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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讀者見面會的時候,我第一次見繁淺。長沙的高鐵站人頭攢動 ,我們倆開著共享定位才找到對方。她很漂亮,舉手投足落落大方,我想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她筆下的角色,無論男生還是女生性格都如此討喜,因為她就是這樣的人呀。我特別特別喜歡她,還有這個故事……
一場漫長又漫長的夢,隨風入夜,點滴到天明,好在醒來后終發現,夢里忘不了的人,其實從未曾離開。
你就當那是一個夢,沒有人會對一個夢戀戀不舍的。
陸南予搬到天長山來的第一天,覺得處處都不如意。
七八月份的南方小城,一瓢暑雨一捧烈日,天氣悶得密不透風,濕熱似是被攥成一團緊緊貼在皮膚上。陸南予頂著炎熱揮汗如雨,雙肩挎著碩大的行軍背囊,整整爬了兩個小時。短袖衫被汗水浸透了好幾輪,他終于登上最高處。
山頂已至,他眼神轉了轉,周邊景色在眼底過上一遍,憤恨地冷哼一聲,果然中了計。別說這里沒有想象中的險峰奇石“登高覽眾山”,就連“風景這邊獨好”也說來牽強。處處是一片衰敗之色,雜草叢生,不知名的小蟲拍打著翅膀,嗡嗡叫著四下亂飛。
陸南予隨手將沉甸甸的背囊扔到地上,長舒一口氣,又對著背囊憤恨地踢了一腳:“鬼地方,不知道我媽怎么想的,非要到這里來。”
他嘀咕兩句,扯著衣服扇了幾下風,這才覺得汗濕的衣服貼在身上實在難受。好在他有先見之明,事先準備了干凈的球衫裝在包里。反正這里荒無人跡,陸南予正欲換掉上衣,剛掀起衣服下擺,只聽草叢里窸窣一動,接著,一個腦袋睜著懵懂的眼睛探出來。
那是個年輕女孩,臉和眼睛都圓圓的,戴著一頂寬檐草帽,帽邊別了兩朵開得正好,花瓣密密疊著的紫色花,白皙的雙頰被懸在頭頂的太陽蒸出兩團淡粉。
陸南予怎么也沒想到,在這種地方居然還能有別人,一時僵住,右手還維持在掀起一半上衣的動作上。
于是,四目相對間,他眼睜睜看著她骨碌碌地轉著眼珠子,先是從他的手指移到他的臉上。待看到那張臉棱角分明,雖然其間橫亙著一道油彩,卻仍清俊難掩,頓時眸光一亮,眼神又迫不及待地向下溜。
“喲,”她眼角向下壓了兩分,笑容溢出來,“身材很不錯嘛。”
陸南予幼時體弱多病,自十四歲那年起便極注重鍛煉。這會兒雖然只露出一小段精瘦的腰,卻是肌肉緊實,壁壘分明。
聽見她的話,他如夢初醒,冷了神色,將衣服放下。
“小氣鬼,”她撥開草叢,輕巧地鉆出來,兩步并作一步站到他面前,仰著頭,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我就看看,又不摸。”
“你!”陸南予的太陽穴跳了兩下,話一出口又被哽住。
“難道摸一摸也可以?”她驚喜地瞪圓雙眼,右手忙不迭地向前探。陸南予眼疾手快,輕輕一側身,迅捷地避開。
他頭一次遇到這種女生,說話不知收斂,行為更是大膽,哪還有一點女孩樣?
