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策
中短篇小說
主持人:孫俊志

五銖錢
□張策
一
冼騰云起床的時候,天剛蒙蒙亮。
他每天起床時天都是這樣蒙蒙亮的。所以,冼騰云并不關心天氣如何,仿佛晴天陰天都和自己沒關系。即便是近來人們議論紛紛的霧霾,他也不往心里去。有霧霾怎么樣,重度污染怎么樣,人們不是還得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的上學嗎?
他躡手躡腳走出臥室的時候,妻子葛荔還在酣睡??蛷d里是一片黎明降臨前的朦朧,沙發上有女兒的一只毛絨熊,顯然是冼絢絢隨手扔在那兒的,因為姿勢的歪斜怪異,反而顯得有些生動起來。兩只小巧的眼珠,好像乜斜著主人的一舉一動。女兒在放寒假,不用叫她起床。冼騰云走進廚房洗臉刷牙,不忘小心翼翼地關上廚房門。
葛荔神經衰弱,要睡個好覺是很困難的事。在冼騰云心里,葛荔就是一只精美的瓷器,價值不凡,但易碎,必須小心呵護。早晨的洗漱,他從來不在衛生間解決,就是因為衛生間緊挨臥室,聲音和燈光都會攪擾葛荔的睡眠。廚房的窗戶面對小區的花園,疏朗的花草在漸漸亮起來的晨光中錯落成一片冷寂的景象。一群鴿子悠悠地盤旋著,在冼騰云眼前飛來飛去。他刷著牙,盯著它們的那種自由自在,在心里開始盤算今天的工作安排。這是他的習慣,好像鴿子帶給他的倒是沉重了。薄荷味的牙膏在嘴里泛起一堆清涼的泡沫,吐到水池里卻摻雜著幾絲鮮血。該去看看牙了,他再次告誡自己,隨即又否定掉:忙得跟孫子似的,哪有時間上醫院。
收拾完畢,看看還有一點時間,想了想,從冰箱里翻出半個饅頭,鉆進書房,邊吃邊打開電腦,上了淘寶網,迅速找到了他熟悉的那家網店。那枚他垂涎已久的金五銖錢又出現在他眼前了,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仿佛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寶貝。
冼騰云收藏古錢幣。收藏是他生活里唯一的樂趣。
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了這個愛好。收藏古錢幣和一個普通國家公務員之間好像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但冼騰云偏偏就對此很癡迷。因此,他在機關里很低調,小心翼翼地保守著自己的這點小秘密。這枚罕見的金幣在網店里出現一段時間了,買家們眾說紛紜,大部分人認定是贗品。這也是這枚錢幣遲遲沒有出貨的原因。冼騰云相信自己的眼力,他從一開始就認準了這是一枚真品,而且頓時就狂熱地喜愛上了它,下決心把它弄到手里。和店家拉鋸似的談判已經好幾天了,價錢卻仍然談不攏。店家仿佛掌握了他的心理,像貓兒戲鼠似的和他周旋,不緊不慢,讓冼騰云急得抓耳撓腮。
他決心買下這枚金五銖錢還有另外一個目的。他的一個藏友手里有一批他喜歡而且沒有的古錢幣,他和他的談判也是一直沒有結果,藏友的態度里多少流露出有些看不起冼騰云的感覺。冼騰云就想,如果我手里也有一兩件珍稀的寶貝,那就是我談判的籌碼了。
收藏圈里講究這個。
他再一次仔細地審視著金幣的圖片。其實,金幣的每一個細節他都早已熟記于心了,可他還是忍不住一點一點地端詳著,搜刮著大腦里的所有存儲信息進行比對。據他的錢幣知識,漢五銖錢是中國錢幣史上重要的幣種,但因為存世量大,種類眾多,在今天的古錢幣市場上沒什么價值,當然,除了個別錯幣、特殊幣之外。金五銖錢當然是屬于特殊了,冼騰云知道,這樣的金幣在過去的新聞報道中僅出現過一次,是1980年在陜西咸陽出土的。
眼前的這枚金五銖肯定也是出土的,但它沒有落在官方手里,而是成了文物販子的商品。現在這種事太多,冼騰云在自己的收藏經歷中已經對此見怪不怪。他仍然堅信自己有國家公務員的正義感,但在他喜愛的古幣面前,他承認自己也有私心?,F在,他就為了這枚金五銖而和店家討著價,突然的,也責怪過自己一句:你這是買賣贓物吧?念頭卻像水面上冒出的泡泡,吧的一聲,就破滅了。
給店家發過去一個新的價錢,然后等待。店家沒有回應,也許是天太早,還沒上網,也許是在考慮這個價錢的合理性。
冼騰云看看手表,真是到了該出發的時候了。他最后瞟了一眼電腦,急忙關了機,沖到客廳玄關換下拖鞋,正準備開門出去,臥室的門一響,回頭一看,門縫里是葛荔睡意蒙眬的臉。讓冼騰云驟然緊張的是,那蒙眬中分明有幾分慍色。
“你怎么又這么早醒了?快回去再睡會兒?!彼麎旱吐曇簦P切地說。
“你又上網了吧?”葛荔不接他的話,不滿地問道,“又惦記你那破錢。我告訴你啊,不許買!”
冼騰云只好陪著笑:“將來能升值呢。”
“屁!”葛荔索性走出來,“我告訴你,絢絢學琴的錢還沒交呢。你媽昨天又來電話了,那話里的意思不用直說我也明白,要房錢呢?!?/p>
冼騰云的父親去世后,只好把老母親接來北京。怕和葛荔的關系處不好,他為母親在附近租了一間平房。算算日子,是該替母親交房租了。
葛荔不等他的回答,徑直進了衛生間。冼騰云知道,妻子也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事情都在那兒擺著的,該花的錢必須要花。他站在房門口,手里捏著車鑰匙,心情卻敗壞下來了。他愣愣地看著沙發上的那只熊,熊眼睛里映出了早晨的第一點霞光,詭異的像是在眨動著,有點嘲笑,也有點興災樂禍。他就想:媽的,真累。
葛荔又從衛生間探出頭來了:“我妹昨天也來過電話,說她好像要結婚了?!?/p>
冼騰云在妻子臉上沒有看到任何表情。已經清醒起來的葛荔把慍色收起,換上了一臉平靜。但他知道,沒表情也是一種表情,而且含意更復雜。這兩個昨天晚上都沒有被提起的電話,其實一直在葛荔的心里糾結著的。冼騰云急忙裝出輕松,笑起來說:“你妹又要結婚了?這回不會又詐胡吧?我這個當姐夫的都讓她折騰麻木了?!?/p>
“討厭!”葛荔皺眉說了一句,就又縮回去了,也不知道她在說誰,是說妹妹的反反復復,還是嗔怪丈夫的嘻皮笑臉。冼騰云轉身開門要走,女兒的房門開了一道縫,冼絢絢的大眼鏡露出來,惶恐地小聲問:“你們倆沒吵架吧?”
冼騰云夸張地向女兒飛了一個吻,做個鬼臉。
二
冼騰云曾經給小姨子葛平介紹過幾次對象,都沒成功。葛平是警察,當年大學畢業留在北京考進了公安局工作。用葛荔的話說:“我妹就是太優秀了,沒有男人能配得上她?!?/p>
開車走在路上,冼騰云就想:我們這些從小地方千辛萬苦殺進北京的人,哪個不是優秀的呢?
