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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人的孩子是怎樣長大的

2017-12-06 03:12:03聶作平
海燕 2017年6期

□聶作平

窮人的孩子是怎樣長大的

□聶作平

我出生在四川省富順縣趙化區安溪公社一個叫王場的小地方。三座自然村,統稱王場。上王場,中王場,下王場。隔開它們的是一些乳房狀的丘陵和大叢大叢的竹林。在王場,原野肥沃,莊稼青綠,卻出人意料地有一些城里的地名:騾馬市、燈桿壩、川主院。這些地名暗示著,在過去,這里曾是一個不小的鎮子,后來因為某種神秘未知的原因,鎮子毀了。村民常從地下挖出瓦片和錢幣。農業學大寨的某一年,村里改田改土,挖出一只精致的罐子,里面放了幾個杯子和一些木耳。木耳還沒腐爛,村民拿回家炒著吃了,杯子和罐子送給了在村上駐點的劉書記。

我出生在一片非著名的廢墟之上,這似乎是一種強烈的暗示。

富順是個農業縣,史上盛產井鹽,自流井即其轄區。不過,20世紀30年代,自流井劃出組建自貢市,后來富順反成了自貢轄地。邑人開玩笑說這是兒子管老子。我出生時,富順還屬宜賓地區,與自貢無涉。童年的視野里,漫無邊際的丘陵簇擁著奔向天邊,紫土豐厚,雨水纏綿,粗手大腳的村婦都是農業和生育的能手。一夢百年。百年如斯。

老家是個相對的概念。中國是我的老家,四川是,自貢是,富順是,趙化是,安溪是。最狹義的老家是自然村王場。這是從谷歌地球得到的坐標:北緯29度0分47.87秒,東經105度3分32.97秒,基本精準到了老家的后園。至于這坐標點是一株桃樹還是一顆葡萄,是打盹的貓還是抬頭看天的祖母,我不知道,亦無從知道。

我家不是王場土著,而是土改時從八里外的安溪遷來的。安溪舊名石灰溪,因鎮外的沱江邊有不少燒制石灰的窯子。風吹石灰,窯工瞬間雪白。祖父是理發匠,一把剃刀要養活全家數口,屬于家無隔夜糧的城鎮貧民。聽說到農村能分土地,就興沖沖地拖著兒女去了。除了土地,還分到趙地主兩間瓦房。幾度擴建,到父母搬離時,已有十余間屋子,外加一個曬壩和一座后園。記憶中,立料房屋被歲月的煙火熏得漆黑,釘子上掛著珍貴的臘肉,我常仰頭流口水。

祖父一輩成人的有四兄妹。長兄當兵抗日,音訊渺無。小弟也當兵,活著回了家,終生未娶,曾是縣辦陶廠的工人。我們叫他幺公。這是一個沉默得有些古怪的老人,總是穿一身黑服的衣服蹲在門口??箲饡r期,四川共征壯丁近300萬,陣亡十分之一。我們家族即有兩人。小妹嫁到安溪文家,我曾隨幺公去過她家幾次。祖父排行老三,實際上的老二。祖父一襲長衫,背著理發箱行走在連綿的阡陌上,起自稻麥之間的微風把他的長衫輕輕撩起。

但無論如何努力回憶,我也想不起他的臉。他去世時,我只有五歲。我記得有一次他給我一枚一分的硬幣,那時我還缺少對錢的認識,不肯要。他以為我嫌少,就苦口婆心地勸我:你管他多多少少喲,你還是拿著吧。

祖父的最后幾年是在病榻上度過的。那天,我們走村串戶剃了幾個頭,在一個熟識的農民家里吃了兩碗蒸紅苕。天陰欲雨,雷聲拍在頭上,我跟著他急急地穿行在窄窄的田壟間,他忽然一個跟頭摔進了水田。我嚇得哇哇大哭。過路人把他撈起來。長衫打濕了,像是綁在他身上。從此以后,祖父半身癱瘓了。陰暗的屋子角落有一張年代久遠的床,一束光線從天窗上投進來。光柱里,塵土飛舞,蒼蠅旋轉,祖父拍床嘆息,用最惡毒的俚語詛咒狗日的命運。