陸南予剛想教訓她幾句,仔細看過去才發現,她脖子上吊著紅色的細繩,系著一塊紙牌,上面用彩筆寫著“祝巧笙”。風一吹,脆弱的紙隨風晃動。
這年頭,誰還會把自己的名字掛在脖子上,除了……
陸南予想到新聞里那些智力發育遲緩的孩子,心中似有所悟,剎那噤聲。再看向她,眼神里已經透著理解和悲憫。可憐小姑娘年紀輕輕,長得也算乖巧可人,腦子居然有問題。天色將晚,還是在這種荒涼的山頂迷了路,真是令人扼腕。
再者,陸南予從頭到腳對祝巧笙細加打量,更加印證了心中的猜測。
她腰間系著一條青底碎花的圍裙,及膝長,上面濺滿了泥點。有的是新泥,有的早已干透,攤開的兩手也沾滿深色的泥漬。
在他的想象里,已經為祝巧笙排完一出《癡兒流浪記》的精彩戲碼。
祝巧笙不知道陸南予心里百轉千回的想法,還自顧自沉浸在美色里不能自拔。兩人各懷心事,一時無言。過了片刻,她突然指著陸南予驚呼:“你……你的臉……”
糟了,陸南予立時有種不好的預感,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果不其然,油彩涂過的那處開始紅腫,一陣癢意襲來,他忍不住伸手去撓,卻被祝巧笙拉住手腕:“好像是過敏。”
“怎么辦?怎么辦?”陸南予還沒有什么反應,祝巧笙反而急得團團轉,手上的泥蹭了他滿臉滿手也渾然不覺,“你這么好看,這下要毀容了。”
“……”
陸南予現在確定,這個看似伶俐的女孩真的一點都不會說話。
相處二十余年,陸南予已經習慣了媽媽丟三落四、毫無規劃,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毛病,所以當他撥通電話,聽到媽媽在電話那邊小心翼翼地說“在燈溪鎮置辦的那套房子雖然裝修妥當但忘了買床”時,并不感到意外。
“媽,我只想問一個問題,你今天在我臉上涂了什么?”陸南予語氣嚴肅。
是他大意了,忘記防范最近沉迷于軍旅劇的母親大人。本來說好她先送他到燈溪鎮,她要去南京出差,一定是臨下車前借著那下溫柔的撫摸,趁機把油彩抹到了自己臉上。
陸媽媽支吾了半天才說:“好像是給美麗涂柵欄用剩下的涂料……看你今天要負重訓練,怎么著也得增加點氛圍吧,我看顏色抹上和電視劇里差不多……就順手拿來用了……”
順手拿來用?
而且,美麗是他家那條只長肉不長膽子且好吃懶做的狗。
“請問您什么時候回來?”陸南予冷笑,“我認為我們需要滴血認親。”
得知兒子過敏又沒地方住,陸媽媽心中稍有愧疚,連忙亡羊補牢:“我已經跟你祝伯伯說好了,最近這段時間你先住在他們家。”
祝伯伯?他知道這里祝姓不多,難道是……
陸南予的余光掃向已經洗干凈手,坐在院子里奮力搗藥的祝巧笙。她雙臂有力地揮動,掛著名字的紙牌前后搖晃,“咚咚”的聲音如擂鼓,恨不能把石臼搗穿。
“對了,你祝伯伯還有個女兒,比你小兩歲,今年剛考上大學,好像叫巧笙,先讓她照顧你。”
什么叫晴天霹靂,陸南予想,居然讓一個傻孩子反過來照顧他,他怎么能做出這種毫無人性的事情?
掛斷電話,陸南予又仔細回味了一番剛才的電話,忽地想起一處關鍵信息。既然已經順利升入大學,關于祝巧笙的智商,他是不是誤會了什么?
正想著,祝巧笙已經端著碗急急忙忙跑過來,碗里是搗碎的馬齒莧。她彎腰湊到他面前,溫軟的氣息撲面而來,祝巧笙挖出一勺就要往他臉上涂,被陸南予及時制止了。
他蹙眉:“這是什么玩意兒?”
祝巧笙解釋:“馬齒莧,一種草本植物,用香油加醋拌拌還挺爽口的,治療皮膚過敏的偏方。”
“有成功的實驗先例嗎?”