冼騰云是甘肅隴南人。來北京上大學之前他連省會蘭州都沒去過。而葛荔、葛平姐妹倆,則來自云南的昭通。夫妻倆心情好的時候,常牽著手在街上閑逛,喜歡做的游戲是猜路過的行人是哪里人。北京的任何一條街道都適合做這游戲的,因為任何一條街道都是人頭攢動,讓人眼暈的一種景致。猜著猜著,葛荔煩了,就會說:“北京啊,最少的就是北京人了?!辟v云就笑,說:“也不對喲,你我現在就都是北京人嘛。”
話說到這里,他們就都會有那么一點驕傲,一點欣喜,但也有一點茫然。驕傲和欣喜被沒有指向的茫然淹沒,心情就復雜了,他們就會互相看一眼,攜手回家,一路無語。
車子在長安街的車流里移動著,冼騰云的心情慢慢地恢復起來。天徹底亮了之后,火紅的太陽從東邊的高樓大廈后邊躍然升起,像憋悶久了的孩子,撒歡似的噴吐著光芒,顯示著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難得這兩個字用在形容北京的天氣上真是太準確了,幾天的陰云密布已經讓人們忍無可忍,突然的陽光就使大家驟然振奮起來。冼騰云自東向西走,陽光就反映在車的反光鏡上,一跳一跳地晃著他的眼。走到天安門廣場,升旗儀式剛剛結束,儀仗隊正邁著整齊的步伐走向天安門城門。把車停在停車線上,冼騰云目送著戰士們,不由得想起自己當年第一次站在這空曠廣場上時心情的激動,不禁就有了些感慨。他現在是每天重復著這條路線的,每天也就在這個時間停在這個位置,而他的心情仍然會有些波動,還像是第一次走過這里的興奮,又增添著一些自豪。矮小的夏利車像一匹溫順的老馬,在他身下輕輕地顫動著。小女人心思的葛荔給車的方向盤包上了一付毛絨絨的套子,此時那種茸茸的手感就讓冼騰云更加舒適了,生活的所有小美好就在這一時刻陶醉了身心。
戴上耳機,他給小姨子葛平撥了個電話。鈴聲反復響著,葛平沒接。綠燈亮起,車子發動,洗騰云只好關了電話。他想,葛平這個風風火火的女警察,大概又在忙了。
旁邊有人急促地按喇叭,把冼騰云從思緒中驚醒。回頭,見旁邊和他并行的捷達車窗搖下,他的同事國培新那張大嘴正一張一合地沖他做出夸張的表情。
冼騰云搖下車窗,國培新的上??谝艟颓逦饋恚骸暗桨嗌蟽z直接去李局那兒,他有急事找你啦。”
冼騰云點頭。國培新就轉過頭,噌地一下踩油門躥了出去。馬路上嗆人的汽油味撲面而來,冼騰云趕緊把車窗關上,心里憤憤地罵:拿雞毛當令箭,有什么必要在大街上叫喚,打電話嘛,發信息嘛,這個上海人,就是愛咋呼,小題大做。
電話這時響了。插上耳機一聽,是葛平,一如既往地干脆:“我姐告訴你了?”
“恭喜恭喜,你總算把自己推銷出去了?!毙∫套邮琴v云夫妻在北京唯一的親戚,隔三差岔五就會來家里蹭飯,有時候忙起來,臟衣服都會拎來讓葛荔洗。冼騰云待她像親妹妹一樣親熱,平時也是不開玩笑不說話的??墒琴v云沒想到,今天葛平并沒有像往常那樣接過話就伶牙利齒地反擊,而是沉了一下才說:“我開會呢,回頭再說吧?!本桶央娫拻炝恕?/p>
冼騰云愣了一下。他憑直覺感到葛平說的是假話,她沒在開會,只是不想說什么。難道一夜之間,她的婚事又泡湯了?太快了吧?這幾年葛平談婚論嫁已經有兩次了,第一次是她的同事,那個男警察在連續工作三十多天之后突發心臟病倒在值班室里,當時葛平正在婚紗店里選婚紗。葛平為此深受打擊,發誓絕不再找同事。拖了兩年之后,她又認識了一個大學的副教授,交往了一段時間,也到副教授家見了父母,結果還是沒結果。據說是副教授的母親堅決不讓兒子和一個女警察結合,說是有辱門風。葛平的宿舍女伴一個個地結婚走了,那間宿舍里只剩了形只影單的葛平。于是,到姐姐家來借酒澆愁,成了女警察的常態。
現在,估計又出故障了,小姨子的新婚姻大概又面臨著無疾而終的風險了。不過,這回的峰回路轉是太快了。
冼騰云感嘆著往機關大門里拐,卻被保衛處的人攔住了,說是檢查私人車輛進門證。機關停車位緊張,規定只有家在四環路之外的工作人員私車才能進院。冼騰云去年才貸款買了處二手房,為了省錢,房子買在了東五環外。他的停車證貼在車窗上,保衛處的人看了又看,說是過期了,讓冼騰云到保衛處重新辦理。冼騰云答應了,卻不同意保衛處的人在違章記錄上登記。保衛處同志說必須要登,這是規定。冼騰云就說我是過期,是疏忽,又不是沒有證件,這怎么能算違章。其實他心里也明白,這點小事沒什么必要吵吵,機關是忌諱小事斤斤計較的,路過的同事們臉上的笑容已經有些曖昧了。
“算了算了,你們隨便吧?!庇谑琴v云自己先沒勇氣堅持了。他坐進車子,砰地一聲關上車門,發動了車子。這時他才發現副駕駛座上的手機閃動著有信息的信號,急忙看了,是國培新發給他的,從昨晚到今晨,竟發過四次,都是通知他上班去見李局長。冼騰云心里有了點歉然,覺得冤枉那上海人了。他駕車拐進地下車庫,開始在心里埋怨自己,昨天晚上為什么就忽略了手機呢?不應該啊。回頭想想,昨晚回家先是做飯吃飯,妻子葛荔不太舒服,就讓她休息了,自己把堆了好幾天的臟衣服扔進了洗衣機。冼絢絢有條運動褲臟得看不出模樣,他一邊用手搓洗一邊批評了女兒幾句,冼絢絢爭辯說是去街道搞社會實踐了,是學校布置的作業。他問是什么實踐活動把褲子弄成這樣,女兒說是掃大街來著。他就憤怒,說這算什么實踐活動。冼絢絢推推大眼鏡,很蔑視父親地說:“您說什么算實踐活動?我們這送上門的廉價勞動力,不讓你掃街還能讓你干什么?”
你來我往地拌嘴,就忘記關心手機了。
在從地下車庫去辦公室的電梯上,冼騰云在心里批評著自己的粗心。他是個在工作上對自己很苛刻的人,他不能容忍自己的任何疏忽。電梯停在八樓,門開了,冼騰云還站在原地發呆。處里的內勤小艾抱著一堆文件進來,一愣,隨即嘻嘻笑道:“冼處,想什么呢?”冼騰云眼睛一閃,忙堆出一臉笑說:“想什么,還不是想今天中午去哪兒請你們吃飯?!?/p>
冼騰云的一篇論文剛剛在學術期刊上發表,小艾他們早就憋著宰他一頓。
向辦公室走去,冼騰云迅速調整出一個處級干部應有的姿態。步履堅定而不失輕快,目光直視而透著親切。此時此刻,什么高興不高興,早晨的一切起起伏伏都必須拋到九霄云外,冼處長馬上要投入工作了。
三
李局長也是甘肅人,平時和冼騰云就有些親切,盡管他的老家在敦煌附近的農村,距離新疆比距離冼騰云的老家還要近許多。據傳聞,冼騰云能到這個局工作,就是李局長的決定。對此,冼騰云心里有數。在部委機關,大家來自天南地北,老鄉的概念都在人們心底蟄伏著,嘴上不說,心里明白。部里的甘肅老鄉們每年都要聚那么一兩次,牽頭的往往就是李局長。不僅因為官職,更因為他是個鄉土觀念很重的人。
冼騰云走進李局長辦公室時,李局長正在接電話。他一眼就在李局長那張平靜的臉上看出了幾分不平靜。李局長生得一副典型的西北人相貌,長方臉,高顴骨,見棱見角的,如果頭上包條毛巾的話,就是標準的西北農村漢子,蹲在村頭塬上端著大碗吃面的那種。他抬手招呼冼騰云坐下,繼續沉著臉聽電話那端的絮叨。冼騰云憑直覺感覺到對方應該是李局長的婆姨,說什么聽不大清,但話音里那帶著憤怒的西北鄉音,他是捕捉到了。李局長的婆姨是陜西安康人,當年隨李局長調進北京,一個在當地赫赫有名的主治醫生,現在只能委屈在社區醫院給老人小孩開開感冒藥,因此心情一直不那么好。冼騰云從茶幾上拿起報紙翻閱,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耳朵卻搜尋著電話里的煩躁,知道李局長的生活也不那么如意。
終于,李局長放下電話了。好像是為了掩飾,他拉開抽屜掏出一盒中華煙扔給了冼騰云:“真貨,你抽抽看?!?/p>
“您還不知道我,什么煙我也抽不出真假?!辟v云說著,撕開煙盒,先給李局長遞上一支,從桌上拿火機給他點上,這才為自己也點上一支:“嗯,不錯。您的煙,錯不了。”
李局長不接他的話,從桌子上拿起了本子。冼騰云知道他要說工作了,急忙打開筆記本摘下鋼筆帽,準備記錄。
中央提倡調查研究,部里就列出了一批調研題目,讓各業務局組織調研組,到各地去進行調研。昨天局長們研究了一下,分了兩個調研組準備下去。局里決定,讓冼騰云這個處出一個組,冼騰云帶隊。李局長說,小冼你業務能力強,下去也能看出門道來。讓別的人去,我還真不放心。
冼騰云邊聽邊記,心里卻往下沉了一下。他真的有些不大想出差。部委機關,出差本是家常便飯,特別是他這一級別的干部。曾經最忙的時候,他干脆備一份行李在辦公室里,說走就走??墒遣恢獮槭裁?,他最近時時地感覺累了,感覺自己仿佛是一頭拉磨的驢,開始在磨道里轉煩了,想休息了,渴望逃避了。有時一個人在辦公室里,望著窗外的風景發呆,心里也有了樁樁件件的不如意。自從父親去世,母親一直情緒低落,來到北京這個陌生的大城市更顯得惶恐不安。讓她老人家單獨居住已經是冼騰云心底的痛楚和牽掛了。葛荔身體不好,現在又開始有了更年期的前兆,捧著哄著還常常鬧得天翻地覆。冼絢絢進入了叛逆期,像頭倔強的小毛驢,學習成績卻是直線下降得讓父母心驚肉跳……
筆尖在本子上的動作遲緩了,冼騰云的思想開了小差。那個累字又像驚蟄的蟲子,從心底鉆了出來。真的是累?;叵氪髮W畢業剛剛分配到部里的時候,那該是怎樣的意氣風發。白天工作一天,晚上邀了同宿舍的伙伴或老鄉去部里的游泳池游泳。游泳,在有屋頂的游泳池里游泳,這是冼騰云過去夢也夢不到的事情。游完泳,渾身的精力仍然騰騰地仿佛要冒出來,就又邀了人去外邊喝酒,看夜場電影。甚至,半夜偷偷返回游泳池,從窗戶鉆進去,再游上幾圈。
那時候的晚上是不做夢的。即使有夢,也是五彩繽紛,像喜劇一樣的愉悅。而現在,亂七八糟的夢像心情的創可貼,企圖治療什么或是遮掩什么,卻是毫無功效的假藥。
“小冼你發什么呆?聽清我的話了?”
