學編審室主任,她很樂于同我們合作,曾幾次參加討論,并曾來沈陽與撫順同我們共商創作事宜。1983年,劇本完成,經海珠向制片廠領導匯報并獲同意,決定拍攝,并邀請當時獲獎的中日合拍電影《一盤未下完的棋》的中日兩位導演段吉順和日本導演佐騰純彌再度合作、聯袂執導,還決定部分場面去日本拍攝。最后階段,海珠安排我住進北影招待所,對劇本作最后的修飾。半月后,我完成最終的修訂,萬事俱備,只等開拍了。恰好這時日方導演佐騰純彌要來京領獎,雙方導演和劇作者見面會商,開拍在即了。沒想到事出意外,在赴機場迎接佐騰純彌前,北影廠長向擁有“中國電影祖師爺”之稱的某位權威首長高興地匯報,說要拍這么一部電影,中日導演再度合作。首長一聽火了,批評說“現在拍什么魯迅的電影?三十年代的問題還沒有結論呢!”北影廠長啞然,無以為對,我們的電影作品也就立時下馬了。時乎命乎,不堪言說。總之,我的“電影夢”均告破碎。
散文陸陸續續發表了一些,但重情的散文寫作,在我卻“情少理多”;也有一些抒情之作,而理性較濃的文章不少,有評論者好意譽為“學者散文”。結集的只有《秋日的私語》一本。
長篇小說,可謂醞釀數十年,2003年終于開筆,春于斯、秋于斯,朝于斯、暮于斯,三年中停止了學術研究與寫作,專注于此,終于完成160萬字、三卷本的長篇小說《離離原上草》。諸多報刊發表評論,一致認為是“一部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心靈史”,是“近年長篇小說的可喜收獲”。它獲得遼寧省第十屆曹雪芹長篇小說獎。也有評論譽為“學者小說”。
如斯,我的文學創作,也與學術研究有著內在的關聯、血肉的親緣。

彭定安著作書影
數十年來,我孜孜矻矻于學術的研究和撰著,與我的心性與思想、志向分不開,有如顧頡剛在他的《<古史辨>自序》中所說:“我所以特別愛好學問,只因學問中有真實的美感,可以生出我的豐富的興味之故。”“學問”具有我生活中、工作中的“真實的美感”,這是基因,但還另有所宗,即前述的生活經歷中“潛心研究”四字箴言的人生道路的抉擇。兩者結合匯融,而篤定心性。同時,也還因為我信奉社會科學工作者,是“社會的產物”,也就要為社會服務,我愿盡微薄之力,以自己的科研工作和著述,為社會服務、為人民服務,這是我的生存方式、我的志向、我的人生意義和幸福之所在。
我曾經引述過恩格斯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文中,對于費爾巴哈晚年思想沒有“前進”,而“被擠到后臺去了”的論述,他指出主要是由于費爾巴哈“在窮鄉僻壤中過著農民式的孤陋寡聞的生活”,不能“從同與他才智相當的人們的友好或敵對的接觸中產生出自己的思想”;我之引述這一論述,主要是由此清醒地來認識自己在思想發展和社科研究上的缺陷和局限,這也就帶來了我的學術著述的不足和缺失。前已述及,我的幾十年的生活,顛簸坎坷,從純體力勞動到十年鄉村蟄居,其情景和狀態和當年的費爾巴哈相比,是相差很遠的。我不僅生活于窮鄉僻壤,沒有條件安居,而且過的是“入了另冊”人的生活,談何切實的科研,又何談“與才智相當的友好或敵對的接觸中產生自己的思想”呢?我生命中的歲月,多半荒蕪于艱困扭曲的生活中了。這是我的生活的一種消極的狀況,它不能不影響我思想-學術的進展。不過,卻還有另一面。這就是王元化先生依據自身的跌宕生平所說的“生活經歷激發了思考”,卻也可收獲思想之果,而我自己的體認則是,由于身處社會底層,好似越過肌膚而深入到它的腠理,故對于認識、理解中國社會以至歷史-文化以至中國人,還有對于魯迅對于中國歷史-社會-文化和國民性的深刻理解與沉痛批判,均可結合生活實感更好地領會。這些,我感覺也都沉潛隱約進入我的思考和論著之中了。這也促進了我的夙愿的形成:“為學不欲做冬烘”。也許這可勉強喻為“種下的是跳蚤,收獲的卻是龍種”,或者說“蚌病成珠”吧。
然而我不時記起郭沫若晚年病重時,著名作家沙丁去看望,對他一生事業學問的巨大成就多所贊譽,而郭氏慨嘆曰:“唉!十個指頭摁跳蚤,一個也沒有摁住啊!”我常以此自問自責亦自嘆自警。
宋人徐鉉有句:“青襟空皓首,往事似前生。”皓首述往事,書何能盡言,獻茲文而愧赧,乞余生猶有為。
(本文作者系遼寧社會科學院原副院長、研究員)
【責任編輯:王崇】
* 以文藝理論、魯迅研究見長的著名文化學者彭定安先生,是本刊《學林人物》開欄的首位學界著名學者。“蒼髯鮐背冰操,根有虎魄燕支紅”(明袁華《題茅澤民蟠松圖為陳彥廉壽》)。今年,農歷適值這位戊辰年出生的文化老人從耄耋之年邁向鮐背之年,本刊與《學林人物》并行的同類欄目《學思覆痕》,特再刊發其“學行自述”,以為祝賀。“酌君以御府黃封之酒,冷君以江南白玉之卮。祝君以歲寒后凋之壽,頌君以鮐背難老之詞”(宋趙鼎臣《永錫生日以詩壽之》)我們衷心祝愿這位以“荒原上一株蒲公英”自勵自詡的文化老人快樂、長壽、青春永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