祝巧笙仔細想想,搖頭。
“那你還敢往我臉上亂抹?”陸南予又后退一步,指著自己的鼻尖,“我這張臉全天下可沒有第二張,你能見到就該懷有感恩之心,不要用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暴殄天物。”
祝巧笙愣怔了,自戀的人她不是沒見過,但自戀如斯的只見過這么一個。
“你愛涂不涂。”祝巧笙把碗“砰”的一聲放在他旁邊的桌子上,惡聲惡氣地說,“看你現在這副樣子,臉腫得像豬頭,我建議你在說‘暴殄天物這個詞之前先照照鏡子,現在的你,其實非常……”
“你要敢說出‘丑這個字,”兩只眼睛腫得一大一小的陸南予陰惻惻地威脅,“我保證讓你后悔。”
“其實非常……”被看透心思的祝巧笙迅速消了氣焰,弱弱地補充,“特別。”
不戰而勝的陸南予歪靠在沙發上,得意揚揚地蹺著二郎腿,心情愉悅地哼起了小曲。
在陸南予的堅持下,搗碎的馬齒莧還是沒有派上用場,最后是祝巧笙的奶奶買來過敏藥讓他吃下,紅腫才漸漸消退,他往日綽約的風姿又重見天日。
陸媽媽的工作遲遲不結束,陸南予別無去處,只能一直借住在祝家。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他才確定祝巧笙的智商完全正常,除了大大咧咧、說話做事沒有個女孩家該有的模樣外,其他還好。
關于脖子上的掛牌,是因為祝家奶奶上了年紀又生病,記憶力時好時壞,壞的時候誰也不記得,像個迷路的幼童,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嘴里念念有詞,卻又不知道她在說些什么。所以祝巧笙才做了那個掛牌戴著,讓奶奶能時時刻刻看到她的名字,把她印在腦子里。
祝巧笙是跟著奶奶長大的,感情非常深厚。她爺爺去世早,早幾年父母一直在外地工作,奶奶對祝巧笙來說如同一個無所不能的女英雄,拉扯著幼小的她,還以一己之力維持著一家開了二十余年的雜貨店。
那家雜貨店又小又舊,水泥早已剝落,露出銹紅色的磚。門前有盞昏黃的路燈,因為年久失修,燈光明滅不定,路燈燈桿背面刻著一行小字,是一個時間:2009年6月25日。
很多年過去,經過無數次摩挲,這行字已漸漸模糊。
好在困頓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太久,后來祝爸爸辭職回到燈溪鎮,經營一家建筑公司。他頭腦靈活又肯吃苦,公司規模逐漸擴大,現在在同一家企業合作,打算把荒僻的天長山改造成生態園。
陸南予的媽媽是頗有名氣的園林規劃師,和祝爸爸恰是舊友。然多年不曾聯系,但因為這個公益性的生態園改造項目,陸媽媽還是接受了祝爸爸的邀請,搬到燈溪鎮來。
都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陸南予這回體會到,在人家屋檐下,該低頭也絕對不能揚著。
每當他游手好閑地躺在沙發上打游戲的時候,祝巧笙總是神出鬼沒地出現,幽幽地說:“陸南予,我供你吃供你喝,不是讓你懶在家里發霉的。”
這話怎么聽怎么別扭,可錢包落在媽媽那里,身無分文的陸南予只能厚著臉皮在祝家蹭吃蹭喝,所以這會兒半句辯駁的話也說不出。為了不再聽到她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嘮叨,能屈能伸的陸南予決心好好做人,開始做些家務,還為祝巧笙成為藝術家的大業添磚加瓦。
祝巧笙很有美術天分,沒有經過專業訓練,完全無師自通,畫什么都栩栩如生,對色彩的搭配也極富天賦。
她尤其喜歡泥塑,祝爸爸給她在天長山上搭了個簡易的小竹屋權當工作室,祝巧笙整個暑假都泡在那里,成型的作品——
類似大小不一的人物小像、樣子各異的動植物等擺滿了一整個窗臺,有的著了色,有的還是毫無修飾的原生態。
陸南予低頭彎腰,以十分挑剔的眼光一一看過去,一直看到置于尾端那個半掌大小的青衣,形神兼備,甩袖半掩住臉,眉尾上翹,眼神脈脈,他終于開了尊口:“看不出來你還有點兒本事。”
祝巧笙剛用鐵絲搭好骨架,掀開盛具上的濕布開始上泥堆形,頭也沒抬:“如果不想讓我評價你的青光眼,那就請把‘點兒去掉,謝謝。”
他抱著手臂,逆光站著,語氣不怒自威:“祝巧笙,你能不能改改你說話做事的習慣,窈窕淑女,君子才好逑,你懂嗎?”