李局長帶著責備的語氣讓冼騰云激靈了一下子,忙說聽清了聽清了,我這就回去準備,調整好工作,安排好人選,爭取明天就出發,力爭搶在別的局前面。冼騰云當然拎的清,有多難的私事,工作是必須要去做的,而且是必須要做好的。他合上筆記本,起身準備走,李局長卻又叫住了他:“你稍等,我問你個事。”
“您說您說?!辟v云重新坐下,集中精神聽著。
“你……認識不認識公安局的人?”
“您算問對人啦,我小姨子就是公安局的嘛,上次您見過的……有事?”
李局長皺著眉說出的事,冼騰云覺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李局長的女兒剛剛離婚,帶著對雙胞胎回了娘家。那曾經的女婿是個混蛋,拍拍屁股走了,什么責任也不負,跑得連影兒都找不到?,F在,女兒想給孩子們把名字改了,“那王八蛋的痕跡一點都不能留,太可恨了?!?/p>
“行,我給您盯著這事?!辟v云的女兒冼絢絢也曾經想把名字改了,說是現在的名字太拗口,也太女性化。葛平說小孩子不滿十六周歲可以改,有規定的。但葛荔不讓,葛荔的名字也是后來改的,她原來叫葛麗,到北京以后嫌俗氣,就改了荔枝的荔。她說冼絢絢的名字挺好的,也叫習慣了,不能改。其實冼騰云明白,女兒的名字是葛荔給起的,她不允許女兒挑戰她的尊嚴。冼絢絢噘了好幾天的嘴,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冼騰云卻由此多少知道了一些公安機關關于更改姓名的規定,也因此認為李局長的事不是太難辦。
“那太好了?!崩罹珠L明顯地有松口氣的感覺,臉色都紅潤了起來,“你嫂子天天在家嘮叨,比閨女鬧得都厲害,煩人哩。你說咱們這蹲機關的人,好像是高高在上的,其實在這個城市里就是白癡,哪里會認識什么公安局的人,我連我們家那片的超市都找不到門呢?!?/p>
不知道為什么,李局長隨意的話好像是一根針,刺中了冼騰云的某根神經,他的心忽悠了一下。好像是疼,但不知道是哪兒疼,好像哪里都疼了一下,又好像是潮水似的彌漫著,渾身都不舒服。為什么突然有這種感覺呢?冼騰云來不及想了,因為小艾進來給李局長送報紙了。李局長的臉上恢復了局長式的嚴肅,交代小艾去文件交換站看看下邊報上來的一份材料到了沒有,等著急用的。冼騰云就走出來,回自己的辦公室落實領導指示。坐到自己的辦公桌前,他好像才找回了一點剛才的思緒,轉臉看窗外,幾只灰喜鵲正在松樹枝頭像小孩子似的跳躍,喳喳地叫著,完全是一種無憂無慮的歡樂。
四
小艾進來,神神秘秘地問冼騰云知道不知道李局長催問的材料是什么內容,冼騰云笑起來,說:“你真是個孩子,我怎么會知道下邊報給局領導的材料內容?”小艾就說:“你應該知道呀,你是咱局里這回調整領導職務的大熱門人選嘛,這事你應該關心。”
冼騰云趕緊起身把門關嚴,壓低聲音說:“小姑奶奶,別胡說好不好?八字沒一撇的事,讓你一嚷嚷,就跟明星緋聞似的?!?/p>
小艾是個全部機關大院都公認的大大咧咧的丫頭。冼騰云則認為,人家有大大咧咧的資本,別人是比不了的。小艾的爺爺和父親都是部里的老人,爺爺更是當年創辦部機關的元老,老革命,是部里第一任辦公廳主任。春節的時候,現任部長到她家里慰問,在老爺子面前連坐都沒敢坐。這盡管是傳說,但大家都信。那老爺子,九十好幾了,思維敏捷,腰板筆直,而且目光炯炯,讓人不敢對視。
小艾啪地在他肩上拍一掌:“告訴你吧,部黨委研究的時候,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見,說提拔干部不能只從機關提,要向基層傾斜,要全系統交流。于是,就讓下邊也報了人選。剛才那就應該是某某人的政審材料了。”
冼騰云覺得腦子里嗡地一下,好像有無數只蒼蠅同時起飛,所有的神經都被亂飛的蒼蠅們撞到,眼睛黑了,耳朵聾了,舌頭也瞬間硬起來,像塊杵在嘴里的石板。渾身上下出了一層白毛汗,熱呼呼地黏在皮膚上,特別難受。小艾還在喋喋不休地說,他的腦細胞卻已經全部亂碼了,那張翕動的小嘴在他眼前成了兩條肉嘟嘟的紅蟲子,小艾的話真是觸到了他的死穴了。今天不知是怎么了,似乎從早晨的五銖錢開始,就是打擊,一個接一個的打擊?,F在,是最致人于死地一拳了。
局里是空著一個副局長的位置的。田副局長退休后一直沒有新的人選。不僅本局的處長們盯著,冼騰云相信,全部機關的處級干部都為這個位置而動了腦筋,心里翻涌著種種的希望。部委機關是一座層級分明的塔,就像傳統相聲《繞口令》說的那樣,數來數去不能錯的,哪一層該是怎樣就是怎樣,沒有空缺的時候不可能增加職數,有了空缺頓時就有了欲望和明爭暗斗。冼騰云自己早盤算過,論資歷,論能力,自己都應該是這個位置的第一人選,即使部里采取公開報名競爭上崗的辦法,自己也應該是勝券在握。他當了八年的處長了,功勞苦勞都在那擺著,怎么說也該往上活動活動了。李局長也曾經給過他暗示,說是局里的工作離了他不行的。一切都似乎順利,但擋不住橫生變數,像日本的核電站,號稱固若金湯,卻擋不住突發的地震和海嘯。不知是誰提出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切都回到原點,他又要面臨來自全國的新的一輪競爭了。原有的信心頓時化為虛幻,他覺得生活變得暗淡無光。
好半天,他才勉強鎮靜了自己,問道:“你說的是真的嗎?別又胡猜測,搞得自己像個地下組織部長?!?/p>
“沒錯!前兩天人事局的人還來和李局商量過的。局務會也開過了,局長們也都同意,說這也算人事制度改革,是部黨委英明。這不,下邊的人事材料都開始往上報啦?!?/p>
一股怒火從冼騰云心底升起。看來李局長也是靠不住的,他從沒給自己透露過半點信息,卻只顧著他那對雙胞胎外孫女的名字。局長們個個若無其事,可物色人選的工作早就悄悄地進行了。他甚至覺得他們是在故意地隱瞞著自己。
可那又怎么著?換了自己是局長,恐怕也得這樣做。人事紀律要遵守,不必要的麻煩更要規避,誰愿意把自己逼到被動的位置上?現在的問題是,自己應該怎么辦?