父親姐弟三人,我便有兩個姑姑。大姑姑是啞巴,嫁給十公里外的一個跛子。跛子好酒,酒后常打她,她便跑回娘家比劃著手勢苦訴。咿咿呀呀,手舞足蹈,惹得整個院子的人都來圍觀,如同看戲。小姑遠嫁云南,姑爹是汽車兵,家境最好,不時寄些糧票、錢、糖果餅干或是表姐表哥的舊衣物回來。那時候,云南是我心中最美好最幸福的地方。盼望云南郵件的到來成了黯淡生活的一盞燈。

有一年,父親帶著五歲的兄弟去云南。當他們從云南回來時,不僅帶回了衣服和糖果,還有一口巨大的木箱,木箱里全是大米,甚至還有一張汽車用的篷布。后來,親戚鄰朋婚喪嫁娶時若遇下雨,這張厚重的篷布就會體面地派上用場。父親指著篷布驕傲地說,看,我從大理拿回來的。云南大理啊。

父親是個飲者,壯年時能飲一斤白酒。他和朋友面對面地騎在一根長凳上,不用菜,也不用酒杯,一瓶酒在兩雙手之間來來回回地傳遞,片刻間便喝得見了底。酒是用爛紅苕烤的,既烈又劣,還有一大股說不出的霉味兒。這樣的酒也得憑票證供應。他們出差外地,在酒店劃拳,當地無此風俗,引來一大群人圍觀。后來,他在城里第一次喝啤酒,店員問他要多少,他和朋友商量了半天,鄭重地對店員道:不曉得比紅苕酒度數高不,先給我們一人打二兩嘗嘗吧。

父親初中畢業,先做農中教師、人保組干事,后來負責趙化區的蠶桑。富順是蠶桑大縣,趙化乃個中翹楚。所以說到蠶桑,父親是有話語權的。父親愛好文學,他不多的幾本藏書是我最初的啟蒙。這些書我記得的有《唐詩選注》和《三國演義》。在至少十多個年頭里,他還堅持訂閱了好幾種文學刊物,我記得的有《四川文學》《作品》和《電影作品》。他在市報和農村報上發表過不少新聞,這些新聞大多是報道趙化農業尤其是蠶桑獲得豐收。豐收對來自土地的人是個敏感詞,它意味著汗水和擔憂都已顆粒歸倉,終于能夠擁有一個安飽的冬季。

外公是王場土著。他有八個女兒,三個幼年夭折,一個青年猝死。母親是老八。兩歲多,外婆去世。外公娶了帶著兒子前來的后母,母親在饑餓和打罵中艱難度日。小學三年級,她不堪忍受,離家出走,投奔了十多公里外的堂嬸。在那里,卻又遭到堂嫂虐待。母親的日子如同苦楝的果實,每一顆都苦徹心肺。至今回憶往事,她仍泣不成聲。

母親小學三年級輟學,后來從大隊團支部書記做起,先后做過婦女主任、村長,直到黨支部書記――這是一個不脫產的基層干部的天花板。父親和母親都是黨齡超過我年齡的老黨員。我畢業后分配到東鍋做秘書,卻拒不接受組織培養,公然對領導明示寫申請書表示反感,這讓他們有些遺憾。但他們尊重我的選擇。

母親當婦女主任時,還兼宣傳隊隊長。冬夜,她帶著一幫青年,在四面透風的教室里排練節目。全都是些革命的紅歌。我坐在一旁饒有興致地觀看,直到在紅歌的催眠中沉沉睡去,身上蓋著母親的棉衣。被母親喊醒時,青年們已經散了,一燈如豆,吃力地跳動在又厚又釅的黑暗里,母親緊緊拉著我的手,踩著長夜的寒風和落寞回家。