“懂啊。”祝巧笙一層層加泥,用拍板砸實貼牢,順便把沾在指尖的泥抹到圍裙上,“不過那和我有什么關系?”
果然白費口舌,也是,和一位女壯士講什么窈窕淑女,確實是強求了。
畢竟上周陸南予陪祝巧笙參加藝術展時已經見識過。那天藝術展上人來人往,夢想成為大藝術家的人數不勝數,陸南予知道祝巧笙對這個展會盼了很久,他費了不少力氣才為她爭取到一個地理位置相當優越的展位。
可很快陸南予就后悔了。
展會要求每個展位都擺出作品,為了達到宣傳和交流的目的,旁邊還要附上作者的名字。
祝巧笙不緊不慢,先是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泥塑作品一一擺放好,接著展開一張宣紙,上面濃墨揮灑,寫著她給自己起的藝名——第一美男子程咬金。
在周圍一圈婉約的“聲聲慢”“花間詞”里,這個名字……可以稱得上是別出心裁了。
“是不是如雷貫耳!”祝巧笙得意地眉眼飛揚,揪著陸南予的衣服,“是不是一聽難忘!”
“你想聽實話?”
“廢話少說。”祝巧笙小手一擺,瞇著眼,一副“爺就是這么瀟灑”的樣子。
陸南予嘴角微抽:“我想活著,求你讓我說假話。”
“……”
一個響當當的名字確有奇效,眼看越來越多的人被美男子程咬金吸引過來。站在展位前,眾多眼神紛紛從嬌小可愛的女孩身上一掠而過,了然的目光最后落到他身上。陸南予強顏歡笑,不動聲色地拍掉她還揪著自己袖子的手。
祝巧笙絲毫不受影響,拍著胸脯豪氣萬丈地沖圍觀人群說:“程咬金不是他,是我!是我!”
哄笑四起,陸南予只覺得一輩子的臉都在那天丟干凈了。
祝巧笙在竹屋里不停地忙著創作,陸南予像個低眉順眼的小跟班,偶爾湊在一旁為她端茶遞水。
近一個小時后,泥塑的雛形初具,今天的工作接近尾聲,祝巧笙伸了個懶腰。
陸南予視線下移,看著祝巧笙圍裙上如開了花般的泥漬,簡直要氣暈過去。他無可奈何地搖著頭,直嘆壯士不可教。待祝巧笙徹底收工,陸南予看她又要把手隨便在圍裙上抹抹,實在看不過眼,于是找出干凈的毛巾,蘸了水,拽過祝巧笙的手腕,十分有耐心地把她手心、手指粘的泥土一點點擦凈。
她的掌心滾著熱氣,他的手指微涼,兩手相碰,有種恰到好處的契合。
“快點啊,藝術家的右手食指還沒擦干凈,”祝巧笙早已習以為常,面上看不出任何羞愧,伸長了胳膊,晃著手催促,“一會兒動畫電影要開始了。”
陸南予自小在外求學,獨立慣了,雖然囂張自戀了點,但不得不承認,他也有心細如發的一面。祝巧笙剛好相反,看起來像個文雅漂亮的乖乖女,實則自小父母和奶奶都甚少對她管教,活得肆意而直率。
陸南予從來沒見過這樣粗枝大葉的姑娘,為了她長遠的未來考慮,在燈溪鎮這些時日,他決心要把祝巧笙培養出幾分知書達理的氣質。他辦法想了不少,卻都收效甚微,反而成了她的御用保姆,為她收拾殘局成了家常便飯。
其實那時陸南予還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輕易就想到有關她的未來,為什么自己一再愿意為她妥協?