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冼騰云告訴小艾,馬上做好準備,明天參加調研組出差去廣西。從李局長辦公室出來,他就想好了調研組人選。副調研員國培新是要參加的,這個上海人雖然咋咋呼呼,但文筆是過得硬的,腦子也活絡。讓小艾參加是因為這丫頭平時總嚷著要求出差,嫌在局里呆著煩悶,這次調研任務不算重,讓她去也算照顧了。而且,有個女孩子跟著,工作氣氛也會活潑的多,和基層拼酒的時候也有個人插科打諢。果然,小艾一聽要出差,頓時歡呼雀躍,蹦蹦跳跳地出去了,把剛才的話題忘得一干二凈。
冼騰云的心情卻再也無法平靜了。
當年考上國家公務員分配到部里時,他給家里打電話報喜。那時父親還在,老頭兒接了電話后什么也沒說,只是沉默。冼騰云在這邊聽著,只聽見父親微微的呼吸,有些沉重,有些顫抖。他喂喂地叫了幾聲,問父親怎么了,老頭兒嘆了口氣說:“沒事?!?/p>
冼騰云當時心里一陣酸楚,他好像明白了父親的心情。正不知說什么好,父親說:“孩兒呀,你這就算是端了國家的飯碗了,得給國家好好干?!崩项^兒說的誠懇,少有的鄭重,“這將來,你就算是把一輩子都賣給國家啦。我不知道什么叫部委,我琢磨著那就是個大院子吧,你呀,就永遠是那院子里的人了……”
冼騰云看向窗外。老父親說的沒錯,這確實是個大院子,平坦的草坪是剛修剪過的,晶瑩的鮮綠在陽光下晃著他的眼。兩棵郁郁蔥蔥的白皮松據說還是古樹,在園林局登記在冊。警衛連的武警戰士們在換崗,排著隊從院子里走過。一個抱著血壓計的白衣女人匆匆地趕過戰士們,往辦公樓跑來。冼騰云認識醫務室的田護士,當年剛進部時還和她不咸不淡地談過幾天戀愛?,F在,田護士已經胖得有些跑不動了。冼騰云看著她,想大概又是哪位高血壓的部領導在辦公室里感覺不太舒服了。
時間真快,一晃,冼騰云在這個大院子里工作十幾年了。副科長,科長,副處長,現在成了處長。這個級別在他的甘肅老家,就是市長,是呼風喚雨的大領導,是幾十萬人的父母官。父親在世的時候,縣上領導逢年過節必到家里探望,村干部們更是恭敬有加。就連自己那個不大著調的妹夫,縣里都給安排了工作,在百貨公司當了保安隊長。很多事情是不用冼騰云自己去說話的,妹夫也是上了班好長時間,他才從妹妹那里聽說的。他知道,這一切,都是這個大院子給他帶來的實惠。
這是個和自己血脈相通的院子啊。
冼騰云慢慢地從熟悉的院子里收回了目光,那目光是戀戀不舍的,是飽含著一種深情的。他知道,說什么想什么都沒有用的,他唯一的選擇就是做好工作,就是要從現在開始,考慮做好出差的準備……當然,還有李局長外孫女改名字的事情。
但是,心里的那塊石頭,是沉甸甸的移不動了。
五
中午飯安排在部機關東門外的一家東北菜館里。國培新對此很不滿意:“東北菜不好的啦,又咸又粗糙的,我們不如找家江浙菜。”他的提議馬上被小艾堅決否定:“東北菜怎么不好?你少數服從多數吧你。再說,哪次吃東北菜也沒見你少吃?!?/p>
這個處一共有干部五名。除了副處長小魏在外面掛職鍛煉,冼騰云,小艾,肖小笑,三個人都是北方人。小艾的爺爺盡管是從江蘇調進北京的,從小在北京長大的小艾卻不認為自己和江蘇有任何關系。國培新為此常常憤憤,說大家欺負他,“阿拉說不過你們的?!?/p>
冼騰云勸國培新說:“明天就出差了,咱們今天先湊合一頓,算我欠大家的,回來再補。再說,中央現在提倡節儉,江浙館子總是檔次高,顯眼,大中午的,別再讓人說什么?!?/p>
國培新是個較真的人,什么事不說透他是不會服氣的。冼騰云覺得今天自己應該算是說透了的,但看國培新好像還是不大高興的樣子,就想是誰又招惹這老兄了?
果然,喝了第一杯啤酒,國培新就發牢騷說:“小肖你可要進步快一點啊,不然這出差調研的苦差事總是我的,我這把老骨頭,受不了的。”
肖小笑去年從黑龍江大學研究生畢業考進部里。原本看檔案時,冼騰云以為他是個黑土地長起來的棒小伙子,又是學文科的優秀生,應該是個好苗子,就搶著把他要了來。沒想到小肖竟然是個文文弱弱的大男孩兒,嬌氣的不得了,參加部機關大院的愛國衛生活動,掃了兩個小時的地,事后竟躺了三天,說是腰疼得起不來。讓他跟著國培新整材料,他也不是說頭疼就是說胃疼,總讓上海人發火。這孩子小小的年紀,每天在辦公室里說的都是養生,喝的是枸杞水,吃的是洋參片。他家里雖是農村的,但父親是種糧大戶,據說承包的地用拖拉機耕半個月都耕不完。
看著這個小伙子,冼騰云常常感嘆不已。
聽出國培新話里的揶揄,翹著蘭花指剝基圍蝦的肖小笑從容地說:“進什么步啊,我早就干煩了,要不是小安不同意,我早辭職回家幫老爸種地去了?!?/p>
小安是他新交的女朋友,在網上認識的女孩兒,據說是個“富二代”。
“你?種地?”國培新從眼鏡上邊看著小肖,一臉的不屑,“乖乖哩格龍,你要種地全國人民都餓飯了?!?/p>
冼騰云怕他們吵起來,忙端起酒杯:“來來,喝酒?!?/p>
國培新繃著臉說:“冼處你要為我說話的,這趟差我出的,但下次不行,我家里有困難,不像小青年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p>
冼騰云只好陪笑臉:“好,好,下次我絕對不安排您了?!?/p>
上海人把杯中酒一飲而盡:“我兒子今年高考,那小子你們不是不知道的……”話說到這兒不再說下去,但眼鏡片上竟然起了一層霧了。
國培新風光過。他在地方廳局工作時曾經是一個海島觀測站上唯一的觀測員,是全系統聞名的勞動模范,上了中央電視臺,進了中南海受過首長接見,然后特批全家調進北京。到部里工作后的一段時間里他還不斷地被采訪,參加報告團到處演講??烧沁@樣的榮耀和熱鬧,還有巨大的生活變化,讓他那個在海島和漁船上野慣了的兒子承受不了了。這孩子變得膽怯,沉悶,有人到家里來就往桌子底下鉆。上到高中,竟得了抑郁癥,一直吃藥維持。
冼騰云突然后悔了,考慮還是欠妥,真就不應該讓老國出差。想到這兒,不禁脫口而出:“這樣吧,老國,從現在開始,到你兒子高考結束,你都不要出差了。這回是我考慮不周,你別介意?!?/p>
沒想到小肖先跳起來了:“哎,我說好啊,從此我替老國出差,沒問題??蛇@次不行。哪有這樣的?出差不提前說,人家私事怎么安排呢?!?/p>
小艾說:“你這小子怎么這樣?工作重要還是你的私事重要?”小肖理直氣壯地回答:“都重要。小艾你不要以為現在還是你爺爺那個年代,我知道工作重要,但是咱們年輕人也要懂得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p>
這倒說得大家無話了。面面相覷的飯桌上,氣氛尷尬了起來。冼騰云看著鎮靜自若的肖小笑,正想說幾句什么,電話響了。他打開手機,是廣西地方廳的辦公室主任。幾句寒喧之后,對方告訴他,調研的通知收到了,他們在做準備。明天他會到機場接大家。冼騰云道了謝,說麻煩你了,對方笑了一聲,說:“嗐,反正干什么也是干?!?/p>
話里的意思很明顯,對調研組的到來有點無奈的反感。這也就是這位主任,和冼騰云很熟悉的,換了別人,不一定會這么流露出這種反感,但心里會暗自不高興。大多數的地方官員就是這樣,會高高興興地歡迎你,接待你,然后用這種高高興興把你敷衍過去。冼騰云是聰明人,很清楚地方和部里的復雜關系,也同情地方上的苦衷。他有時甚至會想,我要是在地方工作,不一定比人家干得好。
所以就沒說什么,再次感謝后把電話掛了。剛要回到飯桌上的談話里,電話卻又響了,看看來電顯示,這次是小姨子葛平。
這回冼騰云是走到房間外面接的電話。葛平告訴他晚上會去家里吃飯。冼騰云就說,正好我有件事要求你幫個忙。葛平是急性子,就問什么事,冼騰云就把李局長的外孫女改名字的事說了。
葛平以警察的平靜口吻問了問情況,然后就沉吟起來。冼騰云感覺到了一種遲疑,就說:“這事應該不難辦吧?”
