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悅然
時常想念那列老舊的火車——車身的顏色不夠鮮艷,窗內的環境不夠雅致,行駛的速度不夠飛快。坐火車去什么地方呢?去什么地方都行。詩人說:美麗的火車,孤獨的火車,凄苦是你汽笛的聲音,令人記起了很多事情。
那時候去北京,要坐一整夜的火車。清晨被媽媽搖醒,拉起胳膊塞進外套的袖管里,跌跌撞撞地跟在大人身后下了火車,抬頭就望見“北京”兩個大字。盯著它看,只覺得筆畫怪異,越來越不認識了。因為對這座城市感到陌生,連帶著這兩個字也變成了一個生詞。
我嗅著陌異的空氣,思忖著各種奇怪的問題:這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他們去哪里買菜?看什么報紙?有沒有一個像趵突泉公園那樣元宵節可以看花燈的地方?……說到底,就是無法想象在別處,故鄉以外的地方,人們的生活是怎樣的吧。
身后忽然傳來長鳴的汽笛聲,顫動心肝?;疖嚲従彽爻h處駛去,送行的人依依不舍地揮著手,站在大風里,好蕭索。月臺上總是刮著好大的風,無論什么時節,非要吹得頭發蓬亂衣角翻飛不可,那種狂烈帶有某種戲劇性。大風好像是一件道具,為了離別和重逢,為了給旅人增添一點風塵仆仆的氣息。
長大以后,不知道為什么,月臺上的風不再像從前那么大了。那些風都去了哪里呢?真是一個謎。沒了風,旅人也沒了風塵仆仆的氣息,剩下的只是勞頓的倦怠。月臺越建越大,卻越發讓人感到局促,再也沒有從前那種空曠的感覺了。美麗的列車員站在車廂門外,著一絲不茍的發髻,歪戴的制服帽子紋絲不動,就像她臉上的笑容。要是看到哪個送行的人在火車還未駛遠之前掉頭走掉,我就會莫名地惱火,覺得他對這場離別不夠鄭重。的確不需要多么鄭重。就算有些離愁別緒,也完全不必一個人傻傻地站在原地悲傷,而是可以一邊朝車站里面走,一邊給剛離開的人發微信,將此刻感受告訴對方。
舊時的送別具有一種美感。想來是與悲傷的質感有關。離開之后,兩個人各自待在自己的悲傷里。那是一種隔絕的悲傷,它完全是自己一個人的事,關在身體里沖來蕩去,無法讓對方知道。
總之,火車已經不再像從前一樣,是一種沉重的、讓人感到難過的事物。這個詞的屬性已經改變了,變得歡樂而日常。這樣想一想,在“火車”這個詞失去了它所負載的情感重量的時候,那座老火車站適時地消亡,變成記憶的文物,或許也是一種合理的命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