外公是木匠,十里八鄉皆有名氣。老木匠生了八個女兒,他還想兒子。兒子沒來,老婆卻在最小的女兒(也就是我母親)兩歲時去世了。老木匠畢生最優秀的作品是一架繁復的楠木大床。大床刻花刻朵,像一間雕梁畫棟的小屋。老木匠把它作嫁妝抬到了聶家。所以,我在這張床上睡了好些年。童年時,母病家貧,大床以三百元巨款賣給了母親的姐姐。在唐姨爹的指揮下,十幾個人把它拆成大小不等的部件,抬著挑著走了大半天,過河渡水,才運到他們家。

從此,我們只能擠在一張會唱歌的破舊的柏木床上。好在,只要能入睡,柏木床上和楠木床上做的夢并沒什么不同。

晚年的外公獨自居住,唯一的鄰居和他隔了曬壩相望。那時候,他對死后的重視超過了對活著的操心。他最重要的事業有兩項,一是修建他的位于曬壩一側的墓穴,一是無休無止地用鐵釘制造紙錢。那時冥幣尚未量產,需得一摞一摞地手工制造。他制造的紙錢盛放在竹制的籮筐里。有一天,劉書記帶人把紙錢連同籮筐一起搬走,劉書記說這是封建迷信嘛。倔強了一輩子的老頭下跪求饒,但劉書記推開他揚長而去。

因為怕到陰間受窮,外公擦干眼淚,繼續熬更守夜地制造紙錢。在陽間當了一輩子窮人,外公最終的理想是到陰間做個富鬼。

外公養了一條狗,他垂危之際,那條狗整天靜靜地蹲在床前,睜大兩只水汪汪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外公去世那個下午,只有我和兄弟,以及兩個表哥外加這條狗守在那里。外公臨終的掙扎把我們嚇壞了,我們奪門而逃,去田野上叫正在干活的父親母親。那條狗在后面追,一面追,一面發出尖利的嗚咽。外公死后,那條狗不吃不喝,郁郁而終。

王場老家大修過四次,跨度在我八歲至十八歲之間,這說明那十年父親掙了些錢。在鄉下,家有兩個兒子,若不及早修房,就有討不到媳婦的危險。1998年,父母親從王場搬遷到趙化,含辛茹苦經營了多年的舊居僅以一萬九千元賣給了張文正公的子孫。父親添了一千,給我和兄弟各分一萬。他說:這就是你們繼承的祖業了。前些年重訪,我看見昔年貼在板壁上的地圖色澤黯淡,半幅尚存,綴滿蛛網。窗前,三株童年時種下的苦楝樹蕩然無存,胡亂栽滿甘蔗。據說,張文正公家把苦楝砍伐后運到市場上賣了。他家有好幾個兒子,給兒子們討媳婦是一件令人窮生奸計的大事。

金黃的油菜花讓我憂郁。祖母去云南了,父親在趙化上班,兄弟在親戚家。母親到大隊開會,我吵著要去,她用一把胡豆哄住我。但是,當她的身影剛剛消失在門外,我就追了上去,嘴里還嚼著幾顆堅硬如鐵丸的胡豆。母親加快步伐,穿過屋后那片油菜地不見了,我的面前只有無邊的菜花和鋪滿野草的小路。我坐在路上哭,哭累了,昏睡在油菜花金黃的影子里。醒來時,落日西斜,蜜蜂還在油菜花間不知疲倦地飛來飛去。我撿起掉落在田里的胡豆,傷心地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三歲,我獨自到離家三百米的水井旁玩耍。水井在水田里,井口只比水田高出一尺。我伸手掬水,一不小心,竟栽進了水井。方圓百米,只有我和一個耕田的農民。農民見狀,棄了牛,狂奔過來把我撈起。如果不是他,或者他稍慢一些,你就不可能看到這些文字了。這個農民姓何。我已經好多年不曾見過他了。