葛平說:“按規定是可以改的,但是……這種離婚的比較麻煩,特別是雙方鬧得比較僵,派出所就不太愛接這種事。”
冼騰云順口說:“有規定就行啊,不愛接是不愛接,但也得接呀,你們不是總說人民公安為人民嘛?!?/p>
他是帶著點開玩笑的口吻說的,卻不想招來了小姨子的一聲冷笑:“姐夫,你真是大機關呆傻了,具體事情辦起來哪那么簡單?!?/p>
這一句話,倒把冼騰云說愣了。
六
飯后,冼騰云是帶著幾分感動回辦公室的。因為飯局結束的時候,國培新說:“冼處,你不要為難,話是那樣說,差我還是要出的。我國培新當了一輩子先進了,落后不得的?!睅е稽c酒意,冼騰云當即擁抱了上海人。
悄悄地鎖了門,躺在沙發上,冼騰云想瞇一會兒。在沙發上躺下了,卻睡不著,翻來覆去想著下午的安排。一是要和小肖談一下,大家出差一走,處里就剩小伙子一個人,需要好好叮囑。二是得和隔壁二處的馬處長交代交代,幫著給照應照應。肖小笑是他極不放心的一個小家伙,可是沒辦法,調研是上面交辦的硬任務,不去是不可能的。而且,在大機關工作,孰重孰輕必須明白,不能撿芝麻丟西瓜。調研組必須上過硬的人馬,這會兒,就算小肖在家捅點小漏子,調研任務完成得好,調研報告寫得漂亮,就誰也不會說什么。讓小肖一個人盯著家里的工作也真是逼到這份上了。想著想著,有關副局長位置的樁樁件件又突然地涌到大腦里了,像扭動著的蛇,七七八八地在思維里鉆來鉆去,把最后的一點微醺給攪和沒了。
真他媽的。處長這活兒難干啊,對上是孫子,對下其實還是孫子,現在的人不哄著勸著哪里能做好工作呢?天天忙忙碌碌,天天提心吊膽,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提職,提職是在這個大院子里唯一能證明一個人價值的標準??商崧殔s又是這么的難。不知情的老百姓們天天罵貪官罵干部,你們以為我們這院子里邊都是貪官嗎?貪官有,可我不是,老國也不是,肖小笑雖然不稱職,可他也不是。我們其實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如履薄冰地過日子呀。
睡不著,索性爬起來。不想干什么,又不想開門讓人打攪,就趴到桌子上上網。又看到那枚金五銖錢了,仍然那么金光閃閃,仍然強烈吸引著他的眼球。店主給他回了話,也仍然堅持著那個他不能接受的價錢,這讓冼騰云無可奈何。他盯著那金幣,恨恨地想,我他媽要是貪官,這枚錢早就是我的了。
冼騰云不是沒有干出格事的機會,可他沒干。就是廣西的那位主任,都曾經往他的夏利車里扔過一萬塊錢,為了一次業務評比廣西廳能夠多得點分數。冼騰云當時沒還這錢,一是沒敢下車追,因為是在部招待所門前,怕讓熟人看見;二是怕這位主任心里不踏實。主任就是奉命為了這次評比進京的,擺出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冼騰云不動聲色地收起了錢,卻沒有在評比中為廣西說一句話。他心里其實有數,廣西報上來的數字材料是過硬的,只不過他們自己心虛而已。評比結束,成績公布,廣西廳排在全系統第三名。冼騰云到郵局,把錢給主任寄了回去。收到錢的主任給他回了電話,只說了一句:“冼處長,今后你就是我的鐵哥們了?!?/p>
冼騰云心里明白,自己是承受不了貪污腐敗的代價的。自己只是個普通的公務員,就像他收藏的五銖錢,雖然有價值,但因存世量大種類眾多而沒有大價值,是棄之可惜食之無味的雞肋,在每個古幣收藏者手里都會有許多枚在等待出手。公務員是個人人都想鉆進來的職業,等待入門和等待上位的人們都紅著眼睛。在這種情況下,少一個冼騰云簡直就像是蜂巢里少了一只可憐的工蜂。自己更不是那枚可以待價而沽的金五銖錢,自己的價值只能靠自己的勤奮去創造。
現在看來,這枚金五銖錢他只能放棄了。
想了想,給店主發了話:沒有誠意的談判,沒結果的。東西我不要了。謝謝。
下了網,倒好像放下了什么包袱,心里反而輕松了。起身走出辦公室,去隔壁的二處找老馬交代工作。
老馬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北京人,當年從北京局調上來的。冼騰云一直覺得挺奇怪,部里的北京籍干部并不多,像老馬這樣幾輩子的老北京更是稀少,這是為什么,冼騰云也不知道。老馬身上有著老北京人的所有特點,說話辦事行為舉止都不大像機關干部,而更像北京飯館跑堂的大伙計。他的辦公室也不大像辦公室,郁郁蔥蔥的像間溫室大棚。他就端坐在各種植物之中,舉著個紫砂壺喝茶。
“來了,您哪?!币娰v云進門,他說,很有些漫不經心。老馬如果按年齡說,也應該是局級了,但他仍然在處長的位置上徘徊。所以,老馬就常常是漫不經心的。
冼騰云不敢和老馬逗嘴。由于語言差異,他總覺得老馬那一嘴京片子里帶著諷刺和挖苦。他常常告訴自己,別神經過敏,北京人說話就這個樣子,沒什么特別的,居委會的大爺,對門鄰居的大媽,都這樣,其實是熱情??墒牵犃死像R的片湯話,他仍然會不大舒服。
他告訴老馬自己處里要唱幾天空城計了,剩下個小肖太不讓人放心,請老馬這幾天多關照著點。
“上哪兒去啊您這是?”老馬問。冼騰云說到廣西,調研去。老馬就說:“那兒好啊,天天電視里都宣傳美在廣西呢?!辟v云趕緊說:“美不美吧,我們也不是旅游去??烊タ旎?,也不能總讓你給我們操心啊。”
“我不操心?!崩像R搖著頭說,“我自己個兒的事我都不操心。”他突然在一張肥厚的葉子上發現了什么,起身聚精會神地檢查起來。冼騰云了解這家伙,知道他這就算是答應了,就致謝,告辭,起身回自己辦公室了。
給家里打了個電話,告訴葛荔自己明天出差。這個電話其實早就應該打的,但冼騰云一直沒敢打。他一向承認自己怕老婆,他不敢告訴葛荔自己又要出差。葛荔的職場生涯一直不大順利,大學畢業考進另一個部委工作,在機關里調來調去的,在哪個部門也沒呆長,后來索性被調到了部委所屬的一個事業單位。這在機關來說,就像是公主下嫁給了窮小子,身份馬上就跌了。葛荔大受打擊,從此開始隔三岔五休病假。一開始多少有些裝病,后來不知怎的竟成了真的。這樣一個老婆,對丈夫的依賴必然嚴重,何況葛荔本就是個小心眼的女人。她工作上的坎坎坷坷,其實冼騰云也明白,更多是與她自己的性格有關的。而葛荔則說,我怕北京,我怕機關。她的話很悲憤,冼騰云聽罷無語。有時想想,就連李局長那個級別的干部,都覺得自己在偌大的北京面前像個白癡,何況一個來自云南小城的女子。葛荔也很可憐。
果然,葛荔聽了電話半天沒吭聲。冼騰云的心提到嗓子眼,喂喂地叫了幾聲,只聽葛荔說:“你隨便,我還管得了你出差?!闭Z氣是很不好的。
冼騰云只好解釋,沒辦法,中央有指示,部里肯定要堅決執行。調研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還只有他這樣的干部才能勝任。李局長都說了,換別人不放心……
“他放屁!”葛荔的聲音一下子尖銳起來,“就會拿話唬你!干活有你,好事就沒有你了!”葛荔有個毛病,火一上來,普通話就拋到九霄云外,仿佛只有火辣的云南話才痛快。
冼騰云忙說:“沒有沒有,我怎么能……老婆,我愛你?!?/p>
冼騰云確實是愛葛荔的。想起和葛荔剛談戀愛的時候,他們還只能租房住。擠在那間半地下的一居室里,聽著窗外呼嘯的北風,互相暖著冰涼的腳,他們覺得他們的愛情可以戰勝一切。時至今日,“我愛你”這三個字,還總掛在冼騰云的嘴邊,不是敷衍,不是搪塞,而是從心底涌出的,如冬日的陽光,像不盡的泉水,更像是一對老鳥依偎著時的呢喃。冼騰云的聲音流暢起來,他說:“葛荔,你別生氣。我愛你,我真的好愛你。我出差,我努力工作,都是為了你,為了咱們的家。我只走幾天,工作完了就回來,你等著我……你這幾天什么也不要干,臟衣服都放到冼衣筐里就好了。我回家給你們蒸一大鍋米飯,絢絢減肥,你飯量也小,就夠了。菜我今天下班都給你買好。你不是愛吃我們食堂的米粉肉嗎?我給你買兩份放著……我愛你!”