或許也說不清緣由。
感情說,你不要和我講道理,我存于世,從來沒有道理可講。
有時一眼已如萬年,有時卻萬年也不得青眼。
“又看動畫片?”陸南予按照她的吩咐,把藝術家的那雙手擦得干干凈凈,又將洗過的毛巾擰干,攤平曬在晾繩上,提醒道,“祝小姐,我們倆加起來已經四十多歲了,總夾在一群七八歲的孩子中間看動畫片,你覺得合適嗎?”
燈溪鎮最東面有一個公共放映廳,這里小孩子很多,每到周六,放映廳就會放一部動畫電影。祝巧笙童心未泯,不管刮風下雨,從來不錯過一場。
陸南予對這類畫質感人且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動畫片毫無興趣,但閑來無事,又怕她哪根筋不對惹是生非。半個月前他因公事外出,祝巧笙獨自去看電影,其間搶了一個五歲小女孩的烤腸,被對方家長一直追到家里教訓的事還歷歷在目。從那以后,不管多無聊,陸南予都陪著她一場不落。
這周六播放的是《寶蓮燈》,祝巧笙早早地去了,占定最前面的兩個座位,路上還順手買了最愛的焦糖瓜子,邊吃邊看,不亦樂乎。
大概是故事熟悉,制作也算精心,這場的上座率倒是很不錯,有不少大人陪著孩子一起來看。開場沒有幾分鐘,陸南予實在頂不住,昏昏欲睡,祝巧笙依然興致高漲。
畫面播到沉香痛苦地捶樹,他撐著朦朧的睡意,隱約聽到沉香哀聲說:“我到底怎樣才能打敗我舅舅啊!”
祝巧笙嗑開一顆瓜子,把盛在左手心里的一小把瓜子殼通通塞到旁邊的陸南予手里,清脆的聲音落地,在不大不小的放映廳里回響:“那還不簡單,你正月里剪個頭啊!”
剛才還有低低的說話聲的廳里頓時鴉雀無聲,陸南予一個激靈,瞬間清醒,又聽沒有任何覺悟的祝巧笙正偏過頭來為自己剛才的話做注解:“小陸,你看那個姓沉的小孩真傻,他大概沒聽老一輩說過,正月剪頭死……”
“舅舅”兩個字還沒說出口,祝巧笙就被旁邊的人猛地攬過肩膀,接著箍進一個懷抱里,屬于男生那種清淡的氣息縈繞鼻端。
聽著陸南予胸腔有力的心跳聲,祝巧笙老老實實趴著,一聲不吭,兩頰發燙,難得紅了臉。
“沉香姓劉,”陸南予咬著牙,聲音極低,“下個星期別來了,動畫片這種東西,以你目前的頭腦,大概理解起來挺費勁的。”
“不費勁,不費勁,”祝巧笙從他懷里抬起頭,眨巴眨巴眼睛,“你那么聰明,多給我講講我不就知道了。”
對視幾秒鐘,陸南予狼狽地把眼睛瞥向一旁,不再看她,煩人。因為懷里這個程咬金,一向愛面子的他丟人丟得徹底,可怕的是他卻并不惱怒,反而覺得有點可愛是怎么回事?
一定是瘋了,古人智慧無窮,那句“近墨者黑”誠不欺我。
他尚用“近墨者黑”來自我開解,而沒有意識到那句話——“當我覺得你可愛的時候,我就開始完了”。
接下來的電影時間,陸南予不敢再打瞌睡,生怕祝巧笙又發表什么驚人的言論。好在她還沉浸在被剛才那個擁抱激發的粉紅少女心里,再也無心指點江山。
電影散場已是夜色濃重,祝巧笙和陸南予一前一后出了放映廳。涼風撲面,燥熱了一整天的土地溫度消退,漫天的星掛起,熒熒光芒浮沉,給萬物勾上輪廓,隨后抹進暗夜里。
祝巧笙貼著墻邊的那條小道,邊走邊專心地踢著一顆石子。走過百十米,才故作矜持地邀請:“過幾天有流星雨,要不要試打一下我新買的傘?”
