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成國
守著腳下的一塊土地寫文章
——感念陳忠實先生
□修成國
與陳忠實相識是12年前的事了,記得那是2005年11月上旬,中國國土資源報社在西安市舉辦一次以“人?土地?文學”為主題的文學研討會,我有幸與歐陽黔森、周偉苠、郭傳義、秦錦麗、石紹河等十幾位國土資源系統的作家們與會。
會議還邀請了前魯迅文學院副院長周艾若、湖北省作協副主席劉醒龍等參加。因為是在陜西召開,時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陜西省作家協會主席的陳忠實和陜西作協的雷濤、高建群幾位領導也應邀到會。
由于事先不知道陳忠實要來會上,當我們來到會議室見到他時,感到很突然,當然也感到很驚喜很親切。他雖位居中國作協副主席、陜西省作協主席,仍身著黑土布外衣和淺藍土布襯衣,那一頭大概是因為繁忙沒有時間理而顯得有些長了的頭發,以及那一臉年輪般的皺紋,讓人怎么看也不像個作協主席,怎么看也不像個滿腹詩書且獲得過茅獎的大作家,而恰恰像一個飽經滄桑從未離開生產勞動的樸實憨厚的陜北農民。這副裝束怎么能不讓人感到親切呢。
于是,他就那么親切地與我們一個人一個人地握手,還用濃重的陜西腔說著一句同樣的簡短的話:“歡迎來陜西!”
會議上,人們緊緊圍繞“人?土地?文學”這一主題,發表了很多頗有見地的看法。其中,陳忠實的發言,讓人感到,他對陜西對關中那片土地愛得是那么執著那么深沉。尤其是他的那句“守著腳下的一塊土地寫文章”,對我這個熱衷于農村題材文學創作的人來說,我反復咀嚼,回味無窮。
陳忠實是個地地道道的陜西人,說話也一口地地道道的陜西腔。我之前于軍旅時期,曾經在陜西生活過一段時間,對陜西話聽得懂也聽得慣,覺得那話語也透著憨厚和樸實。他在發言時講到,他剛剛跟著中國作協重走了長征路,從井岡山的瑞金,一路到處都是美麗的田園風光,稻田像棋盤一樣整齊,白色的鳥兒在稻田上飛著。說到這些時,他的臉上洋溢著對祖國大地的愛戀之情。接著,他又講到:“文學與地域性的關系是密不可分的,任何一個作家,都無法擺脫他出生和生長的土地。有人周游世界寫文章,有人守著腳下的一塊土地寫文章……關鍵在于作家對自己生存的土地及其歷史的感受和理解的能力如何。對歷史生活和現實生活及所生長的土地,作家只有形成獨特的理解和深刻的體驗,才能對這塊土地有著獨特發現和表述形式,這樣才能獨成一景,才能超越情感。情感因素是作家很低層面的東西。”
陳忠實講話的語速并不快,一句句說得扎實真切,像是每一句話落到地上都能砸出一個坑來。
他還結合自己的文學創作現身說法,談起他對陜西那片土地的認識。他說:“我的個人感受是,在40歲前后,對這塊土地,純粹是在感受它的美的好的東西,是較低層面的。在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我對這塊土地的歷史有了一個新的理解。”當時,他正計劃寫長篇,就是獲得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白鹿原》。因為他對自己腳下的這塊土地研究探索理解的深入了,才有《白鹿原》的誕生。因此,他深有感觸地說:“作為這塊土地上的作家,我們面對歷史和現在,應該有著自己獨自的體驗,才可能形成自己的一方文學風景。”
陳忠實深愛著生養他的那塊土地,他一直沒有離開過那塊土地,在那里工作的幾十年里,他走遍了那塊土地上的家家戶戶溝溝坎坎,他的腳印不知多少遍地疊印在那塊土地上,他是在深深地熟悉和了解了那塊土地歷史和現實之后,才創作出《白鹿原》那么深邃厚重的作品的,而不是憑借簡單的喜歡和淺層次的情感就可以實現的。陳忠實的創作理論和實踐,讓我聯想到一些文學創作取得輝煌成就的作家,趙樹理守著腳下的那塊土地,創立了“山藥蛋派”,劉紹棠守著腳下的那塊土地,打造出了“運河灘文學”,路遙守著腳下的那塊土地,創作出了不朽之作《平凡的世界》……看來,是否守著腳下的那塊土地對于一個作家來說非常重要。
我出生在東北平原農村,我也是愛著自己家鄉那塊土地的,我也寫一些農村題材的文學作品,然而,正如陳忠實所說的,自己由于缺乏對那塊土地“深刻的體驗”和“獨特的理解”,作品大都是停留在“情感因素”,“較低層面”上,或對好人好事予以褒揚,或對壞人壞事進行鞭撻,正能量是絕對不少的,但是,文學的分量明顯不夠,談不上審美和厚重,更甭說什么史詩般的效果了。反復理解體會陳忠實那句“守著腳下的一塊土地寫文章”的話,我經常清夜捫心,自己對腳下的那塊堅守了嗎?堅守得如何呢?自己對要寫的那塊土地的歷史和現實了解嗎?了解了多少呢?自己對那塊土地有深刻的體驗嗎體驗到了什么?自己對那塊土地上的父老鄉親熟悉嗎?熟悉到了什么程度?當這一切自己都還沒有做到或者做的還很毛糙很膚淺的時候,就企圖能夠寫出無愧于那塊土地的作品來,無異于水中撈月緣木求魚。陳忠實的這番話深刻的道理,應該說使我清醒了許多。但是,真正做到,那是要下一番苦工的。很多事,不是明白就能做好的。
更讓人敬畏的是,陳忠實守著腳下的那塊土地,并不完全是為了去寫文章,他對那塊土地上的人們命運更是時時刻刻地牽掛著。這體現著一個人民作家與人民群眾同呼吸共命運的家國情懷。他在發言中還講到:“文人、作家面對著土地的美景吟詠時,土地主人根本不買文人的賬……我們的土地很少,人均耕地面積少得可憐,很多地方的農民頂多能夠解決溫飽。”他還說:“我參加畫展時,經常看到畫家筆下的高山峻嶺中,一間茅草屋子,一個人很優雅地站在那里,畫面很有意境。但是,這種風景卻是人無法生存的地方,畫畫的人自己都不愿意住在那里,這可以看出文人的虛偽。”“人的最根本問題是生存問題,我們對此應有所警惕。”
聽了陳忠實的這樣一番話語,讓人深感震撼。此刻,我心中的作為作家的陳忠實,似乎忽然被另一個形象所代替,那就是“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范仲淹與“一枝一葉總關情”的鄭板橋的形象。陳忠實的換位思考,或者說是他站在普通農民群眾的角度,來剖析文人的“風雅”,來針砭文人的虛偽,又說的那么深刻那么中肯,這是一般的文人很難做得到甚至相當忌諱的。
人與人接觸,有時似乎用不著太多。比如,與陳忠實老師的接觸,僅此一次,僅有幾個小時,然而,他的形象,他的話語,他的情感,尤其是作為作家,他的創作基色,便會深深地印在你的腦子里。
責任編輯 張明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