葛荔那邊哽咽了,掛了電話。
七
懷著一腔復雜的感覺,冼騰云去找小肖,不料這小子就沒在辦公室。小艾說她一轉身的工夫,這小子就不見了,估計是提前洗澡去了,她聽見肖小笑在電話里和女朋友約好了去看電影的。
冼騰云不由得火冒三丈。
所有的不如意都成了干柴,在肖小笑這一根火柴下噴發出了憤怒。冼騰云鐵青著臉,問小艾:“誰讓他走了?”話出口,他也覺得自己有點不講理,這話是問不著小艾的。
果然,小艾提高了聲音:“哎喲冼處,你別問我啊,我又不是領導。再說,他走我也沒看見的。”
冼騰云不能在個小姑娘面前發火,憋得心里難受,卻只能忍著?;氐阶约恨k公室,關上門,順手抄起個塑料文件夾就狠狠地摔在地上。隨即,便又在心里罵自己:扔這么個摔不壞的東西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轉著圈看了一遍,突然就泄了氣,一屁股坐下,覺得自己很窩囊。
真的很窩囊。冼騰云自認為是個愛思考的人,卻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就是胡思亂想而已,而且想的事情十有八九是如同落到地面上的春雪,一點聲音沒有,就化成了一小攤水。又如同驟然而起的狂風,貌似驚天動地,刮過之后 卻沒留下一點痕跡。對待不聽話的小肖,憤怒,但不知為什么不敢當面批評,張不開嘴。對待提職的問題,想去和李局長談談心里話,又怕別人說自己跑官要官,尤其怕領導有了反感?;氐郊依?,妻子,女兒,母親,更是誰也碰不得的。惱怒在他的心里時時翻涌,如同一鍋熱油,煎熬的只是自己,卻沒有別人知道……想到母親,他突然想起,明天出差,今天必須給母親把房子租金交了。
機關院里就有功能齊全的提款機。冼騰云在提款機上把錢劃到了房東留給他的賬號上,然后用手機給房東發了個信息。房東很快回了信,明確地不容置疑地告訴他,下個月起,房租要上調。冼騰云剛剛平息了一些的火氣又躥了上來,回信息說你的房租已經漲了三次了,怎么能又漲?房東回信息說,你沒看見北京的房價噌噌地往上躥?水漲船高,這有什么奇怪的?如果你接受不了,你可以退租,我可以退還你的房租押金。房東的信息里透出了一張洋洋得意的胖臉,胖臉上寫的是居高臨下和驕傲自滿。冼騰云盯著手機,暗想不知道妻子葛荔能否接受新的租金價格。
而且,他還痛心地想到,那枚金五銖錢徹底和他告別了。
回到辦公室,他平靜了一會兒,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告訴老太太房租交了,房東不會來打擾了,讓她放心。母親有些木訥的聲音在電話那端嗯嗯地應著,給冼騰云一種心不在焉的感覺。細聽,電話里有著說話聲和孩子的嘻笑,看來母親是在小花園坐著。
冼騰云的心一下子酸了起來。他當然知道那個平房區里的小花園,狹促,簡陋,因為疏于管理而凌亂不堪。想起家鄉隴南,雖然貧窮,但天高地闊,空氣清新,哪里會有小花園里時時飄散著的城市怪味。可憐母親,一個在田野里跑慣了的農婦,現在好像在坐牢。小花園四周的樓房,就像監獄的四面墻,冷冷地俯視著她。
冼騰云嘆了口氣,改用老家方言,盡量和緩地告訴母親,自己要去外地幾天,讓老人家自己照顧好自己,有事就給葛荔打電話。
母親好像從睡夢中醒來,聲音變得清晰了:“你干甚去?”“工作呀?!辟v云努力讓自己的口氣輕松。母親問:“你咋老要出去哩?”冼騰云知道母親也是不愿意讓自己出差的,自從進了城,母親也成了依賴在他身邊的老小孩兒?!澳銉鹤邮亲龃笫碌模龃笫戮筒幌裨谠坂l里當鄉長,總圍著咱那幾畝地轉?!辟v云說著,也覺出自己的口氣有點不耐煩了。他知道母親肯定也聽得出,自己也想努力掩飾,可就是忍耐不住。
果然,母親不再往下問了。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好著哩,不用你們惦記。”說完,就把電話關了。
冼騰云一陣懊悔。干嘛和母親用這種態度說話呢??赊D念一想,我也沒錯啊,事業,家庭,還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東西,我也累啊。
電話響了,把冼騰云嚇了一跳。看看號碼顯示,是張副局長,急忙接了。張副局長在電話里用一貫慢條斯里的口氣告訴他,機關黨委布置下來,要組織演講比賽,讓冼騰云這個處出一個人參加,要年輕的,有文字基礎和演講基礎?!斑@可是為局里爭光啊,小冼你可要重視?!?/p>
“哎喲張局,我可不是不重視,是我們處承擔了剛布置的調研任務,明天一早就全出差啦,沒有人啊。”
“什么沒有人?那個肖……肖什么?他不是在?”
冼騰云無可奈何地笑了??磥韽埜本珠L早做了調查研究,知道冼騰云的處里還有個肖小笑在。冼騰云只好說:“您不是不了解那小家伙啊。我怕他真的給局里爭不了光,還丟人現眼。”
張副局長有點不耐煩了:“我不管啊,反正任務給你們處了,你看著辦吧。我只有一句話,必須落實好?!闭f完就把電話掛了。
冼騰云只好通知小艾,打電話,發信息,哪怕到電影院去堵,下班前也得把肖小笑找到。小艾當然從他的語氣里聽得出憤怒和急切,沒有敢說什么,就放下正在收拾的出差行囊,去打電話找那個不安分的家伙了。
有什么必要搞這些花架子。冼騰云憤憤地想。他一向覺得機關黨委就是沒事情干閑得發慌,業務局一天到晚忙得團團轉,他們卻總是不管不顧地組織這些演講、歌詠、征文……冼騰云當然不敢公開說這些話的,他只能關著門抱怨。上次機關黨委組織全部干部測評工作,他還像模像樣地給機關黨委提了意見,希望他們多組織機關群眾喜聞樂見的活動。
他經常覺得自己有時候很虛偽。
電腦顯示屏上有顯示。他上了網,是網店的店主給他留言,不知為什么自己把那枚金五銖錢的價格降了下來。大概也是在質疑聲中動搖了,生怕是贗品砸在自己手上,想盡快脫手。
冼騰云心熱了一下,又迅速地冷卻下來。媽的,沒意思,什么都沒意思。
八
直到火紅的晚霞映照進辦公室,把冼騰云的電腦屏幕淡化成一片亮白,肖小笑也沒有聯系上。小艾說,這小子把手機也關了,看來就是不想讓人找到他。冼騰云聽了什么也沒說,他好像連生氣的力氣也沒有了。
只好給小肖的手機發了信息,通知了他去機關黨委報名參加演講。又到隔壁找老馬再交代一句。老馬已經收拾東西準備下班了,聽了冼騰云的話,撲哧一聲笑道:“冼處你怎么跟保姆似的?”