四歲,我把一粒豌豆弄進了鼻子,怎么也摳不出來。父親背我去安溪。但不幸的是,他沒找到醫生,祖父的徒弟等人將我按住,用理發店的一種夾子夾了出來。血流如注。這起事故導致我的鼻子扁塌。某人老嘲笑我,我說,要怪也只能怪我的命。有些事命中注定,比如你生活的時代。那時代對孩子就這么潦草。

六歲,兄弟不慎吞下一顆圖釘。母親背他去求醫,鄉醫說必須送瀘州或富順動手術。到瀘州或富順的班車每天僅兩班,早就開走了;公社僅有一臺拖拉機,無法開到遙遠的瀘州或富順。父親在外地開會。母親看著奄奄一息的兄弟絕望地大哭。幸好,縣武裝部的一個軍人恰好出差在此,他聞訊后急電縣城,兩小時后派來了一輛吉普車。事后,父母前往感謝。軍人對父親說,聽說你會寫,你就寫個表揚稿吧。所以,兄弟的命是一篇表揚稿賺回來的。

生活艱難。粗面烙的麥粑是主食。某天,母親用僅有的白面蒸饅頭。饅頭剛端上桌,兄弟急急地爬上長凳,臟手伸向饅頭。不想長凳被蹬翻,他立即摔了下來,額頭碰到長凳角上,鮮血四溢,饅頭卻緊捏在手。母親抱起他,怒沖沖地扔了饅頭。包扎畢,父親從屋角撿起那個惹禍的饅頭,默然吃下。兄弟從此額角多了一塊傷疤,似蟲形。

春荒,生產隊保管室被盜,據說丟了些紅苕。蹲點的劉書記很能干,很快查實是一個姓徐的農民所為,至于如何查實的,劉書記沒說,也沒人敢問。徐農民被兩個民兵反剪雙手,不斷施以老拳。每中一拳,必痛呼其妻小名:龔三妹啊龔三妹!其時,其跛妻臥病在床,毫不知情。徐農民老實本分,見了小孩也要主動打招呼,根本不像賊。

八歲前,我一直由祖母帶著睡。入睡前,必要她講故事或猜謎語。冬夜天寒,時有細雨落在青瓦上,錚然有聲。油燈已熄,祖母的烘籠放在被窩里,我把雙腳支于其上。祖母細聲講故事,我在故事中漸漸睡去。偶爾醒來,從天窗口能晃見屋后的竹林,雨雪已停,竹影拂窗,更高處,一鉤冷月表情肅穆,令我害怕。

入學前,我常對著曬壩前的一株核桃樹撒尿。祖母逗我說,以后核桃樹要變成一個姑娘,晚上來跟你睡覺。我很害怕,我晚上要在祖母的故事里才能入睡。倘若現在,要是聽說一個姑娘……還不樂死?祖母明年100歲,耳聰體健,只是她不會明白,歲月已把當年那個傻小子,變成了一個庸俗的酒色之徒。

祖母去云南姑姑家了,父親在公社上班,母親到大隊開會,兄弟寄養在幺公家里。我獨自坐在我家后門外的一塊石頭上,風吹炊煙,鳥雀無語,遠遠地,我聽到鄰居家在呼兒喚女回家吃午飯,其間混雜著一兩聲低沉的狗吠。我望著那條通往遠方的小路,小路兩旁,是明晃晃的水田,初春的太陽泡在水里,散出昏光。泡桐樹的花老了,依依不舍地掉下來,像一張張弄皺了的手絹。

我開始哭,大聲哭。我能聽到自己的哭聲傳到山的那頭,又被滿山的棕樹和桑樹擋回來。哭累了,我趴在石頭上沉沉睡去。我將夢見熱騰騰的午飯和笑盈盈的母親。

五歲左右,我被寄養到唐姨爹家。唐姨爹家的背后,是大片大片的竹林,竹林里,眾多墳墓此起彼伏,如同縮小版的丘陵。竹林的盡頭是一條小路,小路旁有一座更為高大的墳,墳前聳著石碑,碑上刻著我不認識的字。