走在前面的陸南予聽到“流星雨”三個字,身形微怔,沒有出聲。
昨天祝巧笙聽到廣播,說牧夫座流星雨的輻射點位于牧夫座天區內緯度較高的區域,在我國大部分地區都可以看到。該流星雨雖然流量不大,但其流星速度緩慢,而且大多數很亮,便于觀測。
見陸南予不吭聲,祝巧笙還以為自己說得不夠具有誘惑力,再接再厲接著勸:“日落后一小時就可以投入觀測了,我已經找好了地點,就在天長山上。你大概還不知道,天長山是看流星雨絕佳的地方,那里可以避開燈光,觀測點移到距離輻射點30°到50°的天區,咱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不去!”他的態度突然降至冰點,厲聲打斷她的話,眉頭緊鎖,“流星雨有什么好看的,無聊透頂,再說我討厭爬山。”
極其不耐煩的語氣,這是他們相識的這段時間以來,陸南予第一次用這種口氣同她說話。
祝巧笙雖然大大咧咧心無城府,卻也不是毫無自尊心的人。她低頭繼續踢著石子,閉口不再言語,心中百味雜陳。
其實她還有兩個問題想問:既然討厭爬山,初見那天,他為什么背著數十斤重的東西出現在山頂?而那個背包帶上繡著的“SS”究竟是什么意思?
直覺告訴她,那是一個名字的縮寫。
那天的不愉快如水痕,天一亮就悄無影蹤。雖然祝巧笙下定決心和刺傷她自尊心的陸南予橋歸橋路歸路,但隨之而來的一個消息讓她不得不為五斗米折腰。
祝家奶奶最近癡迷于廣場舞,還自封廣場舞后,每天晚飯后都伙同一幫大媽大爺去小廣場跳上幾曲。最近她更是心血來潮,要參加什么廣場舞大賽。
這些大爺大媽凌亂的舞步平時自娛自樂還可以,如果要參加比賽,就顯得有些拿不出手了。奶奶讓祝巧笙幫忙找個老師,她想來想去,覺得這個任務非陸南予不能勝任。
陸南予曾經學過一段時間的古典舞,雖然多年來沒有再接受過系統訓練,但寶刀未老。
在《Seve》的那段鬼步舞火遍世界各地時,陸南予曾在學校的迎新晚會上跳過一次。會跳舞的男神魅力值成倍上升,像割韭菜似的,觀眾席上的少女心一茬一茬地春風吹又生,尖叫吶喊聲不絕于耳,幾乎掀翻屋頂。
祝巧笙無意中在網上看到過這段視頻,不禁嘖嘖贊嘆。她煞有介事地想,有如此基礎,不來跳廣場舞真是可惜了。
陸南予答應得很痛快,但提出了一個交換條件,祝巧笙必須對他言聽計從,踐行他的淑女改造計劃。她滿口答應,坐在椅子上晃著腿:“不就是學著矯揉造作點嗎,老……”
“喀喀——”
聽到陸南予清了清嗓子,祝巧笙立刻收腿坐好,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笑不露齒:“我能做到。”
陸南予滿意地點點頭。
從這天起,祝巧笙徹底拉開了屈于人下的序幕。風卷殘云的吃飯習慣要改成細嚼慢咽,說話太糙的毛病要改,沒有眼力見的毛病也要改。其實她很通透,尤其是面對陸南予的指點,常常一點即通。
陸媽媽終于出差歸來,陸南予搬回自己家,和祝家相隔不遠。生態園漸具雛形,還特意開辟出一塊地方,引進幾種或憨態可掬或溫順悅目的動物,給園內添了些生氣。
祝巧笙還精心為這幾種動物量身定做了泥塑小像,陰干上色后,陸南予幫她把這些泥像一一放到園內既定的位置上。她戴著草帽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后面,得意地問:“陸南予,你說我泥人祝的手藝是不是巧奪天工?”