冼騰云也無奈地笑:“沒轍啊,孩子長不大?!?/p>
老馬感慨:“也是。你說咱們那會兒,啊,工作什么時候用領導盯著過?不都是自覺自愿地玩命!現在可倒好,大爺!個個都是大爺!我們倒成孫子了?!?/p>
嘮叨著,把剩茶水澆在花盆里,走了。
冼騰云只好跟著出來。想想沒什么事了,窗外也傳來了通勤班車啟動的聲音,也就鎖了自己辦公室的門,坐電梯到地下車庫開車回家。夏利車像老牛似的喘息著,緩緩爬上坡道,他突然想起,前擋玻璃上的過期停車證還沒去保衛處更換。就這么一愣神,腳下一松,車子就往下滑了。這輛二手的夏利是有些老了,爬坡時頗有點力不從心。后邊的車拼命按喇叭,冼騰云自己也出了一身汗。使勁踩油門,車子終于掙扎到了地面。夕陽驟然在車窗上亮了起來,人和車都有一種累癱倒的感覺。
靠邊停下,后邊的車追上來,車窗搖下,開車人笑著說:“換車吧,不然哪天就把你撂在大街上嘍。”說完,不等冼騰云回答,噌地一下走了。
那個人不是很熟悉的,冼騰云只記得大概是部里計財局的人??纯慈チ说能囄?,也是私車,竟是一輛華晨寶馬。
誰他媽不想開好車?冼騰云罵了一句,重新發動車子。夏利好像為剛才的不給力而羞愧,小心翼翼地穩步前進著。停車證明天再說吧,他們還能不讓我進門嗎?
長安街上又是車水馬龍了。除了陽光照射方向的變化,其他仿佛一切都是早晨的重復。地鐵站口照例呑吐著匆匆忙忙的人群,公共汽車照例霸道地擠開騎自行車的人們,交通警察照例指手劃腳地忙碌著,天安門廣場也照例擠滿了等著看降旗的旅游者……冼騰云有點恍惚,覺得眼前的一切是記憶的某種回放,好像是一張反反復復在看的光碟。那個等車的胖女人不是見過的?昨天,前天……她不是總在這個車站站著,不耐煩地挖著鼻孔?那輛1路公共汽車撞壞的左前燈怎么還沒修?大胡子司機也還是那么大大咧咧地把手支在車窗上。那對小情侶也還在報刊亭前擁吻,那女孩兒連續三天都穿著一樣的米老鼠外衣。冼騰云突然笑了,笑得有些無可奈何,這就是生活。這就是城市。他突然想起答應葛荔的米粉肉忘記去食堂買了,于是只好拐進小街去找超市。他記得超市有成品米粉肉賣的。
冼騰云的家在五樓。老式的樓房沒有電梯,他得一層一層地爬上去。所以,當他推開家門的時候,他已經有了一種疲憊不堪的感覺??蛷d空蕩蕩的,他叫了兩聲,發現妻子和女兒都不在家,只有那只毛絨熊還在沙發上歪著,看來冼絢絢一天都沒動它?,F在的孩子就是這樣,什么東西玩膩了就隨手一扔。他站在門邊,想她們會去哪兒。腿卻不由得有點酸。其實細想想,今天還真沒干什么,除了安排明天的出差,就是和小肖生氣,還有……。他慢慢地換下了鞋,脫了外衣,把書包扔到沙發上,順便把那只熊扶正。熊的眼波一閃,好像有一絲感激掠過,把冼騰云驚了一下。再看,仍然是一只毛絨熊。
房間里在漸漸暗下來。夕陽就是這樣的,再美好,也是短暫的一瞬。
冼騰云休息了一會兒。說是休息,其實也就是仰在沙發上愣了一愣。心情說不上暗淡,也沒有什么愉悅。西斜的陽光一寸一寸地退去了,生命中的一天即將走向尾聲。他嘆了一口氣,起身走進廚房,洗手開始做晚飯。大米飯用電飯鍋蒸上,米粉肉放到蒸鍋里加熱,然后從冰箱里找出一盒凍蝦,用微波爐化開,準備為晚飯做個炒蝦仁。蝦還是國慶節時單位分的,沒舍得吃。精打細算一直是兩口子過日子的宗旨。冼絢絢常撇嘴說他們是一對兒摳門兒。有一回把葛荔說急了,竟給了女兒一巴掌。
想到這兒,冼騰云微微笑了。妻子,女兒,有多少煩惱,她們也是他的生活樂趣和希望。
門響了,是妻子和女兒回來了。冼絢絢一進門就嚷:“爸!我們買了海參!”
冼騰云嚇一跳:“你媽瘋了?還是撿了錢包了?”
葛荔看來還在為他出差的事不高興,把一只連湯帶水的塑料袋往灶臺上一放,什么也沒說就回臥室了。冼騰云打開袋子一看,海參是超市里最廉價的那種,而且沒有整條的,都是泡發得太久而破碎了的處理貨。他的心酸了一下,馬上又換上愉快的口氣大聲問:“怎么做啊這東西?”
“隨便?!备鹄蟮穆曇魪呐P室里傳來,聽不出高興或不高興,“你參加過那么多應酬,你還不知道怎么做?”
冼騰云說:“你真是……我這樣的小干部能參加多少應酬……用蔥燒吧,我試試?!彼_實是想把這難得的東西燒好,不為別的,就為了讓妻女高興。
收拾著海參,他突然想,看來妻子并不是真的不高興了,相反,她很可能在為葛平的婚姻再一次成功而高興著。不然,她不會買這她從來看也不看的東西。但是,憂慮隨之浮上了冼騰云的心頭,因為,他是知道的,葛平的婚事肯定又碰到坎了,而葛荔還蒙在鼓里。
對面樓上的人又在放鴿子了。那群冼騰云已經熟悉了的鳥兒照例慢悠悠地飛過窗口,點綴著普通國家公務員的平淡生活。
九
菜熱了又熱,葛平才進門,時鐘已經指向八點半,冼絢絢早嚷了好幾次餓了?!罢l讓你姨是警察呢,沒辦法?!辟v云只好安慰女兒。葛平進來的時候,冼騰云就笑著說:“你再不來我閨女就和你絕交了?!?/p>
“絢絢不會,”葛平親熱地拍拍冼絢絢的頭頂,臉上一點不愉快的表情也沒有,“絢絢和小姨最親了,對不對?”
一家人在飯桌前坐下,葛平說:“姐夫,你們那李局長的事不好辦?!辟v云正在分筷子的手停了一下:“為什么?不是十六歲之前的小孩子可以改名字嗎?”
“規定是沒錯,可實際上很麻煩。問題在于李局長那個女婿和他們家鬧僵了。派出所告訴我,離婚夫婦要給孩子改名字,得要他們雙方一起到派出所辦理,也就是說,離婚雙方都得認可這事兒。不負責撫養的那一方還得寫同意書?!?/p>
冼騰云搖頭:“那可沒辦法,那個女婿現在連人影都找不到了。就是找得到,就他們現在那情況,也甭想讓他同意?!?/p>
“那就沒辦法了。”葛平顯然對這件事不是太在意,自顧著在盤子里撿蝦仁吃。
冼騰云卻是對這件事很在意,因為它牽扯著李局長,而李局長手里掌握著他能否順利晉升副局長的機會。這當然不好和小姨子明說。他思忖了一下,又問:“這規定是哪兒定的?市公安局?還是?”
葛平說:“嚴格說,沒有明文規定,算約定俗成吧?!?/p>
冼騰云說:“那就好啊,既然沒有明文規定,你就給努力努力,和有關派出所好好說說。孩子只有幾歲,情況就是那么個情況——”
葛平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我的姐夫哎,你不在公安局不知道公安工作的麻煩!我問你,如果有一天那個女婿找到派出所,說孩子改名字他不知道,而且不同意,然后把派出所告上法庭,一口咬定派出所收了女方的錢,侵害了他做父親的權利,你說法庭應該怎么判?你說派出所愿意不愿意攬這種麻煩?”