許多個想家的下午,我悄悄跑到這座大墳上。我看見近處是白鷺飛翔的水田,寒煙如織,桑葉被雨水洗得透亮。我知道,順著桑林中的小路就能走到沱江邊,渡過河,再走幾里,就能回到貧窮而破舊的家,回到母親的懷抱。

望著那條漸行漸遠的小路消失在油菜花彌漫的田野,我開始哭,大聲哭。對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哭是他對付世界的唯一武器。多年以后,我在一首詩里總結說:成長總是由傷痛和夢境組織。

父母都不在家時,我和兄弟一般都托付給母親的大姐,也就是江姨爹一家。他有五個孩子,最小的表妹年齡在我和兄弟之間。有一天,我們仨結伴去外公家。我們懷念外公的柿餅。外公曬壩旁,有一株高大的柿子樹,秋天,飽經風霜的紅色果實映紅了天空的局部地區。

吃了柿子回來,經過一片竹林時,一條惡狗撲了出來。我跑在最前頭,表妹緊隨其后,兄弟落在最末。狗在兄弟的鞋后跟上狠咬一口。姨媽趕來,百般詢問,他卻只哭不語,姨媽便認為他只是被狗嚇住了。晚上,母親回家,兄弟才告訴她:狗把他的棉鞋咬穿了。母親脫下他的鞋,發現腳后跟上有兩道狗牙咬出的傷口。

年幼時,最深的痛只會告訴母親;長大后,最深的痛只有隱在心里,夜半,伸出自己的舌頭舔一回。

團結小學是我上的第一所學校。團結是安溪公社下轄的大隊,也就是后來的村。當大隊改名為村,村名也就由團結變成了長沖。團結小學在距我家五里的小山坡上,隔著一片泥濘的操場,兩排孤零零的房子遙遙相對。教室只有兩個半米大的窗戶,晴天也昏暗。課桌是石頭的,凳子是石頭的。上課時,我能透過窗戶看到山頂上舞動的茅草。一股股寒意從屁股下源源不斷地滲出來,固執地彌漫全身。我只有用大聲的朗讀來驅散這些在我體內合圍的寒意。

有段時間,無人照看的兄弟也跟著我一起上學,沒有他的座位,他就站在我座位旁的走道上。下課時,又緊緊跟在我身后,快活地沖上教室背后那長滿蘆葦和野花的小山坡。

數九天氣,薄薄的雪片落到泥濘的操場上,一會兒就凝成了細碎的冰。房頂的瓦片間,衰草在可憐地掙扎。風吹破了楊樹上的鳥巢。我們在墻角擠成一團,做一種叫擠爆油渣的游戲,這游戲讓我們溫暖。晏老師是個和氣的中年人,抽著葉子煙,笑瞇瞇地看著。為了讓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取暖,他甚至延遲了上課。

二年級,班上一個姓袁的女生穿了條裙子。那是全校和全村的第一條裙子,連隔壁班的女老師也羨慕不已。課間,我跟在她身后,請求她長大了嫁給我。她含笑不語,撒開腿向教室后面跑,我在后面追,一直追到楊花飛舞的山上。一生中,我曾多次耍流氓,卻只有這一次帶給我溫馨和幸福。

如今的鄉村沒有以前那么多小孩,大量村小合并。我的小學也早就停辦了。教室的墻塌了,操場上雜草叢生,幾條牛悠閑吃草,球架只余小半個基座,蘆葦更茂盛了,只是無人追逐嬉戲。學校已成廢墟。

其實,我們的生活終將成為廢墟。不論我們曾經多么熱愛和心痛,時間會讓一切面目模糊,一點一點地消失,遺忘。

去年,一個自稱是小學同學的人來找我。名字我還記得,臉卻無比陌生。他還在王場,農忙種田,農閑算命。他能算定黃口小兒的未來運程,卻不能算定鄉村的貧困哀愁。那班同學,如今大多在當地當農民,少部分外出打工,一些人早已當了爺爺奶奶。同一棵樹的種子,只因命運的風向不同,開出的花也迥然相異。