陸南予回眸看她,祝巧笙正眼巴巴地等著他回答。日光從云里裂開,拋灑出熱烈的溫度。陸南予從祝巧笙的背包里抽出一條紗巾,右臂繞過她的頸后,將薄紗覆在她的臉上:“注意防曬,別整天冒冒失失的。”
祝巧笙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由著他將紗巾系好,他們離得那樣近,風吹過他的鬢角,如雕刻般的面容映在眼前。有一瞬間,祝巧笙心里涌起難以言喻的滋味。
一個男生成熟有禮,溫柔紳士,大部分時候是因為在他青澀無知時,曾有人讓他甘愿被打磨,從而由不識愁滋味的輕狂蛻變成翩翩世無雙。
“陸南予,”祝巧笙輕聲開口,“我小的時候很想學畫,可是我爸態度堅決,不允許我碰畫筆。從那以后,如果有什么是我太喜歡卻求而不得的,我就當那只是一個夢,沒有人會對一個夢戀戀不舍的。”
“后來我發現,很多事情都是這樣,我們無法改變,就當那只是一個長夢,無論美夢還是噩夢,終究會醒來。”
難得祝巧笙有如此高深的見解,陸南予沉吟片刻,剛想說話,就被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打斷:“阿姨,這是什么動物?”
是一個六七歲左右的小男孩,不知道從哪里躥出來的,邁著小短腿站在祝巧笙旁邊,指著一個泥塑萌萌地問。
因為那個稱呼,祝巧笙并不想欣賞他的萌,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陸南予:“問你呢。”
陸南予:“……”
“唉,”祝巧笙搖搖頭,彎下腰,語氣兇巴巴的,“連這個都不知道,這是草泥……”
陸南予的眼神如刀鋒,凜冽地掃過來。祝巧笙及時剎車,笑嘻嘻地改口:“羊駝。”
小正太咬著手指,不知道這個阿姨葫蘆里到底在賣什么藥。
在陸南予的魔鬼訓練下,祝巧笙的淑女計劃初見成效,舉手投足間終于脫去不少原本的粗糙勁兒,有了幾分知書達理的氣質。
作為回報,陸南予盡心指導著那支老年隊的廣場舞。只是編排已經定下,到了最后關頭,卻有兩個隊員因家中有事無法參加。
“再找別人頂上已經來不及了,”陸南予籌謀,“只能我們倆上。”
“不是吧!”祝巧笙跳腳,“我四肢不協調可是大名在外的。”
“那就好好練習。”陸南予的語氣不容置疑。
祝巧笙的動作極其僵硬,為了不扯舞隊的后腿,她偷偷找了個籃球場伴著音樂勤加練習,沒想到才第二次就被人抓了個正著。
那是個很年輕的男生,穿著灰藍色的運動衫,籃球在指尖一圈圈地轉動:“占我的地盤扭秧歌,今天你不準走,必須給我一個說法。”
“我不是扭秧歌,”祝巧笙憤恨地大聲說,“我是在跳廣場舞!”
祝巧笙正和對方理論“秧歌”和“廣場舞”在藝術形態上的區別,陸南予找了過來。看她在和別人對峙,他一把將她拉到身后,回頭教訓道:“你這種不在廣場上跳廣場舞的行為,我們廣場舞派也是容不下的。”
“陸南予?”那個男生收起籃球,有些不確定地叫他的名字。
陸南予循聲看去,對方了然:“果然是你,你也是來看時杉的吧。”
聽到那句話,陸南予肩膀一顫,嘴唇囁嚅,一句話卻沒能成型。
從來沒見過這樣失態的陸南予,祝巧笙仔細回想剛才的話。
時杉?