冼騰云啞口無言。
一直沒有說話的葛荔這時開口了,語氣帶著些不耐煩:“不能答應的事就不要答應,咱們一沒有權二沒有勢,攬了事情還不是自己為難?!?/p>
她的話讓冼騰云很尷尬,只好不吭聲。葛平做個鬼臉,笑著說:“姐夫你恐怕只好去和你們局長解釋了,就說我那小姨子,真的沒本事,實在辦不了這事?!?/p>
冼騰云嘆口氣:“就怕解釋不清楚啊,在李局長看來,有明文規定,就應該辦,他哪里懂這些?!?/p>
葛平說:“我當了幾年警察,也才明白這道理,規定是規定,現實是現實,有時候,真的就不是一回事?!?/p>
幾個人都沒說話了,悶頭吃飯。冼絢絢突然不合時宜地開口:“媽,我學琴的錢交了嗎?老師又催了?!?/p>
葛荔惱怒地說:“催!催!你們老師就知道催!”
絢絢撇嘴:“這還不是怨您嗎,非要花這份冤枉錢讓我去學鋼琴。平日節省,學琴浪費,純粹是丟了西瓜撿芝麻?!?/p>
葛平驚異:“絢絢,你說話怎么像個老娘們?”絢絢就夸張地說:“小姨你還不知道我媽?好像我不學點時髦東西就活不下去似的。”葛荔急了:“絢絢你找打是不是?”冼騰云連忙勸道:“算了算了,回頭爸爸給你交錢就是了?!?/p>
心里突然想,那枚金五銖錢算是徹底和自己告別了。這念頭一出,他就一愣,似乎才明白其實心里一直是惦記著那枚錢幣的。
葛平拍一下冼絢絢的肩膀:“得了,這回小姨替你交錢,別讓你爹媽為難了?!?/p>
冼騰云忙說:“哪能讓你破費,你掙的也不多。再說,你得為結婚做準備了?!?/p>
葛平的臉上頓時騰起了一層淡淡的陰云。笑容還在,但已經在眼角僵硬了。她沉了一下,才說:“結什么婚,一個人挺好的。”
葛荔瞪起了眼睛:“你昨天還來電話說要結婚了,這、這也變化太快了吧?”
“就這么快啊,”葛平苦笑著,“他破產了,也就變卦了?!?/p>
原來,葛平這次交的男友是一個小貿易公司經理。這個男人對葛平一見鐘情,瘋狂地開始了追逐,并且準備和葛平閃電結婚。但沒想到,全球金融危機竟然波及到了他,昨天白天他剛和葛平商定了婚期,晚上就接到了一筆訂單退貨。這是一筆數額巨大的訂單,是他公司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這樣,他一下子從一個成功男士變成了窮光蛋。
昨天半夜,男人悄然離開北京。臨行前給葛平發了個短信,讓葛平等待他的東山再起。葛平連夜追到機場,卻連他的班機也沒有看到。
沉重的氣氛彌漫了不大的客廳。連冼絢絢都默不作聲,只是不停地眨著大眼鏡后面的眼睛。葛平起身,收拾著桌子上的殘羹剩飯。其他的人都不說話,都默默地看著她。葛平到廚房去了,她開始洗碗。一家三口的目光跟著她,最后定格在她的背影上。那背影是削瘦的,仿佛羸弱無力,一點也不像個女警察的背影,只看出一種崩潰正在醞釀著,像是泥石流發生前山石的點點墜落。顯然的,進門時的葛平是強自鎮定的,而這種鎮定現在已經沒有力量持續。他們看到那背影開始抽搐了,盡管很輕微,但歷歷在目。
葛荔突然地站起來,走進廚房,從背后抱住了妹妹。她們都不說話,葛平也不回頭。葛荔把臉貼在妹妹背上,瞬間,葛平衣服的后背就濕了一片。
“媽!”冼絢絢的聲音也帶著哭腔。
“好了好了,”葛平掙脫姐姐,一邊擦眼淚一邊回頭笑道,“別弄得跟辦喪事似的,我還沒老,早晚嫁得出去的?!?/p>
葛荔也擦著淚水,憤憤地說:“這人活著,真難!”
冼騰云沒說話。他不知道說什么好。他看著葛荔走回臥室,看著葛平在廚房里繼續洗碗。小姨子顯然已經很快恢復了平靜。是啊,不恢復又能怎么樣呢?睡一宿覺,明天,他們還得照常生活。
手機突然響了,嚇了冼騰云一跳。接了,是母親的聲音,在一片嘈雜中時斷時續:“我……不知道……你快來……快來……”
冼騰云一驚,急忙叫道:“媽,媽,你在哪兒?”
“不知道……”
沒聲音了,顯然是手機沒電了。
冼騰云頓時出了一身冷汗,他一直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十
夜幕仿佛遮蓋了小花園里一切的丑陋,只留下一片淡淡的寂靜月色。人們都回家吃飯看電視了,這里只剩下寥寥幾個孤寂的老人,幽靈似的游蕩著。冼騰云挨個問了一遍,沒人知道那個操西北口音的老太太去哪兒了。
冼騰云很無奈。他知道,母親在這座巨大的城市里就像是一只螞蟻。不,還不如螞蟻,因為冼騰云知道,螞蟻是群居動物,是具備認路功能的,而不識字的母親,在高樓大廈間完全不辨東西,而且孤立無援。
他一屁股坐在冰涼的石凳上,渾身像散架般的酸痛。手機響了,是葛荔,她和絢絢直接去了母親的小平房。現在,她告訴冼騰云的,是冼騰云早預料到的情況,母親沒回家。
“葛平已經通知派出所了,你……也別太著急。”
葛荔少有的語氣溫和,有點小心翼翼。冼騰云心里暖了一下。別看葛荔脾氣不好,有點小心眼,但她明事理,和婆婆的關系一直保持得還算良好。他一時說不出什么,只好嗯了一聲。
“爸爸,你別著急,奶奶不會有事的?!苯k絢在電話里大聲喊道。
冼騰云的眼淚終于忍不住落下來了。
一個男人,一個平時儀表堂堂,在人前指手劃腳的男人,此刻在夜幕的掩護下,終于可以流淚了,終于可以放下架子,可以痛快地哭一哭了??墒?,哭著哭著,很奇怪的,冼騰云感覺自己其實并不是那么悲傷,反而有些麻木,好像是哭給自己看的,有一點顧影自憐,也有一點自怨自艾。他停止了哭泣,愣愣地思想著。想自己為什么是這樣。為什么悲痛在委頓下去,仿佛是沉到心底的石頭,沒有砸傷的疼痛,卻是有一種沉甸甸的疲憊,讓五臟六腑都好像在下墜,墜到沒有底的深淵里,卻連一點回聲也沒有了。
他癡癡呆呆地摸出錢包,從錢包的夾層里翻出一枚錢,一枚普通的漢五銖錢,一枚已經磨擦得露出銅的本色的古錢。這是一枚他已經珍藏了很多年的錢。說珍藏,似乎也談不上,這枚錢只是默默地躺在他的錢包里,是似有似無的一種狀態。但不知為什么,此刻,冼騰云卻想到了這枚錢。他讓這枚錢落在他的掌心里,讓那點銅的光澤在暗淡的路燈下晃動,好像是他的心情,飄搖不定。
這枚錢是他十八歲那年,一個算命先生送給他的。
那天,算命先生用六枚銅錢為即將高考的他算了一命。然后,鄭重地把其中的一枚錢送給了他。算命先生說,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么好的命相,他說冼騰云將來一定大富大貴,前途無量。算命先生問了他的姓名,搖頭說你的名字不好,壓了你的福分了,你應該叫騰云。于是,農村孩子冼春生有了新的名字冼騰云,冼騰云的錢包里也有了一枚護身符般的五銖錢。這些年了,錢包換過了,但這錢始終在,像是舊社會農村姑娘出嫁時壓箱底的珍寶。其實這枚五銖錢是最樸素的,絕沒有金五銖錢那炫目的亮色,它只是一枚最普通的錢,用來形容它的話只有一句,是《古錢幣鑒賞手冊》上的:種類眾多,存世量大,市場價值不高。
冼騰云越來越覺得,這話其實是在說自己的境遇。
他攥緊了那枚錢,讓錢硌著自己的手心。然后,突然地,他撒開了手,那枚錢一下子跌落到了地上。輕輕地“叮”了一聲,錢在地面上跳動了一下,然后就滾進濃重的夜色了……
此刻,夜確實已經深了。
責任編輯 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