同院L,是母親要我們學習的榜樣,因為他讀書用功。L清早即起床朗讀。余音全院可聞。語文讀,英語讀,歷史讀,地理讀,甚至數學也要讀。有天,他讀一道應用題:雞兔同籠共有七十只腳,求——雞兔各幾只?他母親是文盲,急忙打斷他,語重心長地說,兒啊,讀書是好事,但你不要開口就說臟話,什么求啊求的,人家聽了會笑話你的。

兒童節,學校發了三個饅頭,我決定自己一個,兄弟一個,母親一個。回家路上,我卻把三個饅頭全吃了。懊惱中回到家,家里竟然有十多個饅頭。原來,這是學校給大隊干部的特殊照顧。從那時起,我就知道當官是愉快的事。哪怕村官。后來我據此寫了短文《童年的饅頭》,被收入各種教材教輔,制成閱讀題,可惜那題我竟然做錯了。

田瘋子經常走村串戶要飯。一次,幾個村民用生產隊煮豬食的大鍋,給他煮了十多斤紅苕,打賭他能否吃得下??蓱z的田瘋子先是豬一樣大吃,后來吃得直翻白眼,差點出了人命。為了消食,他脫了衣服坐在水塘里。觀者如堵。田瘋子的到來,人人喜笑顏開,村莊快活無比。沒有娛樂的年代,就只有這種“愚樂”了。

我捉到一只翠鳥,一分錢賣給了班上的田某。田某次日哭喪著臉要退貨,說是他父親打了他一頓,罵他是亂花錢的敗家子。我退不出錢,那一分錢我早已拿去買了塊水果糖吃下肚了。那時我的理想就是有一天坐在糖果堆里,把水果糖當飯吃。

二月是春荒:存糧告罄,麥子尚是青苗,胡豆剛謝了蝶狀小花。紅苕湯是我家的主食,加一把綠豆,就是美味。隔幾天,能有一頓紅苕飯,白米是紅苕海洋中小小的島。要飯的人多了起來,一天來三五個,站在門口,一聲不吭地望著你。一看就不是吃職業飯的。盡管艱難,母親總還是要給一個紅苕或一碗剩飯。要飯的人低著頭小聲地感謝幾句,急忙背起背簍往外走。

我在村小讀了兩年,轉到安溪小學。主要原因是Z老師調到安溪小學了。安溪小學二年級就開英語,為學英語,我留了級。安溪小學的教師宿舍是一座地主的庭院,大房間用木板隔成若干小屋,上不封頂,能聽見隔壁女老師羞澀的撒尿聲。這對“騷氣”蓬勃的男老師來說無疑是嚴峻的考驗。我和Z住一間。他半夜不睡,坐在床頭讀書,是一本翻破了的《紅樓夢》。后來,我把這些細節寫進了小說《1982年的愛情》里。

安溪小學離家八里。從教室和宿舍窗口,都能望見回家必經的一座山坡。山坡那邊,藏著家,藏著玩伴,藏著母親。剛到安溪小學,許多個黃昏,我總是趴在窗口向山坡那邊眺望,直到夜色升騰,山影模糊。我的眼里慢慢積滿了淚水。一個孤獨的鄉下孩子無依無靠的淚水。晚風拂過,一條斷了尾巴的狗從窗前走過去,又回過頭望我一眼。

安溪小學的孩子欺生,在他們中間,我是鄉下來的另類。他們孤立我圍攻我,直到三個星期后,我奮起反抗,一拳打在一個姓丁的同學的太陽穴上,他在課桌上趴了一節課,這種圍攻從此結束。一個多月后,我成了班上的孩子王。校園依山而建,有樹林,有大墳和灌木,那是我帶領他們打游擊的地方,也是如今我經常夢見的地方。

去安溪小學前一天,母親數了二十顆雞蛋,囑咐我到村上的代銷店換雙涼鞋。我歡快急奔,光腳板上下翻飛,在土路上撩起一路煙塵。我換到的是一雙黑色塑料涼鞋,堅硬,冰涼,粗糙。第二天,我穿著它,隨Z老師去新學校。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雙商品鞋---以往都是布鞋,母親縫的。十多年前,母親給我縫了最后一雙布鞋,她說眼睛看不清了,以后不縫了。

