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媧/粟躍資圖
甘肅◎梅里·雪[藏族]
大風吹皺的祁連
女媧/粟躍資圖
甘肅◎梅里·雪[藏族]
絲綢裹緊烏鞘嶺的身子,風一直抽著嶺下一段長城。
邊關迢迢,西去的蒼鷹推開無邊的——藍。
騎在馬上的人,孤月伴行,清霜凝成馬蹄下安靜的詞語,一個人的疼痛和孤寂,西風不理會。
走在風中的女人,順著城墻根趕一群羊,是想避開蝕骨的冷風。
女人和半截長城都像一條草繩,快要被歲月之風剝蝕、吹散。
一群烏鴉又帶來一陣風,它們盤旋、低落,劃破天空的寥廓。
馴馬的漢子,騎著岔口驛馬,與長城并行馳騁,從漢長城一側出發(fā),又從明長城一側返回,往返數(shù)趟,英武得像一個蒼茫的王。
他要青稞酒,要馬飼料,要牛糞火,要鹽,要干牛肉,像極了夯筑城墻的瓷土——粗礪,硬朗,再大的風也掀不走他內心的桀驁。
穿越烏鞘嶺直入河西走廊的人,一不小心,遇上六月飛雪。
荒涼的心走在路上。
過了埡口,大風會送你一管羌笛、一杯葡萄美酒、一抔黃沙、一冊漢簡。
一匹絲綢上褶皺連綿的——祁連。
雪季很長。一年里半年落雪期。
塞外雪,狂亂、暴烈。
也有輕柔、明亮的時候,有著塞外人一樣的脾性。
倔強的雪,日日坐穩(wěn)祁連山脈,把太陽高舉頭頂,像時間隱者,但你不能說光陰那么蒼白。風聲早將胡人、漢人、吐蕃人、西夏人、蒙古人從遠古培育的青稞、玉米、洋芋種進了耕耘的山坡。
山下,牧雪而歸的羊倌,松明子點燈,火塘邊溫酒,他把內心的雪捧給了牛糞火。
歲月幽深,一個人的孤獨正如荒原里頂雪的芨芨草,被風吹著。
青春寂靜地落。
人們說,收割時間的刀子一茬蔥蘢,一茬荒涼。一半冷凜,一半溫熱。
一條叫雜木的大河記錄著牧人的一生,秋雪,冬雪,春雪,太陽雪,風攪雪,大雪,小雪。
明早,請允許我把牧人掩藏在黑發(fā)中的白雪撒在祁連草原。
我要把飛雪愛成鮮花,祁連,就是青藏邊緣上搖曳的一瓣雪蓮。
聽到馬幫的鈴聲就聽到了生活的新鮮與美好。
鈴聲從夏天一直爬到冬天,才把一座雪山埡口翻越,噌凌、噌凌的清脆消融了幾個時代的積雪。
馬鍋頭失血的面龐,藏起幾代人生活的疼。
讓歲月安寧的是經卷,祁連山脈的漢人、藏人、滿人、蒙古人共讀一卷經,你翻過九九八十一頁就讀到盛唐。
盛唐長安的安與安遠驛的安血脈相親,共享一輪月,共品一片雪。
青銅和牛角的歌聲里有大明宮的音律,有涼州詞的韻味,服飾上的掛件都有胡人的元素。
現(xiàn)在,馬幫的鈴聲丟在路上,商賈與官差的馬蹄聲連綿、悠遠,像微暗的詠嘆。
古道沉默,背夫沉默,刀柄沉默,西風沉默。
馬幫的疾蹄在歲月里一直找尋騎手。
一個人游蕩雪山,缺氧。
像溝谷半山坡生長的綠燕麥,蕩漾綠波,蔓延風勢,偶爾挺直綠腰的身子,大口喘氣。
這是初秋,揮鐮的人,割的是血汗,收的是牛羊入冬的命根子。
正午時分,田野清美。
草叢里緊密的蟲聲嘰嘰吱吱,像這片草原上曾經馳騁的將士踏馬而過。
植物的靈息漫漶在少女卓瑪掛著珊瑚、瑪瑙的十六根長辮子間。
香氣氤氳。新烙的餅子,新窩的酸奶,新鮮的奶茶。
田埂邊就地可摘的野草莓———
所有的溫暖都誘惑著我的胃。
幽默的阿卡班瑪大叔像個游吟詩人。他說他把城門洞當成了家里的炕洞門,那么大。而城里的親家母把羊糞蛋當棗子,把青稞當蒜苗。
你笑,他笑,雪山笑,格桑的花枝顫成起伏的山峰。
新割的草捆子上,鳥群起起落落。
陽光暖照著山河,土塔河像一條哈達,悄無聲息。它要把祁連山下陡峭的甘苦悄悄帶向遠方。
風從雪山來,風從西域來。
胡風、漢風、多民族風、鐵馬秋風交匯處形成涼州風。
涼王們扛著大旗你來我往,這座城池的名稱更迭頻繁——前涼,后涼,南涼,北涼,西涼。
不管刮多大的風,百姓們互通姻親,互通語言,小日子在風中接納、包容、掙扎著過。
讓一切安靜下來的是經卷。拈花一笑,讓更多狂野和悲傷的刀劍變得柔軟。
風吹熄了時代的殺伐。一冊山河開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西域馱來的經文,涼州是第一站。
佛被請入涼州天梯山,開中國石窟鼻祖先河,西藏也在“涼州會盟”后列入中國版圖。
世代的風經年地吹,曾經征戰(zhàn)的曠野上,血脈融合了的百姓種下桑麻,種下眾生平等,種下和平吉祥。
風吹遠了鐵騎、狂野、戈壁、黃沙。
風吹遠了馬燈、箭矢、矛槍、雉堞。
涼州在大風里挺起腰身,以城頭月為明燈,以大雪山為律動,釀一杯葡萄酒,養(yǎng)一匹汗血馬,足夠跨越光陰。
不要以為風一吹沙就跑。
風已將沙礫盯實在戈壁上。其實,風一吹就跑的是藏羚羊和白臀黃羊。也有跑不動的,被大戈壁風干的骨架沉埋進沙里。
鳴沙替它們嗚咽。
蒼茫祁連,誰在黃昏的落日下追趕馬不停蹄的憂傷?
寺院里抄寫般若波羅蜜多經的人剛從敦煌回來。
他說,神放養(yǎng)的羊群踩著祁連飛雪游蕩到鷹落峽了。
丟失的一只,落在涼州大云寺的鐘上,像西夏王腰間的佩飾,溫潤,飄逸。
有飛翔的姿勢。
走進一片綠洲,田野上許多野花開了。仿佛濕潤的語言撫慰了靈魂的干渴。
村莊像花朵一樣在芨芨草遮掩的深處搖曳,青稞已灌漿,女人們在等待收獲秋果。
不管你進不進巴丹吉林沙漠,白云都會載著午后的時光去一條河里汲水。
它渴啊。噓,不要驚擾吃水的動物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