她頓悟,他背包帶上的那兩個字母,果然是名字的縮寫。
祝巧笙的心猛地攥成一團。
“沒有人怪你。”周齊將籃球拍向一旁,“咚”的響聲蕩起,“陸南予,天災人禍不可預知,人各有命,自有歸處。”
他的目光劃過祝巧笙:“如果沉湎往事,只會失去更多。”
那件事已經過去很多年,回頭想想,如在昨日。
那一年也是如此炎夏,時杉從新聞里看到近期會有天琴座流星雨,非常盛大矚目,而天長山是觀看流星雨的絕佳地點,便興沖沖地邀陸南予一同前往。
陸南予剛被一場感冒侵襲,對看流星雨并無興致,一口就拒絕了她。
時杉從小體弱多病,父母對她很溺愛,讓她養成了任性的毛病。她留下字條給陸南予,自己登上了開往燈溪鎮的大巴車。
陸南予對時杉的任性向來難以招架,是礙于兩家人的關系親近才對她一再退讓。知道她獨自去了燈溪鎮后,陸南予怕出意外,連忙跟了過去。
只是就像周齊說的,天災人禍不可預知。
剛到燈溪鎮的那天晚上,在等待登山看流星雨的人群里,陸南予費了不少周折才找到時杉。他對她的自作主張很生氣,堅持要訂第二天早上的票回去。時杉不肯,兩人在路口發生爭執。
只聽“轟隆”一聲巨響,不遠處一輛油罐車發生側翻。沒過多久,爆炸的聲響震徹天地。
到處一片哀號,短暫的昏厥后,陸南予醒了過來。他頭腦發蒙,耳朵嗡鳴,身上到處都疼。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試圖把旁邊昏迷不醒的時杉抱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他本來就在生病,現在又受了傷,抱起時杉后踉蹌了兩步就摔倒在地。當時的場面太混亂,迷迷糊糊中,有人把他抬上了擔架。等他在醫院完全清醒后才得知,時杉被送到醫院時已經傷重不治,成為這場重大事故中遇難者名單中的一個。
陸南予始終處在深深的懊悔之中,如果當時他能把她抱起來轉移到安全的地方,是不是時杉就能早點得到救治?或許還可以安然脫險?
盡管沒有人責怪他,但心里的那道坎,他始終過不去。
所以他才會不斷地進行負重訓練,像在贖罪。
時隔多年,陸南予終于鼓起勇氣故地重游,好在遇到祝巧笙,讓他覺得重憶往事還不算艱難。
就像她所說,很多事都是這樣,我們無法改變,就當那只是一個長夢,無論美夢還是噩夢,終究會醒來。
將心中的故事向祝巧笙和盤托出后,陸南予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祝巧笙沉默許久,突然說:“陸南予,在那場事故里,我們是見過的。”
油罐車側翻事故造成了嚴重傷亡,祝巧笙作為志愿者在傷者和救護人員之間忙碌。她發現了雙臂和左腿都受了傷的陸南予,立刻找來擔架把他抬上去。他在昏迷中還說:“我還好,先救傷勢更嚴重的人。”
“你放心,”祝巧笙在他耳邊安慰道,“都會好起來的。”
他突然攥住她的手腕,聲音微弱:“謝謝你。”
祝巧笙回握住他的手:“不要怕。”
我早就說過,有些感情,一眼已如萬年。
那天是2009年6月25日。
第一次見到陸南予,她把這個日期刻在老舊的路燈后。
“我知道。”夏蟲在靜夜里長鳴不止,頭頂有流星劃過,如銀針裁過夜空。陸南予驀地笑了,抬眼看她,“我這次鼓起勇氣來這里,就是想找到你。”
其實字母縮寫并不是時杉,那個事故的夜晚,他第一次感覺到生命脆弱。在他感覺伶仃之時,祝巧笙恰好出現,給他以希望。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聽有人叫她“笙笙”,所以才把這個縮寫刺在背包帶上。
笙笙,笙笙。
那句“不要怕”,照亮了他無數個因時杉遇難而愧疚到夜不能寐的深夜。
一場漫長又漫長的夢,隨風入夜,點滴到天明。好在醒來后終發現,夢里忘不了的人,其實從不曾離開。
棲于長夢,寄我一生。
編輯/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