有段時間,父親曾打算讓我學一項手藝。手藝有兩個選擇,一是石匠,一是木匠。這都是當年農村離不開的。我的幾個姨爹里,有一個石匠和一個木匠,他們天生就該是我的師傅。

石匠就是江姨爹。他的石廠在村莊對面的機耕道旁,隔了三四個山坡,也能聽到他長聲吆吆的號子和鐵錘落在鋼釬上的脆響。江姨爹一字不識,對世界的認知一直停留在80年代初。大概七八年前,他見到我時,欣喜地說,現在農村很好,要感謝鄧副主席。又由衷地表揚我和兄弟:天才啊,天才呀。如今,江姨爹長眠地下四五年了。愿他安息。愿那個世界不必高強度地勞動才能換回一點點可憐的衣食。

父親要我學手藝的決定,母親堅決反對。這個小學三年級輟學的農村婦女固執地認為,只有讀書考大學才有前途。在農村,哪怕做一個手藝最好的匠人,無論石匠還是木匠,都等而下之,不值一提。后來我想,如果當年我真的跟隨姨父學木匠,那么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想必我會是一個出色的匠人,帶著兩三個徒弟走村串戶,在刨刀和鋼鋸之間度過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

我的作品不再是輕飄飄的詩歌散文,而是沉甸甸的床椅桌凳。在鄉人平淡的歲月里,我的作品將陪伴他們漫長的一生。至于我本人,我將在這種平淡里更容易地感受到幸福。人生識字憂患始,如此這般的年頭,愛讀書愛思考已然不合時宜。

木匠姨爹姓唐,人稱唐木匠,寬皮大臉,聲若洪鐘。當他熟練而輕巧的刨刀從木頭表面劃過,一片又長又卷的刨花便從刨刀背部吐出來,拉長后,像一匹發過的海帶。

二十世紀末,五十多歲的姨爹突然去世。他的去世讓人唏噓:姨爹與他的兄弟一向不和,兩家人常因雞毛蒜皮的小事吵鬧。這種吵鬧終于發展為老拳相向的斗毆。爭斗中吃了虧的姨媽不服氣,要求姨爹去找鄉上干部評理。姨爹去了鄉上,鄉干部不來?;氐郊?,姨媽一陣數落,姨爹只得硬著頭皮又去鄉里,但仍然沒人理他。如是者三,可憐的姨爹整整一天就奔波在從家里到鄉上的那條窄窄的田埂上。這個老實了一輩子的手藝人終于想不通了,他到供銷社買來一瓶農藥,暢快地喝了下去。

姨爹死后,鋼鋸不再鳴叫,刨刀不再飛舞,姨媽也很快衰老并進入暮年。姨媽有三個孩子,女兒出嫁,兩個兒子在外打工。偌大的老屋里,只有姨媽獨自居住。

那張我童年時睡過的雕花楠木大床還在,在與時間的對抗中,它的色澤變得更深更暗,質地卻始終堅硬如初。步履蹣跚的姨媽睡在大床上,對她來說,生活已經像一塊化石,一塊被時光凝固并俘虜的化石。

夏天,因為天天在田野上瘋跑,我和兄弟的頭上、腿上長了很多瘡。每天晚上,母親挑亮油燈,用從大隊醫療站拿回來的藥為我們治瘡。這是一些粉末狀的消炎藥,用寫滿了字的作業本紙包成小包。

那時候,醫療站面向所有學生開展了一項業務:一個作業本換一個針藥盒。醫療站用作業本包藥,小學生用針藥盒做文具盒。所以,我們的書包常常帶有各種不同針藥的古怪滋味,而一包頭痛粉的包裝紙上,你可能會看到一行歪歪扭扭的鉛筆字:毛主席教導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

責任編輯 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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